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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璣巷史事



  陳樂素

  粤北南雄有地名珠璣,廣州市内有路名珠璣,它們原來都叫做珠璣巷。南北兩珠璣,不是名稱偶然巧合,而是有它們歷史的聯繫的。

  1957年,廣東省中山圖書館油印了一本册子,題爲《 珠璣巷民族南遷記》 ,不分卷,約五十頁,是中山黄慈博輯的遺稿。遺稿從各種詩文集、家譜、族譜中摘録出有關珠璣巷的記載幾百段,并且作了一些考校工作。這是一部在解放前若干年寫成的稿子。經過作者不少歲月的辛勤勞動,單是有關的家譜、族譜,他就收集到四十餘種,這就很非易事,而這些家譜、族譜多已不存了。遺稿中選載了在一個歷史時期内,大量不同姓的家族先後從南雄珠璣巷南遷到珠江流域一帶,世代定居下來的事迹與傳説。它是一部研究廣東地方史很有參考價值的作品。本文就以這部作品引用的材料作基礎,對這一歷史時期這一段地方史試作一些探討。

  關於南遷的傳説

  關於南遷的傳説,大扺來源相同而有互异之處。黄慈博先生在遺稿中曾以三個不同姓的家譜、族譜相對較。三個家譜、族譜是《東莞英村羅氏族譜》 、《 新會沈水都蓮邊裏麥氏家譜》 和《 番禺市橋謝氏族譜》 ,而以羅譜作底本。現將其中主要部分節録如下:

  宋季間(麥譜作“宋度宗咸淳九年癸醜”。謝譜不著年代)有宫人蘇氏貌美貪私。一夕,上幸宫,失調雅樂。上怒,命下冷宫.妃潜逃,扮作游婦,混雜京省。時有富民黄貯萬,南雄府始興郡保昌縣牛田坊人,備船運糧上京,至關口市下灣泊船隻(麥譜作“至臨安灣泊”) , 備牲酬福。時有歌女近前。萬見女貌美,以意挑之。女即下船,與萬言,娓娓不已,願托終身。因載以歸。後來上行敕復取蘇妃,不知逃亡久矣。上怒,敕兵部尚書張欽(麥譜作“張英賓”)行文各省緝訪。終年無迹。乃復奏上準歇,不行追究。不知貯萬所遇之女子,即蘇妃也。一日,其家人劉壯因隙出走(麥譜作“家僕劉壯憾其主,走京師,詣英賓告其事”) , 揚泄弊端,傳溢京省。兵部官知此,恐上究因,乃詐謂民違法作孽,會同五府六部所有文武官僚,共掩前迹,密行計議,欲芟洗其地以滅踪。僞稱南雄府保昌縣牛田坊有賊作亂,流害良民,冒挾聖旨准行,以牛田坊地方,擇地建築寨所,聚兵鎮守,庶國泰民安。未旬月,部文行批,立令照議,嚴行遷徒。

  時牛田坊五十八村居民億萬之衆,莫不嗟怨淦惶。惟珠璣里居民九十七家,貴祖密相通透,團集商議,以爲南方烟瘴地面,土廣人稀,必有好處,大家向南而往,但遇是處江山融結,田野寬平,及無勢惡把持之處,衆相開闢基址,共結婚姻,朝夕相見,仍如今日之故鄉也。衆議而相語日:“今日之行,非貴公之力,無以逃生。”九十七人即相誓日:“吾等五十八村居民,獨借公之恩,得賴逃生,异日倘獲公之福,得遇沃壤之地土,分居安插之後,各姓子孫,貧富不一,富者建祠奉祀,貧者同堂共餐,各沾貴公之澤,萬代永不相忘也,世世相好,無相害也。”即簽名團詞,赴縣陳告,準立文案、文引,仍赴府告準案結引,立號編甲,陸續向南而行(麥譜接雲:“以竹結簞,浮演而下,至連州水口,遇風簞散,溺斃男女無數。至廣屬香山縣黄角大良,各投士人草屋安歇,分尋居住,成聚落焉。”)

