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一
“我那件旗袍怎麽到現在還没有做好?”
“夫人,馬上好了,裁縫正在把玫瑰花綉上去。”
“叫他快點,明天的晚會非常重要,我要去見柯靈爵士,他對我們的演出非常感興趣。”
柯碧雲夫人非常挑剔地審視着自己在鏡子裏的容顔,其實那是一種驕傲的表現,因爲畢竟不是每個女人到了三十五歲還能够用這樣的眼光來端詳自己的面孔。她今天戴了一朵妃色芍藥,頭髮燙成了最流行的款式,兩枚珍珠鑲鑽的耳環在她的脖子上方閃閃發亮。
“魯媽,你知道柯爵士喜歡什麽樣的香水嗎?”
那女僕想了一想,很肯定地回答:“我想他應該喜歡薰衣草的味道,他説那味道讓他感到安寧舒適。”
“是嗎?很好,你可以下去了,晚飯的時候叫我。”
“是,夫人。”
柯夫人在鏡子前重新坐下,然後把已經空了的香水瓶子放在眼前,好像在斟酌着什麽。她又看了看自己的臉,覺得對於喜歡這樣香型的爵士而言,玫瑰色的口紅顯然太艷麗了,於是用化妝的綿紙把它擦淡了,淡到幾乎看不出來,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想衣服鮮艷些應該没有關係,關鍵是化妝不能露怯。”柯夫人心想,“不知道他們家的飛馬長什麽樣子?我想一定很高貴。”
在這個世界裏,飛馬是人人都喜歡的寵物和交通工具,它們長着白色的雙翅,在天空和海面翱翔,帶着人們到每一個他們想去的地方。有些飛馬還通人言,這雖然不可思議,但對於這裏的人們來説,的確是事實。“白馬王子”的説法並没有過時,因爲純白的飛馬是很珍貴的,只有類似柯靈爵爺這樣的貴族才配擁有。如果有全黑的飛馬出售,那價格一定更加驚人,因爲黑色在這個世界代表着至高無上的神秘。
柯夫人整了整托爾斯泰式的晚禮服,開始考慮今天晚上到哪裏去消遣時光。她把戴着珍珠戒指的雙手托在下頦上,看起來像是陷入了沉思——其實她思考的問題簡單到幾乎不需要思考,可是她覺得思考也能够顯示她與衆不同的身份——天堂歌劇院第一女高音,著名的歌唱家和貴族後裔柯碧雲女士。
“我想我還是到歌劇院去,”她心想,“那裏一定在進行演出前最後的幾場排練,而我得去看看那些芭蕾舞演員是不是還一樣的愛出風頭,尤其是那個戴葉小姐。”
她把蝴蝶翡翠胸針戴在晚禮服的胸口位置,披上孔雀披肩,走到門口叫了輛馬車,直奔歌劇院而去。
“我真不喜歡她的演唱風格,太張揚了,要知道祝英臺還是個小姑娘,不可能有那麽大的嗓門。”
劇院經理安彼得非常不悦地説道,順便往烟灰缸裏撣了撣雪茄灰。
“没有辦法,柯爵爺似乎很喜歡她,而我們的新贊助人正好就是他。没有辦法,如果我們不答應她出演女主角,那我們的劇院就没有玫瑰紅花瓣做成的節目單了——聽説爵爺還想讓節目單開口説話。是的,我們最好别拒絶她,盡管我也知道,她確實不適合這樣一個角色。”
“可憐的戴葉小姐,她都已經當了兩個月的B角,居然一個樂句都没有唱過。我們的柯夫人是不是做得過火了?”
安彼得聽了蕭浜的話,沉默地摇了摇頭,談話没有再繼續下去。
“好像是她來了,走,咱們去迎迎她。”
兩匹灰白色飛馬拉的車子從天而降,揚起的塵土讓兩位經理咳嗽起來。
“對不起,先生們,今天我的馬兒有些不大聽話。”
“没關係,夫人。如果您願意,現在就可以開始排練了。”
一千年以前,在一個叫法國的國度,一座金碧輝煌的歌劇院落成了,它就是至今還屹立在那裏的巴黎歌劇院,第二帝國時期杰出的建築之一。那懸掛着巨大的猩紅天鵝絨大幕的老式舞臺,至今讓人津津樂道。這座歌劇院,就是我們的天堂歌劇院,是完全仿照巴黎那一座的樣式和風格設計的,甚至連色調都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現在這座歌劇院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音響設備和舞臺布景。但是它保留了一點懷舊的氣息,那就是,舞臺的燈光仍然是用煤氣燈照明的。
柯夫人很優雅地走進劇院的演出大廳,抬頭看了看三樓洛可可風格的包厢——很遺憾,今天晚上爵爺不在那裏。至於在哪裏,有人説他是個孝子,每個月的今天他都得去陪他住在另外一個城市的母親,跟她吃頓飯,聊聊家常。她對他的孝順不感興趣,她真正感興趣的,是他在這個城市數一數二的家産——據説有二百多萬金飛錢。
“好的,從哪首曲子開始,我尊敬的夫人?”
