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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論潮州鳳凰山區是歷史上畲民重要的聚居地

  廣東東部的鳳凰山區在畲族史上佔有顯著的地位,在現在浙、閩、贛、皖的畲族的傳說中,有不少以廣東潮州鳳凰山為其祖居地或稱遷自那裡。如浙江麗水地區的畲族,廣泛流傳著其祖先最早是在廣東鳳凰山刀耕火種,張村惠明寺保存的《雷氏宗祠序》記載:“我姓之源廣東潮州府海陽縣鳳凰山,原有大祠”,至萬曆年間才移居浙江處州府景寧縣[1]。平陽縣王神洞的畲族,據其族譜源流序記載,“原籍為廣東潮州府鳳凰山,明季因倭寇作亂攜家來胥望宇,後又遷至莒溪洋尾居住,其中一支遷北港青街王神洞,一支遷鬧村東灣,一支遷風嶺腳,一支遷熊嶺並大峨。”[2]又如福建羅源縣的八井、橫埭村的藍姓畲族,“傳說祖先在廣東潮州,後遷入福建興化的莆田一帶,最初分福、祿兩房,福房住在牛洋、八井,祿房住在橫埭。”[3]福鼎縣(市)馮翊郡《雷氏族譜》載:“帝以三公主招為駙馬,徙居廣東潮州鳳凰山,以後雷州之地封之,子孫蕃衍,散居長沙、武陵蠻、交趾皆是矣!”[4]江西省鉛山縣、貴溪縣的畲族所藏家譜序文記載“廣東潮州府鳳凰山重建盤瓠氏總祠”。[5]安徽甯國縣的畲族傳說其始祖名叫盤瓠(又稱“龍猛”),廣東潮州府鳳凰山是其發祥地[6]。種種諸般,無不昭示潮州鳳凰山在歷史上是畲人(族)的重要聚居地。然而,建國後兩次對潮州鳳凰山區畲族的調查結果卻令人大失所望,鳳凰山區之畲族族譜早已不存,而傳說其祖先是從福建、江西遷來的,學術界“對於畲族是否發源于鳳凰山區,鳳凰山區的畲族是土著居民還是從福建遷來的,目前仍為疑案”[7]。

  當然以上都是近世的調查材料,而對歷史文獻方面的揭櫫尚有不足之處。筆者不揣淺陋,拾人牙慧對關於歷史潮州畲人有限的文獻記載再作一番梳理,希冀有所揭示,權作抛磚引玉,求教于各方家。

  一、南宋中後期的“畲人(民)”、“山客輋”與“山斜”

  歷史上,潮州區域的種族歸類一開始就與嶺南“百越”區域不同,而與福建、浙江東南一隅(舊時溫、台、處三府)同屬“閩越”地。唐宋文獻記載,“潮州,亦古閩越地,秦屬南海郡,秦末屬尉佗,漢初屬南越,後(亦)屬南海郡”[8]。

  六朝時期,北方漢人對東南一隅的廣州義安郡還是相當陌生的,對居住在那裡的土著民的認識可能仍停留在類似神話的傳說上。如劉宋沈懷遠的《南越志》如是記載:

  (海陽縣)鳳凰山,一名翔鳳山,有鳳凰水。昔有爰居(四庫本作“來此集,因名之。山多相思樹,中有神,形如人,被發迅走。《山海經》雲南方有贛巨人,人面長唇,黑身有毛,反踵。見人(人)笑亦笑,笑則唇蔽其面,因即逃也。郭景純雲即梟陽。蓋此也。

  (潮陽縣)山都,神名(四庫本作“有神名山都”),形如人而被發迅走。[9]唐代中後期生活在潮州的土著被北方文人稱為“僚(洞僚)”和“夷(海夷)”,大概是以生活環境而區別的兩種土人。唐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雲:“(韓)公為州刺史(指韓愈治潮之時),洞僚海夷,陶然遂生;鱷魚稻蟹,不暴天物。”[10]

  這裡,出現了一個重要地名“鳳凰山”——個跟後世畲族發祥地有關的地方。在沒有充分的證據出現之前,我們當然不能輕率地把“贛巨人”、“山都”、“洞僚”與後世的“畲人”聯繫起來,而視其為畲人的前身。