  所有案卷文引,備刊於後。紹興元年仲冬望後志。接下有《赴始興縣告案遷徙詞》(麥譜作“《 赴保昌縣享》”) ,末題:“紹興元年正月初五日詞上”(麥譜作“咸淳九年正月初五日”,謝譜作“開禧元年正月初五日”)。《遷徙詞》 後羅譜有《 赴難團詞人九十七名》 的名單,謝譜亦有而多异,麥譜無此。又有《 珠璣村三十三姓九十七人流徙銘》 (麥譜無)。

  銘文如一下:

  珠璣流徙,羅、湛、鄭、張、尹、文、蘇、謝、陳、麥、盧、湯、温、胡、趙、伍、曹、區、李、樑、吴、馮、譚、蔡、阮、郭、廖、黄、周、黎、何、陸、高發其祥。九十七人,開闢烟瘴。三十三姓,永鎮南方。子孫萬代,爲國棟樑。文經武緯,愈遠愈昌。接下有《本府文引》 ,文如下:

  嶺南道南雄府,爲逃難給引,早救生靈事;本年正月十三日,據始興郡保昌縣牛田坊十四團珠璣村貢生羅貴等,連名呈稱前事,内開:爲天灾人禍,民不堪命,十存四五,猶慮難周。及今奉明旨頒行,築土設寨所。因思近處無地堪遷,遠聞南方烟瘴,地廣人稀,堪辟住址,未敢擅自遷移,等情到府。據此,查民貢生羅貴等九十七名,案非惡孽民氏(謝譜作“素無惡孽,官矜醇民”) 。爲此,合就行給文引,批限起程。凡經關津岸陸,此照通行,毋得停留阻禁。方到止處,合應行赴該府州縣屬立案定籍,繓(謝譜作“繳”)報文,以憑造册轉報施行!

  紹興元年正月十五日給,限四月二十四日繓(麥譜作“繳”。謝譜作“開禧元年正月十五日給”)。

  上刊的一篇記載,在叙述南遷原因和過程方面是相當完整的,但文字不甚通順,又顯非宋代的文書樣式。更明顯的矛盾是,宋無嶺南道;只稱南雄州,不稱南雄府;地方亦無“省”之稱;政府機構,無“五府”之稱。時間上,羅譜作“紹興元年”,謝譜作“開禧元年”, 麥譜作“咸淳九年”,有差距,特别是紹興和咸淳,南宋初與南宋末.相距一百多年。又所謂南雄富民黄貯萬“備船運糧上京”,這樣一條水路是没有的。而大致與此相同的傳説,還不止於以上三個譜;甚至疍民的家譜中,也有這樣大致相同的傳説記載。(詳陳序經:《疍民的研究》 第―章:“置民的起源”。1950年商務印書館出版)

  傳説同出一源,在若干年月裏,各據所聞,各參己見,因而存在着種種矛盾之説,這並不奇怪。從南雄稱“府”一語,可以説明從口傳到筆傳,已經是到了明代,是明朝人的記載了。矛盾是多的,但傳説中含有一定程度的真實性,這却不能忽視。我試作一些探索如下。

  一些歷史情况

  北宋末期,由於以徽宗爲首的這個政府的腐朽無能,在一個短短的時日裏,就被南下的金軍,佔領了中原,攻陷了汴京。北宋政權結束,高宗倉皇南度。在戰亂中,中原士民,一部分隨高宗走東南,流寓於太湖流域一帶;一部分隨隆祐太后走贛南,在隆祐太后自贛南回臨安後,士民在動亂中,更南度大庾嶺,寄寓南雄。這度嶺的一支,經過一段時期,又從南雄南遷,流寓於珠江流域一帶。

  據《宋史·高宗紀》,大致如下:

  建炎元年(1127年)冬,金軍分道南侵。帝如揚州。三年(1129年)二月壬戌,駐蹕杭州。癸亥,令有司具舟常、潤,迎濟衣冠、軍、民家屬。戊辰,出米十萬斛,即杭、秀、常、湖州,平江府,損直,以果東北流寓之人。六月,詔諭中外:以迫近防秋,請太后率宗室迎奉神主如江表;百司非軍旅之事,並令從行。官吏士民家屬南去者,有司毋禁。(徐夢萃:《三朝北盟會編》 所載略同)