樂隊指揮非常專業地問了這個問題,柯夫人贊許地看了他一眼,輕輕説道:“就那首《化蝶》好了。”
樂隊準備就緒,可以看到貝殻形狀的樂池裏四海絲竹和西洋管弦濟濟一堂,煞是壯觀。指揮已經進入狀態,他輕輕一揮手中的指揮棒,輕柔舒緩的樂曲徐徐從每樣樂器裏飄散出來,彌漫在整個舞臺空間。
“碧草青青花正開,彩蝶雙雙久徘徊。千古傳誦深深愛,山伯永戀祝英臺。
同窗共讀整三載,促膝並肩兩無猜。十八相送情切切,誰知一别在樓台。
一聲嘆息,化作漫天雨——”
正當柯夫人要秀她最拿手的高音時,整個歌劇院忽然停電了,一切都陷入了黑闇之中。人們在驚恐中呼唤各自的名字,過了三分鐘左右,電終於重新接通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這口氣鬆得太早了。
在柯夫人站着的地方,現在只有一條孔雀披肩安静地躺在木頭地板上,而它的主人已經和剛才的黑闇一起,消失得無影無踪了。
“她失踪了!明天全城的邸報都會刊登這樣的消息,那我們的歌劇院就毁了!”
“那能怎麽辦?”
“凉拌!!”
兩個經理顯然已經被這個突如其來的變故折磨得暫時失去了理智,他們到處跑着下各種各樣的命令,其實那些命令什麽也解决不了。這時候芭蕾舞教師王夫人出現了。
“先生們,我看你們似乎遇到了麻煩。”
“麻煩?簡直是天大的灾難!”
王夫人的嘴角露出了譏誚的笑容。
“我想該讓我們的替補隊員出馬了。”
“可是戴葉小姐没有任何演出經驗!”
“但是我有,先生們。把心放回肚子裏去,你們現在所能做的一切就是趕緊通知我們可敬的爵爺修改他的日程表,取消明天晚上的舞會。如果他不樂意,那麽也許戴小姐會願意參加。”
戴葉小姐在旁邊面無表情地看了王夫人一眼,説實在的,她對自己的表演機遇早就不報任何指望了。但是今天,似乎全世界的餡餅都砸到了她一個人的頭上,她幾乎有些做夢的感覺。
“夫人,我很緊張。”
“别緊張,唱你最拿手的。”
樂隊指揮非常紳士地對戴小姐鞠了一躬,心裏想道,至少我不用再聽那杜鵑啼血猿哀鳴一樣的殺人高音了。
“開始吧,戴葉小姐。我很榮幸爲您效勞。”
戴葉小姐受寵若驚地點了點頭,調整好呼吸,然後輕輕地唱了起來。
“要忘記有多難,離相遇有多遠,你不在我身邊,怎麽辦?亂漸欲迷人眼,醒怎麽這麽難,你不在我身邊,我的愛——像手風琴停在指尖,或梵婀玲撥動心弦,我找遍你走過的街。我孩子樣瘋狂的夜,扺不過你一句告别,我愛過,不要你謝——”
没有人記得音樂是什麽時候停止的,他們只看見歌劇院的舞臺變成了青青的牧場,上邊開滿了野花,蓄滿了牛羊。一切如此和諧,仿佛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聲音都本該如此。但事實上,只有戴葉小姐一個人能擁有這樣醉人的嗓音。
三樓的5號包厢裏,一張戴着面具的臉孔静静地注視着這一切,嘴角露出嘲諷的微笑,然後十分高興地揮了一下斗篷,消失在帷幕的陰影中。他走得很迅速,没有人感覺到他的存在,而實際上,這裏的老人們都知道,他其實是無處不在的,自從這個歌劇院建成以後就是如此。
他是一個幽靈,游盪在歌劇院裏的幽靈。許多人都曾經聽見他在夜晚歌唱,但没有人知道他唱的是什麽。
其實他没有唱什麽,因爲他唱的所有曲子都是没有歌詞的。無聲的語言所有人都聽不懂,但他想,也許這個美麗的女孩能够聽懂——只是也許罷了。
答案明晚就能揭曉。