  宋代以前,雖有用“畲”字,如“畲田”等,但基本上未以“畲”來指稱某種族群。北宋中後期,陳師道記載,“二廣居山谷不隸州縣,謂之瑤人,舟居謂之蜑人,島上謂之黎人。”[11]後來漢文對非漢人的區分也大體採用類似的做法。由此可知,其時未有“畲人”的叫法——至少不是通用的。

  關於畲民或畲人的稱呼,學者一般都以南宋後期劉克莊的《漳州諭畲》為最早:

  凡溪洞種類不一,曰蠻、曰徭、曰黎、曰蜑,在漳者曰畲。西畲隸龍溪,猶是龍溪人也;南畲隸漳浦,其地西通潮、梅,北通汀、贛,奸人亡命之所窟穴。畲長技止於機毒矣,汀、贛賊入畲者,教以短兵接戰,故南畲之禍尤烈。二畲皆刀耕火耘,岩棲穀汲……有國者以不治治之。畲民不役,畲田不稅,其來久矣。厥後,貴家辟產,稍侵其疆;豪幹誅貨,稍籠其利;官吏又徵求土物:蜜蠟、虎革、猿皮之類。畲人不堪,訴於郡,弗省,遂怙眾據險,剽掠省地。[12]

  這篇記文作于景定四年(1263年),是記當時漳州知州卓得慶對畲民的曉諭。

  然而,我們還可在此前的若干種文獻中找到有關潮州(包括梅州)畲(輋)人的記載,其分佈並不限於福建路的漳州。今錄如下:

  1、寶慶三年(1227年)以前,梅州已居住著一種稱為“山客輋”的人,他們過著刀耕火種的生活:

  菱禾,不知種之所出自,植於旱山,不假耒耜,不事灌溉,逮秋自熟。粒立粗糲,間有糯,亦可釀,但風味差不醇。此本山客輋所種,今居民往往取其種而蒔之。[13]

  2、紹定五年至端平元年(1232—1234年)潮州知州許應龍(福州閩縣人)任期內,曾招撫了畲人:

  距(潮)州六七十裡,曰山斜,峒僚所聚,丐(一作“自”)耕土田,不輸賦。禁兵與哄,(許)應龍平決之。其首感悅,率父老鳴缶擊筒,踴躍詣郡謝。[14]

  3、寶祐五至六年(1257~1258年)潮州知州洪天驥(泉州晉江縣人)任期內,畲民聚眾作亂,威脅地方統治。然而這種情形在此前很長一段時期就發生了:

  潮與漳、汀接壤,鹽寇、畲民群聚,剽劫累政。以州兵單弱,山徑多蹊,不能討。[15]

  對於第二條材料,過去學者對其發覆似乎還不夠,僅有少數學者如謝重光教授在其論著中闡述到“斜”,潮州讀音與“畲”同,“山斜”即是“山畲”,既指地名,又指該族群。潮州州治所在的海陽縣,北部為山區,南部為平原三角洲。故距離州城六七十裡的山斜無疑是在北部,今鳳凰山中心地帶距離潮州市區大約四十公里。再結合下面明初鳳凰山“畲蠻”朝貢的史料,筆者推測許應龍招撫的“山斜”,當即在今天的鳳凰山區範圍內。

  由此可知,南宋後期所謂的“畲民”、“畲人”,“山客輋”、“山斜”都是漢人對閩粵贛邊(以漳、汀、潮、梅、贛五州為中心)居住在山谷間的原住民的稱呼。其族群的生活方式主要是,居住岩穀、刀耕火種;使用毒箭打獵傷人,會打擊土竹樂器以示慶祝等。

  二、元代潮州的“畲軍(兵)”及“畲民”

  宋元之交的社會大振盪中,畲人在潮州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有歸附元軍的,也有援助宋廷的。更多的是反復無常。

  (一)陳懿與陳五虎的畲兵

  潮州豪強陳懿兄弟號稱“五虎”,他們雖不一定為畲人,但他們卻擁有一支隊伍龐大的畲兵。潮州方志對陳氏“五虎”勢力的興衰有簡要而又完整的敘述:

  初,陳懿兄弟號五虎,與劉興俱為潮劇盜,丞相張世傑招之攻閩,遂據潮州,興殺掠尤甚。會(文)天祥複梅州,乞將懿除右驍衛將軍知潮州兼管內安撫使,從之。懿等不受督府節制,天祥聲其罪,討之。懿走山寨,天祥駐和平,攻之急,懿導元兵,具舟海岸濟輕騎,以致天祥有五坡之敗。後元兵既入州城,懿殺黃虎子,稱元帥知州事。虎子原以巡檢開門迎元兵,故懿殺之。元授懿為廣東道都元帥,其弟義,臨江總管;昱,江州同知;勇,道州總管;忠,嶽州治中。後懿為其子所殺。(陳)義謀不軌,詞連昱、勇,皆棄市。(陳)忠死嶽州。其家為盜所滅。[16]

  又,《元史》載至元十四(1277年)年十月,元兵進逼潮陽縣,“宋都統陳懿等兄弟五人以畲兵七千降。”[17]緊接著,陳懿的畲兵就加入了攻打潮州城的元朝大兵行列,至元十五年(1278年)“唆都又統蒙古大兵,並郡豪陳五虎兄弟陳懿等圍城……(黃虎子)與陳大兵北歸,乃遣陳五虎兄弟權知州事。五月,漳寇陳吊眼複來潮,民殺掠殆盡。與陳五虎兄弟交戰,不日敗去。”[18]

  (二)陳吊眼、陳桂龍畲人集團

  陳吊眼、陳桂龍畲人集團活動時間在至元十年(即鹹淳九年)至十九年(1273~1282年),其主要活動地點在漳、潮二州一帶。陳吊眼集團曾擁有的畲軍是很龐大的,據元官方記載,一說五萬,一說十萬,或者籠統地說數萬。

  早期,陳吊眼集團是與宋官府對抗的。宋末,陳吊眼等畲軍集團接受宋朝廷的招撫,結盟共同對抗南下的元兵。但更多的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反復無常。正如南宋遺民鄭所南稱“且今漳州陳吊眼據漳已久,地通諸山洞,山寨八十餘所。據險相維,內可出,外不可入,以一當百,剿難算,意欲攻出,未能。年號昌泰,未知擁誰為主。元賊力攻漳不可得……諸處仗義出者鹹有之,然恐藉大宋之名,鼓舞人心,實私為一己之謀,圖集事功,此微臣朝夕不已於懷者。”[19]德祐二年(1276年)張世傑“自將陳吊眼、許夫人諸畲兵攻蒲壽庚,不下。十月,元帥唆都將兵來援泉,遂解去。”[20]

  關於陳吊眼集團後來的伏誅,《元史》有多處記載:

  漳州陳吊眼聚党數萬,劫掠汀、漳諸路,七年未平。(至元)十七年(1280年)八月,樞副使孛羅請命完(王)者都往討,從之。……(黃華“頭陀軍”歸降)制授(黃)華征蠻副元帥,與王者都同署。華遂為前驅,至賊所,破其五寨。十九年(1282年)三月,追陳吊眼至千壁嶺,擒之,斬首漳州市,餘黨悉平。[21]

  (至元)十七年(1280年),漳州盜(指陳桂龍、陳吊眼集團)數萬據高安寨,官軍討之,二年不能下。詔以(高)興為福建等處征蠻右副都元帥,興與都元帥王者都等討之。直抵其壁,賊乘高瞰下擊之。興命人挾束薪蔽身進,至山半,棄薪而退。如是六日,誘其矢石殆盡。乃燃薪焚其柵,遂平之,斬賊魁及其党首二萬級。十八年(1281年),盜陳吊眼聚眾十萬,連五十餘寨,扼險自固。(高)興攻破其十五寨,吊眼走保千壁嶺,興上至山半,誘與語,接其手,掣下,擒斬之。漳州境悉平。[22]

  《元史》又載至元“十八年(1281年),閩賊陳吊眼作亂……命(完者[都]拔都)往討之。破其營,擒吊眼,至漳州斬以示眾。”[23]“時諸郡盜起,其最盛者陳吊眼,擁眾五萬,陷漳州。行省承制命塔里赤為閩廣大都督、征南都元帥,總四省軍,複漳州,生擒陳吊眼戮於市,餘黨悉伏誅。”[24]