  七月壬寅,命李郵、滕康權知三省樞密院事,啓從太后如洪州,楊惟忠將兵萬人以衛。(《三朝北盟會編》:“隆祐皇太后迎宗廟,省部百司赴洪州,諸路公事皆赴洪州與决。”) 《三朝北盟會編》 對洪州以後事,有詳細的記載:

  八月二十日,隆祐皇太后至洪州。十月二十六日,金人自黄州渡江寇洪州。十一月六日,隆祐皇太后及六宫出洪州,舟人耿信反,啓衛軍潰,九軍盡反,劫奪六宫府庫,一夕而盡。十一月二十三日,隆祐皇太后離吉州,至太和縣,兵衛不滿百人。金人追至太和。太后遂幸虔州。四年(1134年)正月二十四日,虔州兵亂。三月癸卯朔,盧益權知三省樞密院,往從衛隆祐皇太后。八月十日,隆祐皇太后至虔州。

  這些記載説明:建炎南度,一部分官吏士民流徒杭、秀、蘇、常、湖、即太湖流域一帶,另一部分而且是大部分,隨隆祐太后沿贛江走洪州、吉安、虔州。太后從建炎三年七月走洪州,至四年八月回至臨安,這一年之間,由於金軍窮追,九軍盡反,虔州兵亂,當日的士民狼狽困苦的景象是不難想象的。後來太后自虔州回臨安,這些士民既没有隨太后赴臨安的條件,又勢不能北還,因而不得不更南度大庾嶺,求安身之地。李心傳的《建炎以來係年要録》紹興三年(1133年)三月癸未條,與此有關的一段記載,證明了當日士民流寓嶺南的事實。文如下:

  直徽猷閣知静江府許中降職一等。時中原士大夫避難者多在嶺南。上數詔有司給其廪禄。中言:“本路諸州賦入微薄,諸禁案寄居官毋得居沿邊十三郡,見寓者皆徙之,仍毋給其禄。”上惡之,乃有是命。

  “中原士大夫避難者多在嶺南”非士大夫的老百姓爲數當然比士大夫更多。至於許中所説的“本路”,是指廣南東西路,因爲南下嶺南的人,主要是從江西虔州(即贛州)度大庾嶺,而不是從荆湖南路入桂林一帶。當日衆度嶺的士民.爲數衆多,他們在戰亂中從中原或江南長途跋涉,顛沛流離,度嶺以後,比較安全,得以喘息,因而暫止於嶺下的南雄,是勢所不得不然的。後來因爲度嶺來南雄的人陸續增多,於是其中一部分人又不得不更往南遷,也是勢所必然的。這是南宋初期的一段歷史。

  到南宋末年,由於元軍的大舉入侵,特别是德佑二年(1276年),元將吕師夔攻陷南雄、韶州,守將曾逢龍、熊飛先後戰死(《 宋史》 卷四七,《二王紀》)。在這戰亂期間,南雄居民,特别是那些原從中原以及江南度嶺僑居的子孫後代人,又不得不紛紛更往南遷。他們在艱難中一批一批地結伴同行,也是很自然的。這是宋末元初的一段歷史。

  歷史與傳説  

  上述的歷史,説明兩次大遷徙,一次是在北宋末、南宋初,避亂的度嶺寄寓南雄;一次是在宋末、元初,他們的子孫後代,從南雄更南下珠江流域一帶。但族譜的傳説記載,却把兩次事件合而爲一,有些説,時在紹興;有些説,時在開禧或咸淳。至於所謂從冷宫逃出來的妃子,羅譜説是蘇妃,另一些族譜,如《小欖麥氏族譜》則説是胡妃.前人已經指出,這事是從宋人説部如《齊東野語》、《咸淳遺事》 等記載演變而成。按《 宋史·賈似道傳》述胡妃事如一下:

  咸淳八年,明堂禮成,祀景靈宫。天大雨。似道期帝雨止昇輅。胡貴妃之父顯祖爲帶御器械,請如開禧故事,却輅乘逍遥葷還宫。…… 帝遂歸。似道大怒曰:“臣爲大禮使,陛下舉動不得預聞,乞罷政。”即日出嘉會門。帝留之不得,乃罷顯祖,涕泣出貴娘爲尼。