猩紅色的大幕緩緩拉開,那些綉金的獅子和王冠圖案消失在舞臺兩側,臺上一片黑闇,只有一輪明月在戴葉小姐的頭上散着柔光——那是這個舞臺跟當年巴黎的那一個的又一處不同,這裏不需要破壞氣氛的追光燈,只需要一個漂浮的,用熒光微生物填充的月亮燈來照明。月亮燈的外殻有很多種,戴葉小姐的這個是乳白色的琉璃做的,上頭雕着她父親的畫像——她的父親已經去世多年了。
她今天穿着非常古老的衣服,對於這個時代的人們而言,梁山伯和祝英臺已經遥遠得失去了真實感。但是年復一年,上演的歌劇都在提醒這些持有錯誤看法的人,這一對千古佳侣是活生生地存在過的,無論是在現實中,還是在傳説裏。
“碧草青青花正開,彩蝶雙雙久徘徊。千古傳誦深深愛,山伯永戀祝英臺……”
觀衆席上的人們入神地傾聽着,尤其是三樓包厢裏的柯靈男爵。他開始覺得這張迷人的面孔自己似乎在哪裏見過,於是一直出神地想着,完全没意識到自己錯過了抒情曲中最精彩的片斷。
“三月陽春江南緑——”
一道電光在他的腦海里閃了一下,他的記憶立刻全部復蘇了。是的,在蓬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當自己還是個十五歲的小孩子,而小葉子也只有五歲的時候,那時候戴叔叔還没有去世。他們三個在海邊散步,他和小葉子堆沙堡的當兒,戴叔叔總是在一邊旁若無人地拉他的小提琴,似乎對於他來説,這個世界上除了音樂以外的任何東西都不重要了。他想起這些,心裏有一種幸福的疼痛感。
“一聲嘆息,化作漫天雨——一次次的痛,一聲聲的怨!有情人,難成眷;撒手去,化蝶戀。來生來世再相見!————”
樂隊的聲音静默了半秒,然後陡然響起。是恢弘的大調曲式,竪琴和古筝都在錚錚作響,小提琴和二胡一樣如泣如訴。戴葉的演唱已經到達了尾聲,所有觀衆都屏住呼吸,爲落幕時那次最熱烈的喝彩做着準備。
“樓台一别恨如海,泪染雙翅身化彩蝶翩翩花叢來。歷盡磨難真情在,天長地久不分開——”
戴葉抬頭看着那個小小的月亮,父親的臉正對她慈祥地微笑着。全場的安静只持續了一瞬間,然後,歌劇院被掌聲和安可聲給淹没了。
戴葉對臺下的人微笑着行禮,忽然看見柯爵士的目光從三樓的包厢射過來,熾熱地盯住她。她也感覺這個人非常面熟,但是記不起來在什麽地方見到過,於是只好對他嫣然一笑。
“你在等什麽?退場了!”
好不容易來看一次歌劇的柯男爵夫人有些生氣地催促着自己的兒子,因爲三樓就剩下他們兩個人還没有退場了。可是柯男爵仍然忘情地注視着臺下——其實戴葉小姐早已經退場了,只是他以爲,她一直都站在那兒。
剛才退場的觀衆其實都没有走,他們一窩蜂地擁到演員休息室來,王夫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他們擋在外頭,然後重重關上門,笑着對戴葉説:“辛苦了,今天晚上你做得很不錯。那朵玫瑰是他給你的奬賞。”
戴葉看着桌面上那朵耀眼的紅玫瑰,係着黑色的絲帶,看起來高貴而神秘。她微微一笑,對王夫人道:“我該去那裏祈禱了,您先請回吧,多謝費心,早點休息。”
戴葉把自己身上的古裝脱下來,小心地折好,放進衣箱裏,然後卸去臉上的油彩,素面朝天地往歌劇院的小教堂走去。這座城市有不少人信仰基督教,這個歌劇院裏的演員們也不例外。但是戴葉小姐却並非真正的信徒,至於她信仰什麽,那誰也不知道。
小教堂的四壁繪着美麗的天使,一支支蠟燭在房間裏發出柔和的光。戴葉已經换了一套白紗裙,她提起花瓣一樣張開的裙擺默默走到點着蠟燭的祈禱臺前,雙手緊握,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Brava,brava……
戴葉張開眼睛,但是她什麽也没有看到。她試着唱了一句,但是四壁只有歌聲的回響。也許是自己聽錯了?