  綜上材料,陳吊眼的伏誅時間,應在至元十九年三月以後,其被擒地點在千壁嶺,最後在漳州城斬首[25]。

  陳桂龍是陳吊眼的叔父,比起陳吊眼來,關於他的記載不多且很簡略,如“至元十七年十二月(1280年)壬辰,陳桂龍據漳州反,唆都率兵討之,桂龍亡入畲洞。”[26]至元十九年四月(1282年)“陳吊眼之父文桂及兄弟桂龍、滿安納款,命護送京師。”“(至元二十年六月)庚戌,流叛賊陳吊眼叔陳桂龍于憨答孫之地。”[27]

  然而,《元史記事本末》卻花了不少的篇幅把他作為一號人物來記述,而陳吊眼反而居其次:

  世祖至元十七年庚辰十二月,漳州民陳桂龍兵起,福建都元帥完者都擊走之。桂龍及其兄子陳吊眼有眾數萬,屯高安寨據之,朝廷命完者都及副帥高興討之。時建甯賊黃華勢尤猖獗,完者都先引兵壓其境,華驚懼,乞降。完者都奏以華為副帥,凡軍行悉以諮之。桂龍等乘高以為險,人莫敢進,興命人挾束薪進,至半山,棄薪走。如是六日,誘其矢石皆盡,乃熱薪焚(山柵),斬首二萬級。桂龍遁走入畲洞。

  十九年夏四月,陳桂龍降。初,桂龍既遁,陳吊眼猶擁眾連五十餘寨,未下。高興等擊斬之。桂龍等遂帥其黨來降。詔流桂龍於邊地。[28]

  似乎我們可以這樣理解,陳吊眼、陳桂龍叔侄作為一個與元政府對抗的軍事集團,其實是一體共存的。《元史》側重記述陳吊眼,而《元史記事本末》側重記述陳桂龍。

  幸好,元代的典章《元經世大典序錄》及元人文集為我們留下了《元史》所沒有的寶貴的資訊,使我們有理由相信,陳吊眼、陳桂龍集團與潮州鳳凰山的畲人有密切的關係。

  至元十六年(1279年)五月降旨,招閩地八十四畲未降者。十七年八月,陳桂龍父子反漳州,據山寨。桂龍在九層際畲,陳吊眼在漳浦峰山寨,陳三官水篆畲,羅半天梅瀧長窖,陳大婦客寮畲,餘不盡錄。十八年十月,官軍討桂龍,方元帥守上饒,完者都屯中饒。時桂龍眾尚萬余拒三饒。尋捕得其父子,斬之。[29]

  值得注意的是,最後陳桂龍退守和元兵駐紮的上饒、中饒、(下饒)三饒地方,全部屬於潮州海陽縣的東北部山區,即後來至今天的饒平縣北部山區。況且,陳吊眼所駐紮漳州的漳浦縣。就與當時潮州的海陽縣接壤,而陳桂龍所駐紮的九層際畲,也當在漳潮交界處。潮州府饒平縣置縣在明成化十二年,在此之前,其地屬海陽縣。在元代的潮州《地裡圖》上已出現“三饒”地名[30]。嘉靖《潮州府志》饒平縣村名即列有“上饒堡”、“中饒堡”“下饒堡(即三饒)”[31]。鳳凰山的中心地帶在成化十二年(1476年)之前屬海陽縣。至1952年屬饒平縣,1952年至今屬潮安縣(原海陽縣)。事實上,今天屬於潮安縣的鳳凰鎮各村落原是屬於饒平縣北部的上中下三饒地區的,兩地緊密連在一起的,也可以說饒平縣北部也在鳳凰山區中心地帶的範圍。

  又,陳吊眼被擒地點在千壁嶺,謝重光先生認為千壁嶺即松柏嶺,在今福建平和縣與廣東饒平縣交界處[32]。這是很有見地的。據《林國武宣公(公諱旺紮勒圖巴圖爾,欽察人)神道碑》載:“(至元)十八年(1281年),閩賊陳吊眼亂。詔以鎮國上將軍福建等處征蠻都元帥,往討之。賊據三饒千壁嶺。明年,破其營,擒之至漳州,斬以徇”。[33]此處明言千壁嶺在三饒,也即是閩粵潮漳之交界,與謝重光的論斷基本吻合。