  胡妃(一説蘇妃)爲尼,傳説借此演變爲潜逃出官爲游婦,隨黄貯萬歸南雄,再搆成南雄居民因此事被逼南遷的故事。這些虚構的故事,與當時的歷史事實不符,不須窮究。但其中主要的記載,如以羅貴爲首的三十三姓九十七家結伴南行一事,就很值得注意。羅貴等一行離南雄,總是在元軍攻陷南雄前後,他們沿着湞水到韶州,又從韶州沿北江南下至廣州,再從廣州逐漸散處各地。他們途中又經歷許多艱險,如麥譜所載:“遇風簞散”,溺斃男女多人等不幸事故,當是事實。

  綜合黄慈博先生遺稿收集到的家譜族譜所載的姓氏,先後從南雄南遷的,除上述《 流徙銘》中的三十三姓外,還有龐、康、唐、鄺、丁、石、雷、孔、鄧、孫、司徒、邵、任、朱、魏、程、侯、鮑、繆、房、容、潘、洗、祁、袁、姚、藍、肖、韓、甘、林、楊、梅、吕、嚴、劉、關、屈、餘、簡等四十姓,連前合計有七十多姓。而七十多姓中,有不少是同姓而异宗的,如黎、麥、李、陳、張、何等。這樣加起來就接近一百姓。這近一百姓人家,先後南遷,散居各地,據諸家族譜:北有清遠的朱,增城的劉;東有東莞的張、李、陳、劉;南有恩平的樑,新會的區、李、麥、陳,西有陽江的司徒等。其餘諸姓則分佈於南海、番禺、順德、香山、鶴山等諸縣。而諸姓比較集中的居地,則是南、番、順、香、東、新等六縣。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諸家族譜、家譜都説他們的祖先是從珠璣巷南遷來的;二、綜觀諸家族譜、家譜所載,從南雄南下定居地都是在珠江三角洲範圍内。兩個特點:一是所從來,一是所定居地範圍。這兩個特點,是研究珠璣巷史的主要問題。廣州之有巷名珠璣,顯然是爲了紀念南遷人來自南雄的珠璣巷,因爲他們從北江南下,大多數是先到廣州,然後散居各縣,或者就定居於廣州。

  爲何都説來自珠璣巷

  珠璣巷一名,宋元時代不顯。明初永樂年間,東莞陳璉寫了好幾篇族譜序,載《 琴軒集》 中,在族譜序和其他幾篇墓誌銘、墓表中,他叙述伍、封、羅、李、蔡、鄧、丁、何、劉、黎、李、張、袁等諸姓家世,都只説他們“先世南雄人”,而不言珠璣巷。萬曆年間,樑廷棟的《珠璣懷古》詩,有句:“珠璣遺迹動凄其,厭説前朝有徙移。舊路人非芳草在,故園春盡落花知。”(《水閣詩鈔》)黄公輔的《過沙水珠璣村》詩,有句:“長亭去路是珠璣,此日觀風感黍離。”“己無故老談前事,那得新聞訪舊支?”(《北燕岩集》)看來樑黄當時對珠璣的傳説已有深刻的印象,在身臨其境時,都不禁有今非昔比之感。綜上所述,《琴軒集》中族譜序多,反映元末大動亂後,明初族譜之作漸興,而明中葉以後,南遷人的子孫又漸有珠璣是故鄉之思,對珠璣的傳説漸盛,明後期詩人於是有黍離之嘆。

  明末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二,兩次談珠璣:其一,題爲《珠璣巷》。他説:“吾廣故家望族,其先多從南雄珠璣巷而來。蓋祥符有珠璣巷,宋南渡時,諸朝臣從駕入嶺,至止南雄,不忘枌榆所自,亦號其地爲珠璣巷;如漢之新豐,以志故鄉之思也。”其二,題爲《珠璣巷名》。他説:“珠璣巷得名,始於唐張昌。昌之先,爲南雄敬宗巷孝義門人。其始祖轍,生子興,七世同居。敬宗寶曆元年,朝聞其孝義,賜興珠璣縧環以旌之。因避敬宗廟溢.改所居爲珠璣巷。予沙亭始祖迪功郎諱禹勤,初從珠璣巷而至。族譜雲:‘南屈珠璣實始遷’。”