“小葉子,原來你在這裏呀。你今天棒極了。”
戴葉微笑着轉過頭來,看見王夫人的女兒吟鳳蹦蹦跳跳地跑了進來。
“我真想知道,那個連名字都没有的老師是誰?”
戴葉笑着沉默了一下,然後道:“我只知道他是個天使。”
吟鳳很詫异地望着她,戴葉低頭一笑,繼續説道:“我父親去世的那年,他經常跟我説,如果他死了,會有一個音樂天使陪伴我左右。但是我並没有在意,直到他真的離開了我,我還以爲他是在安慰我。可其實不然,我跟着你母親到了這裏以後,每天晚上都能聽見一個聲音跟我説話。我問他是誰,他説,他是我父親派來的。後來,他教我唱歌,讓我有了今天,我打心眼裏感激他。吟鳳,你相信這一切嗎?”
吟鳳摇了摇頭,又點了點頭,天真地笑道:“只要你相信,我就相信。”
戴葉像個大姐姐那樣和藹地笑了一下,拍拍她的肩膀,説:“去睡吧,明天還有演出呢。我現在也該回休息室裏去睡覺了。”
吟鳳站起身來道了别,從樓梯走回自己的寢室去了。戴葉小姐默默地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把蠟燭一支支點起來,然後有些陶醉地看着周圍的一切。真可惜,今天人們送來的全是梨花和海棠,只有音樂天使知道她喜歡紅色的玫瑰。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其實喜歡梅花,尤其是緑萼梅,那是他父親最喜歡的花,白色的梅花也很討人喜愛。但是,自從她父親去世以後,她就對别人説喜歡梨花。這花朵和白色的梅花何其相似,但終究不是真正的梅花。她决定永遠不再提起自己喜歡梅花的事情,因爲她希望這一切永遠藏在心底,作爲對父親永久的紀念。
她還是去聞了聞梨花的清香,是的,很甜美的香氣。整個房間的華麗越發映襯出梨花的清新,她現在大約明白,爲什麽那個叫做納蘭容若的男子如此喜歡把梨花作爲自己的知音了。梨花,真是很美的,也是很高潔的。
她聽到外邊有呼呼的風聲,下意識地把睡衣的領子摸了摸,然後正要吹熄蠟燭,忽然蠟燭自己就滅了。她在黑暗裏四下環顧,忽然聽到一個若有若無的聲音。這一次,她聽懂了歌詞。
“今夕何夕兮,蹇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
她回頭尋找聲音的來源,却發現鏡子裏出現了一片盛開的白色芙蓉,它們在清碧的水面上安静地摇曳,荷葉上帶着新鮮的露珠。四周的白霧如牛乳一般,浸潤着這些美麗的花朵。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做出决定的,總之,她穿過了鏡子,走進了那一片沉沉的迷霧之中。
“春夢隨雲散,飛花逐水流;寄言衆兒女,何必覓閑愁……”
不知何處傳來歌聲。
是的,她看見了荷花,好多好多的荷花,雪白的花瓣盈盈顫動,青碧的荷葉在水面高高地招展,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
好寬的湖面啊,她看不到水的盡頭。身下是一葉雕鏤精緻的扁舟,載着她前行。荷葉一片片拂過她的臉頰,癢癢的,帶着菱藕的清香。
她試着摘下一朵荷花,嬌嫩的花蕊上還帶着清澈的露珠。
水面是青色的,無邊無際,突然一道水墨的綫條闖進眼底,終於,終於看見湖岸了。岸漸漸近了,岸上的濃霧裏閃出一抹胭脂似的紅,像是無數朵盛開的梅花。岸越來越近,她看見了虬曲的枝干,以一種幽雅的姿態横斜在水邊。是紅梅,真的是紅梅,在每一枝樹杈上開放,如同一樹晶瑩的珊瑚。
船靠岸了,她遲緩地走了下來,看着眼前的景色,又回頭望瞭望湖面。
小船已經不見踪影,她只看到滿湖白色的芙蓉,水面清圓,一一風荷舉。白荷紅梅,在濃霧中組成了一幅完美的圖畫。
她幾乎呆住了,不信世間竟然有這樣美麗的畫卷。
“我已經把你帶來了,請跟我來吧?”