  所以,宋元之交,漳州陳桂龍、陳吊眼曾退居潮州的鳳凰山區畲洞。上引《元史》只言及陳吊眼攻陷漳州城,並最後在漳州城被斬首示眾,而有更早的材料顯示,閩粵交界也即漳潮交界的鳳凰山區也是陳吊眼、陳桂龍為首的畲人老巢之一。

  (三)畲民婦許夫人

  至元十五年(1278年)十月,“辛醜,建寧政和縣人黃華集鹽夫,聯絡建寧、括蒼及畲民婦自稱許夫人為亂。詔調兵討之。”[34]

  而宋遺民的筆記也記下關于許夫人的軼聞:“周文英之父名彥榮,守節死毗陵(常州)。昔在閩、廣時,有許夫人者聚兵立山寨甚盛,周每至其寨往來,許悅之,因嫁焉。遂辟諸山寨,最後至一寨,遇伏,前值水坎,周躍馬過之,許馬弱,墜坎,遂為所烹。周遂據其所有雲”。[35]

  再則,元代中後期,與潮州接壤的漳州、梅州等地,畲人數目很大,常與官府對抗。如浦江人趙大訥任漳州龍溪知縣縣尹,“縣多山畲洞僚,官稍侵之,輒弄兵暴掠,至煩大將出屯,經年不解。大訥調禦得其術,服從如良民。”[36]

  元末“至正十一年(1351年),梅州畲賊陳滿等嘯聚梅塘,攻陷城池幾二十年。招討使陳梅至,克之。”[37]

  此外,有元一代,“畲民”又被用來混稱閩粵贛邊不入編戶、與政府不合作的各個武力集團,其間顯然不限於未開化的族群:

  (汀州路)西鄰章貢,南接海湄,山深林密,岩穀阻窈,四境椎髻頑狠之徒,黨與相聚,聲勢相倚,負固保險,動以千百計,號為“畲民”。時或弄兵相挺而起,民被其害,官被其擾。蓋江右、廣南遊手失業之人,逋逃於此,漸染成習。比數十年間,此風方熾,古豈有是哉?《圖志》雲。

  上杭與梅、潮三郡夾界……又有江右遊手輕生之儔,逃聚於此,呼嘯黨侶,土著之民,不遑寧處。

  武平南抵循、梅,西連章貢,篁竹之鄉,煙嵐之地,往往為江、廣界上逋逃者之所據,或日“長甲”,或曰“某寨”,或曰“畲洞”,少不加意,則弱肉強食,相挺而起。稅之田產,為所佔據而不輸官;鄉民妻孥為所剽掠,莫敢赴訴。土著之民,日見逃亡;遊聚之徒,益見恣橫。《上杭記》雲。[38]

  三、明代潮州的“畲蠻”、“百家畲”與“輋戶”

  至遲在明代中葉以前,潮州府範圍內普遍存在不少所謂的“畲(輋)戶”,這些族群與南宋以來的描述的文化特徵並無兩陣。嘉靖《廣東通志初稿》載:

  其阻山瀕海而居者,性尤勁悍,出入則佩刀劍,挾弩矢,耕漁之暇,輒習擊刺,或時肆劫掠相仇殺,其言語侏俚,不可以字辨。其曰輋戶者,男女皆椎發跣足,依山而居,遷徙無常。刀耕火種,不供賦役;善射獵,以毒藥塗弩矢,中獸立斃。[39]

  《明實錄》記下了兩則潮州斜(畲)人、畲蠻朝貢的事件:

  (永樂五年,1407年)八月癸未,潮州衛總旗李華招諭斜人頭目盤星劍等一百余戶向化,和就率之來朝,賜賚有差。[40]