  他所説:“宋南渡時,諸朝臣從駕入嶺。”建炎南渡,士民入嶺的多,是事實,但“從駕入嶺”,則不是事實,南雄之稱,始於宋初開寶四年(971年),唐時没有南雄之稱。至於珠璣得名,他的前一説,是宋南渡時,後一説則“始於唐張昌”,顯矛盾。大概是屈翁山隨手筆録傳聞,還未深考。但他説:“祥符有珠璣巷”南渡入嶺止於南雄,“不忘枌榆所自,亦號其地爲珠璣巷”,則值得注意。

  在封建社會裏,因戰亂流徙他鄉,總忘不了故鄉。故無論祥符是否有巷名珠璣(而且南遷諸姓人多,不可能原都是珠璣巷人),把珠璣一名,作爲中原和江南的象徵,代表南遷人的故鄉,因而衆族譜都説他們的祖先來自珠璣,它的意義就不限於紀念南雄的珠璣巷,而更遠的并且紀念廣泛的中原和江南的故鄉了。不但南雄有珠璣巷,廣州也有珠璣巷,其原因也在於此。這種源自珠璣巷的傳説,遍及諸族,它是具有維護同宗、同族以至同鄉團結互相作用的。

  但是,在封建社會裏,維護族姓各自權益的手段,就是利用封建社會傳統的宗法觀念,血緣觀念,而族譜的製作,就是作爲權益的實证,法律的依據。家譜、族譜的制與保存,主要在於維護家長制,維護産權,維護各自的經濟利益。因此,家譜、族譜的記載,多自遠祖始,以明淵源有自,其實多屬於傳聞,甚至虚構以顯揚家聲,而無礙於産權的確定。散居珠江三角洲諸族姓,异口同聲,始遷自珠璣巷,這有利於宗法觀念的加固,而對於産權的確定並無妨礙。我們所要研究的,不在於南遷諸族姓世系綿延,而在於他們在宋元以後幾百年間在珠江三角洲的歷史地位和作用。

  關於家譜、族譜問題。以廣東而論,元明以後,盛行編寫;體例多以宋歐陽修的歐陽氏譜圖和譜例爲準則,以遠近親疏爲别,遠者疏者略之,近者親者詳之(《歐陽文忠公集》卷七一)。明陳璉《 寶安羅氏族譜序》 稱贊羅亨信所修族譜“不强附所不知,惟書其可知”。但真能依此如實編寫的,看來不是很多。因爲執筆者多是族中人,况且知識水平、語言文字水平有高下。那些水平不高的,往往互相鈔襲,臆度虚構,便多錯誤。典型例子,如《廉江遂海合博賴譜》 (933 年雷陽印書館印本),卷首有所謂“宋歐陽修先生序”,序文末題“宋咸淳八年賜進士參政文忠公歐陽修頓首拜撰”。第二篇是所謂“宋胡銼先生序”,文末題“宋熙寧二年賜進士翰林院學士忠簡公胡銼拜撰”。象這樣缺乏歷史常識的族譜,就没有多少研究價值了。

  不少家譜、族譜是藴藏着若干歷史資料的,是有助於地方史研究的,但必須經過去僞存真的工夫.而首先要掃除那些封建糟粕。

  與珠江三角洲經濟發展的關係

  上文所載以羅貴爲首的一批三十三姓九十七家人,他們南遷的時間,《 東莞英村羅氏族譜》 説是紹興元年,《新會攏水麥氏家譜》 説是咸淳九年。看來,時在南宋末年,比較近實,説已見前。總的情况是,宋季以來,一批又一批,或個别的族姓從南下珠江,大致到了元末明初便告一段落。經過元末的大動亂,明朝前期,諸族姓便紛紛各自寫家譜、族譜,以維護各自家族的權益和財産。不久,南雄舊居,逐漸改變面貌,當地居人逐漸“厭説前朝有徙移”了。但是,元明以來,珠江三角洲的形勢却也逐步發展起來了。