她看見那個人的左臉戴着一個象牙面具,身上穿着一套灰色的棉布長衫,看起來有些神秘,却又温和有禮。她笑着點了點頭,跟着他的脚步到了一所精巧的房舍——不,應該説是洞窟。這個地方是在歌劇院的底下,她知道。
“你想喝茶嗎?”
“謝謝了,明天還有演出,我今天晚上得睡覺,不喝了。”
那人笑着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説什麽。他踱到青銅纏枝花艸燭臺前,燭光映得他的臉龐越發英俊和詭异。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你今天晚上很美。”
她低下頭,不好意思地一笑,臉頰不知不覺就紅了。
“我要多謝你,這些日子來對我的幫助。”
他只一笑,擺了擺手,把長袍一撩,在一塊太湖石上坐了下來,開始唱歌——不,或許應當説唱戲吧。是崑曲,她能聽出來。
“則爲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兒閑尋遍,在幽閨自憐。……是那處曾相見,相看儼然,早難道好處相逢無一言?……”
她情不自禁地跟着這唱腔舞蹈起來,像杜麗娘那樣,想像着自己繞緑堤,拂柳絲,穿過花徑。忽然前面來了一個戲裝美人,滿頭精緻的點翠花鈿。她正走去看個究竟,却發現那涂了胭脂香粉的,竟然是自己的臉孔……
戴葉小姐暈過去了。那個人把她從地上托起來,輕輕放在裏頭的紫檀大床上,緩緩放下了湘簾——其實,方才她所見的,不過是一個象牙雕成的人偶罷了。
吟鳳從夢中醒來,伸了個舒坦的懶腰,第一件想到的事情就是要去休息室,看看自己那位剛剛成爲明星的好朋友。她故意把脚步放輕,躡手躡脚地進入了休息室,却發現裏頭一個人也没有。
“小葉子?——奇怪,人跑哪裏去了?”
一朵係着黑色絲帶的紅玫瑰躺在地下,花瓣已經有些凋殘了。她默默地把它拾起來端詳着,忽然發現眼前的穿衣鏡有些异樣,於是摸了摸玻璃,發現上邊有條縫隙。她試着把縫隙掰大,才知道原來這鏡子其實是個暗門。於是她走了進去。
眼前是一片寬闊的水面,上面開滿了白色的荷花。
她正要往前走去,忽然一只手從背後搭了上來,她嚇了一跳,回頭一看,原來是母親。
“你嚇死我了!”
“趕緊走,這裏不好多留。”
她被母親生拉硬拽着上了雕花樓梯,還是很不情願地問道:“幹嗎不讓我去看個究竟,不就是一個荷花池嗎?”
“你知道荷花池需要多深的池水,那些花才能養得活嗎?”
吟鳳開始還在笑,轉念一想,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你是説——”
“我什麽也没説。現在你給我回練功房去,我一會會去檢查你的功課。快去!”
吟鳳答應着去了練功房,心却完全没在那裏。如果那荷花池真的存在,那爲什麽……
她不久就不再想這個問題了,因爲覺得太累。於是自嘲地笑笑,繼續做壓腿和跳躍練習。王夫人其實並没有走遠,她就站在練功房門口,看着女兒的背影,微笑着點了點頭,方才轉身離去。
“你醒了?”
戴葉睁開眼睛,看見那個戴了面具的人正冲她温暖地微笑。她並没有説話,只是掀開被子,從紫檀大床上下來,穿好鞋子,也笑着看他。
“你爲什麽老戴着面具?”
那人輕輕一笑。
“這個你早晚會知道。”
戴葉没繼續問下去,於是走出房間,看見滿院子的紅梅仍然璀璨地盛開着,如同一片火紅的珊瑚。
“這些都是你種的?”
那人笑着點點頭。
“真漂亮。”
“謝謝你的夸奬。”
戴面具的人默默走到一架鋼琴前,彈起了一首憂傷的曲子。
“不想記得,你泪水的光澤;不想記得,你最後的選擇。不想記得,却偏偏不可能,情願我一個人,跟幸福很陌生。愛在燦爛裏飛揚,却在最荒凉落下。我現在的心情不想,讓人知道。
我回不到昨天,去擦你的眼泪;若時間能後退,世上就没有抱歉。我回不到昨天,去完成那永遠——在我們結束愛之前。”
戴葉哭了,她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麽。她只是安静地走到他跟前,輕聲問道:“你寫的?”