  (永樂五年十一月)廣東畲蠻雷紋用等來朝。初,潮州衛卒謝輔言,海陽縣鳳凰山諸處畲蠻遁入山谷中,不供徭賦,乞與耆老陳晚往招之。於是,畲長雷紋用等凡四十九戶,俱願複業。至是,輔率紋用等來朝。命各賜鈔三十錠,彩幣一,表裡細絹衣一襲。賜輔、晚亦如之。[41]

  第一則材料中的“斜人頭目盤星劍”中的“斜人”即是“畲人”,因音同通用。第二則材料中的“凡四十九戶”,《天下郡國利病書》、順治《潮州府志》皆記作“凡百四十九戶”。[42]值得注意的是,在明初,潮州尤其是鳳凰山區確實是畲人的一個重要的聚居地,這二則材料透露出當時潮州地區的畲人中確實存在盤姓,而現在卻沒有;鳳凰山有很多畲蠻逃進山谷裡,這應該與逃避明政府的強加的賦稅有關係:願意向化及朝貢的僅是畲民中的少部分。

  然而畲民與官府衝突時有發生,“潮州府饒平縣多山峒……永樂六年,百家畲恃險奔突,騷擾(潮州府)屬邑,命監察禦史謝孚與都指揮趙德剿捕。孚乘傳至潮,先行招諭,複征惠、潮官軍剿捕,畲盜遂平。”[43]饒平縣首任知縣楊昱在成化十五年(1479年)始任,其政績之一就是“辟田野,驅輋徭,勸農桑”。[44]

  與宋元時期不同,明代在招撫或平叛之後一個新的舉措就是,對畲民採取了納入編戶的政策,並設立畲官,進行有效的統治管理。

  隆慶《潮陽縣誌》載:“邑之西北山中有曰輋戶者,男女皆椎髻箕倨,跣足而行,依山而處,出常挾弩矢以射獵為生。矢塗毒藥,中猛獸,無不立斃者。舊嘗設官以治之,名曰輋官,或調其弩手以擊賊,亦至。然其俗易遷徙,畏疾病;刀耕火種,不供賦也。”[45]該書同時在“戶口”部分登記了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有“輋戶、捕戶三十七”,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因割出普寧縣後“輋戶、捕戶四”。[46]

  嘉靖年間,潮州北部的大埔、程鄉縣出現了以藍松山(一作“三”)為首的民變,大概可視作畲民對官府的反抗活動。正史載:“初,廣東大埔民藍松山、餘大春倡亂,流劫漳、延、興、泉間。官軍擊敗之,奔永春。”[47]方志又載“嘉靖四十三年甲子,土寇藍松三、廖良玉、餘大春等煽亂,延及程鄉,闔郡震動……(張顯志)領鄉兵剿賊,生擒賊首藍松三、餘大春、駱成生,解閩省斬之,餘黨解散,地方始寧。”[48]

  四、清代潮州的“山輋”、“輋客”、“輋人”

  清代,漢寸獻對潮州地區畲人的記載中,“畲(輋)”與“瑤僮”、“瑤”等族稱混淆乃至等同。其族群的發展趨勢是:一方面,逐步被政府收歸入編戶齊民,設官管理,向畲民徵收獸皮山貨。另一方面,在文化上逐漸融入漢人社會中,加上其族群的習慣性他徙,潮州本土的畲民數目大大減少,其分佈範圍也日漸萎縮。

  順治《潮州府志》載:

  潮州府民有山輋,曰瑤僮,自言盤弧(瓠)之裔,其種有二,曰平鬃,曰崎鬃。其姓有四,曰盤,曰藍,曰雷,曰鐘。依山而居,采獵而食,不冠不履。四姓自為婚,有病歿則並焚其室廬而徙居焉。籍隸縣治,歲納皮張。舊志無所考。明朝設土官以治之,銜曰輋官。所領又有輋。“輋”,當作“畲”,《實錄》謂之“畲蠻”。……按:此即《潮陽志》所雲輋戶、蛋戶也。[49]

  乾嘉年間,張渠記載:“輋戶,一名畲蠻,潮(州府)、惠(州府)山中皆有之……今亦衣服、言語漸同齊民。”[50]

  《廣東新語》載:“澄海山中有輋戶,男女皆椎跣,持挾槍弩,歲納皮張,不供賦,有輋官領其族。輋,巢居者。”[51]可見,明末清初的澄海縣尚有輋戶,而到了清中期之後已了無蹤跡。