  南遷的士民,以羅貴的一批爲例。羅貴説自己是個貢生,他還未有入仕,只能説是個士人。據載,他一家男女六口,十五歲以上,男的五人,婦女一人;另外家僕二人,未成丁的三人;僕婦二人,僕女一人。他們在岡州(新會)蓢底村定籍之後,占地二十一畝多。耕地與勞動力相配,勞動力是足够的。至於其他九十六家,即使其中有些原是地主,避地南來,也是不可能把原佔有的土地帶來。所以總的説來,南徙諸族姓中人,除老弱病殘和幼小的以外,大部分要參加勞動來保证自己的生存和生活的。南方烟瘴地,當日的珠江三角洲,山少平原多,田少未墾地多,而布滿河流水網。他們人多勢衆,經過多少艱難困苦,帶來了中原和江南的先進生産技術,和當地土著居民結合起來,共同耕墾開發那廣闊而又有良好自然條件的荒地,經過相當時日之後,是可以逐步變瘴地爲適宜豐産的農業地區的。歷史的發展正是這樣。這段歷史的發展,可以直算到清道光鴉片戰争之前。人們早就盛贊以南海、番禺、順德爲中心的産地,經過勞動人民的長久的生産實踐,總結經驗,創造了種種豐産的技術和方法。例如“桑基魚塘”、“蔗基魚塘”和“果基魚塘”的優良養種方法。他們挖塘築基,在塘裏養魚,塘基上種桑育蠶,用塘泥作桑、蔗、果的肥料,用蠶糞、蠶蛹、桑葉梗、蔗葉養魚,魚塘裏養殖鯇魚、鰱魚(蝙魚)、鱅魚(大頭魚)和鯪魚。幾種魚類混合放養,放養的數量合理搭配,互相調劑,互相利用。總的説,塘和基互養。長期以來,成爲農業發達的地區。

  重温歷史:建炎南渡,流徙東南的勞動人民,在不長的時間裏,進一步把太湖流域改造成爲東南經濟重心。元明以來,避亂度嶺南來的勞動人民及其子孫後代,也逐步把珠江三角洲改造成爲我國南方經濟發達的地區。而兩者都是與建炎南渡的政治事件有關的。但是,珠江三角洲經濟的發展,也和其他地區經濟的發展一樣,帶來了階級的分化。那些同宗同姓同族的家長和依附家長的人,恃仗宗法制、家長制的權勢,一步一步地在經濟發展過程中,剥削壓榨同宗同姓同族以至他姓他族的人,以致無數被剥削者越來越貧困,被迫流徙他鄉以至國外,一部分成爲海外華僑的前身。這種情况,在外國資本主義入侵後,更爲嚴重,連那些中農、小地主也逐步貧困化了。

  但是,另一方面,原來經濟的發展,也帶來了文化的發展,而文化的發展,又自然會産生不少歷史人物。試舉一些度嶺南遷人的後代爲例:

  南宋的崔與之,增城人。其先世注人(《廣東通誌》 卷二六九。)。李昂英,番禺人。曾祖仙之,自保昌(南雄)來遷(黄佐:《廣州人物傳》卷九)。明羅亭信,東莞人。其先南雄人(陳璉:《琴軒集》 卷五,《寶安羅氏族譜序》)。陳獻章,新會人。“先世仕宋,自南雄遷新會”(阮榕齡:《白沙先生年譜》)。

  屈大鈞,番禺人。“南屈珠璣實始遷”。乃至近人,康有爲,南海人。據《康南海自編年譜》:“始祖建元,南宋時,自南雄珠璣裏始遷於南海縣西樵山北之銀塘鄉。”樑啓超,新會人。據丁文江編《樑任公先生年譜長編初稿》引《樑氏世系圖譜》:“紹字季美,宋賜進士,紹聖間爲廣東提幹,與叔燾同擇居南雄珠璣裏、廣東樑氏自公始。”    

  總之,南宋以來,避亂度嶺,又從南雄南遷的人及其後代,對珠江流域經濟的發展,在歷史上曾經起過積極作用,有着重大貢獻的。

  (陳樂素:著名歷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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