那人有些發窘,但仍然微笑着回答:“是的。”
“這面具下面到底是什麽?我想知道。”
那人的笑容忽然僵住了,把她的手推開,説:“你不會想知道的,如果你真看了的話。”
她撫摸着他的臉,他陶醉地微笑着。忽然,面具被她輕輕揭了下來——她頓時跌坐在地上,那是一張什麽樣的臉啊,最可怕的惡夢也比不上它的恐怖和狰獰。
那人也顫栗着站起來,全身每一塊强健的肌肉都在因狂怒而神經質地抽搐。
“我告訴你不許看的!——”
那人撕心裂肺地嚎啕起來,那聲音震得她頭皮發麻,她驚恐地看着眼前這個已經被毁容的男人,不知道應該做什麽來彌補自己的過失。
“你現在知道我爲什麽要戴面具了?”那人惡狠狠地對她咆哮着,“可惡的女人,你欺騙了我,現在你别想得到自由了!我把你帶到這樣一個美麗的地方來,你却摘下我的面具來破壞這美景,你這個騙子,騙子!爲什麽你的行動不能和你的歌聲一樣美,爲什麽?!”
戴葉泪眼婆娑地看着他,完全失去了説話的念頭和能力。她不論説什麽都是錯的,她知道她的舉動對一個臉部殘疾的人來説是多麽嚴重的傷害。但是必須得説,否則的話,她對不起這個教會了她歌唱的男人。
“對不起,我——”
他看見她眼裏真誠的泪水,驀地心軟了,他幾乎是跪着挪到她身邊,十分傷感地説道:“我這樣的面孔,連我的母親都厭惡,從此以後面具就成了我在這個世界上冰冷的衣物,是我保護自己的盾牌和掩護。可是你呢,小姑娘,你什麽也不知道,就這樣卸下了我的武裝。我可以原諒你,可是你必須保证,再也不對我這麽做了。”
他從地上爬起來,伸出一只手,自嘲地對她一笑。她忽然感覺自己已經不怕那張扭曲的臉了,於是也對他笑了笑,把面具從地上揀起來,還給了他。他小心地把面具戴上,忽然抽泣起來。她又慌了,趕忙問:“你怎麽了?”
他緩緩地走到太湖石邊,倚着梅花,哭得肝腸寸斷。半晌,他方才緩過神來,用哭得嘶啞的聲音問道:“你還能接受我嗎,在你看到我真正的面容以後?”
她笑着看了他一眼,説:“你不是魔鬼,只是一個有些醜的男人,我爲什麽不能接受你?净説傻話。”
他又自嘲地笑了笑,撣了撣袍子上的灰,伸出手來道:“該走了。我們在這裏呆了一晚上,王夫人和那兩個傻瓜經理該爲你着急了。”
她定定地看着他,心裏竟有些不舍。
“現在就走嗎?”
“當然,現在就走。我來划船,送你。”
她燦然一笑,把手搭在他有力的臂膀上,向白霧彌漫的水面走去。
“你知道我昨天晚上唱的是什麽歌嗎?”他一邊划船,一邊微笑着問她。
“寂寞的歌。”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把目光投向遠處通往地上世界的入口。
他把船靠在岸上,目送她往回走,然後一直看着她消失在自己視綫的盡頭。
“我也該走了。”
他把長衫下襬一撩,慢悠悠地劃着船,回到他白荷紅梅的世界裏去。
她在清晨的歌劇院裏安静地閒逛,昨天晚上的一切似乎只是一場華麗的驚夢。忽然她聽到崑曲的聲音,於是順着聲音走到王夫人的起居室門口,看見她正在陶醉地一邊舞蹈,一邊唱着那段經典的詞句——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頽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烟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遍青山啼紅了杜鵑,荼蘼外菸絲醉軟。春香呵,牡丹雖好,他春歸怎占的先!成對兒鶯燕呵——閑凝眄,聲聲燕語明如剪,嚦嚦鶯聲溜得圓。……”
她閉上眼睛,默默地感受着千百年以前的優雅和神秘。想起昨天晚上那人對她唱的曲子,可不又是一出“游園驚夢”麽?
她不忍心打擾這美麗的夢境,於是輕輕地提起晨衣的裙擺,悄悄地離開,往自己的休息室那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