  饒平縣(包括今屬潮安縣的鳳凰山區)依然是畲人的一個重要聚居地:

  瑤人,又名輋客,有四姓:盤、藍、雷、鐘,自謂狗王后。男女皆椎髻跣足,依山結茆為居,遷徙無常,言語侏倩不可辨。刀耕火種,不供賦□□射獵,以毒藥塗弩矢,中獸立斃。居於本縣(深)山中白沙潭、楊梅山、鳳凰山、平溪、柘林、葵塘等處。[52]

  此外,揭陽縣也有畲人:“揭陽輋戶,岩居,刀耕火種……輋人謂火曰桃花溜溜,謂飯曰拐燶。”[53]

  按:豐順縣置縣於乾隆三年(1738年),其中大部分為海陽縣西北地域,另一部分為揭陽縣地域。所以,我們推測,今天潮安縣鳳凰鎮石古坪、歸湖鎮山犁等地、饒平縣饒洋鎮藍屋村及豐順縣潭江鎮的鳳坪村俱為粵東鳳凰山區畲族分佈點,很可能在清代中後期就基本形成今天這樣的分佈格局。

  結  語

  儘管漢文各個時期對潮州畲人稱呼不一,但以“畲(輋)”命名是一以貫之的;雖然在明清時期,“畲”曾跟“徭(瑤)”混稱,但僅限於極個別地域與個別情境,不屬普遍情形。

  綜上所述,潮州地區尤其是鳳凰山區歷史上是畲人的重要聚居地,至遲在南宋中後期,已有相當數量的畲人在此居住,至明初依然如此。浙、閩、贛、皖等地部分畲族從潮州鳳凰山區徙出,在理論上是能成立的。因為本土缺少更充分的文獻支持,遠未能成為定論。本人更傾向於認為,鳳凰山既是歷史悠久的畲族重要聚居地,又是畲族在各個時期不斷遷徙中的重要中轉站,更是他們“集體記憶”的一個文化座標。今天潮州鳳凰山的畲族究竟是歷史遺存下來的所謂“土著”,還是從他處遷徙過來的,因其族群遷徙不常的習性與文獻闕如,尚難斷明。

  注釋:

  [1]藍玉璋等:《浙江麗水地區畲族情況調查》(1982年),載《中國少數民族社會歷史調查資料叢刊》福建省編輯組編:《畲族社會歷史調查),福建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

  [2]章以凎等:《浙江平陽縣王神洞畲族情況調查》(1958年),載同上書。

  [3]蔣炳釗等:《福建羅源縣八井村畲族社會情況調查(摘錄,1958年)》,載同上書。

  [4]陳元煦等:《福建福鼎縣畲族情況調查》,載同上書。

  [5]施聯朱等:《江西省畲族情況調查(摘錄),1958年》,載同上書。

  [6]侯法根等:《安徽甯國縣雲梯公社畲族情況調查(摘錄),1958年》,載上揭書。

  [7]楊成志等:《廣東畲民識別調查》(1955年);施聯朱等:《廣東潮安縣鳳凰山區畲族情況調查(1982年)》,載同上書。

  [8]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五八,《嶺南道二·潮州》;《太平御覽》卷一七二,《州郡部·潮州》。

  [9]以上兩則均見宋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一五八,《嶺南道二·潮州》引《南越志》。

  [10]唐皇甫湜《韓文公神道碑》,載《皇甫持正集》,宋《輿地紀勝》卷一○○,《潮州》引。他處異文如:1、通行本《皇甫持正集》及《全唐文》俱作“洞究海俗,海夷陶然,遂生鮮魚稻蟹”。2、今河南孟州市韓愈墓前重刻於乾隆年間的《神道碑》作“洞究海□,洞夷海僚,陶然遂生;鱷魚稻蟹,不暴天物”。3、唐張讀《宣室志·韓愈驅鱷》條引皇甫湜《韓愈神道碑序》作“峒僚海夷,陶然自化;鱷魚稻蟹,不暴天物”。以第3條最接近《輿地紀勝》的記載,第2條次之,第1條差異最大。

  [11]宋陳師道:《後山叢談》卷六,頁61,上海古籍出版社。

  [12]宋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三,四部叢刊本。

  [13]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百零二《梅州·景物上》,中華書局影印本,1992年。

  [14]元脫脫:《宋史》卷四百一十九《許應龍傳》;明何喬遠:《閩書》第三冊卷七十二《英舊志》,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頁2143-2144。

  [15]宋文天祥:《知潮州寺丞東岩先生洪公行狀》,《文山先生全集》卷十一。

  [16]清吳穎修:順治《潮州府志》卷七《兵事部》,廣東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

  [17]明宋濂:《元史》卷一三二,《哈剌岱傳》。

  [18]明解縉等:《永樂大典》卷五三四三,《潮州府一》引《三陽圖志》。

  [19]宋鄭所南:《鐵函心史》,《中興集·元韃攻日本敗北歌並序》。

  [20]元脫脫:《宋史》卷四五一,《張世傑傳》。

  [21]明宋濂:《元史》卷一三一,《完(王)者都傳》。

  [22]明宋濂:《元史》卷一六二,《高興傳》。

  [23]明宋濂:《元史》卷一三三,《完者[都]拔都傳》。

  [24]明宋濂:《元史》卷一三五,《塔里赤傳》。

  [25]《新元史》載至元十八年十一月甲子,“漳州賊陳吊眼伏誅。”(《新元史》卷一○,《本紀十》)又載“廣之賊陳吊眼聚眾叛,自稱頭陀軍。(呂)德收銳卒數百夜掩其壘擒之。”(《新元史》卷一百六十五《呂德傳》)在此存異,有待考證。

  [26]明宋濂:《元史》卷一一,《世祖本紀八》。

  [27]明宋濂:《元史》卷一二,《世祖本紀九》。

  [28]《元史記事本末》卷一,《江南群盜之平》。

  [29]元蘇天爵編:《國朝文類》卷四一,《政典·招捕·福建》,四部叢刊本,頁452。

  [30]明解縉:《永樂大典》(殘卷)卷五三四三《潮州府》卷首,中華書局1960年版。

  [31]明郭春震修:《潮州府志》卷八《雜誌》,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本1991年版。

  [32]謝重光:《畲族與客家福佬關係史略》,福建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204頁。

  [33]元程文海:《雪樓集》卷六,《玉堂類稿·敕賜碑》,上海古籍影印四庫全書文淵閣本1987年版。

  [34]明宋濂等:《元史》卷一○,《本紀·世祖七》。

  [35]宋周密:《癸辛雜識》“續集下”,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183頁。

  [36]明宋濂:《浦陽人物記》卷上《忠義篇》,四庫全書文淵閣本。

  [37]清順治《潮州府志》卷七《兵事部》,廣東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997頁。

  [38]明解縉:《永樂大典》(殘卷)卷七八九○,轉引自《元一統志》,中華書局1960年版。

  [39]明戴璟嘉靖《廣東通志初稿》卷一八,《風俗》。

  [40]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明實錄·太宗實錄》卷七○,1962年,頁1。

  [41]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校印:《明實錄·太宗實錄》卷七三,1962年版。

  [42]明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二十九冊《廣東下》,四部叢刊本;順治《潮州府志》卷七,《兵事部》。

  [43]明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第二十九冊《廣東下》。

  [44]康熙《饒平縣誌》卷六,《名宦》。潮州市市志辦影印本(內部),2002年,第95頁。

  [45]明林大春撰:隆慶《潮陽縣誌》卷八。

  [46]上揭隆慶《潮陽縣誌》卷七。

  [47]《明史》卷二二○,《吳百朋傳》。

  [48]清乾隆《潮州府志》卷二九,《人物·義行·張顯志》。

  [49]順治《潮州府志》卷七,《兵事部》,廣東人民出版社影印本1996年版,第1002~1003頁。

  [50]清張渠撰,程明校點:《粵東聞見錄》卷上,《輋戶》,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0年版。

  [51]清屈大均《廣東新語》卷七,《輋人》,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243~244頁。

  [52]清康熙《饒平縣誌》卷四第33頁《戶口附》。清末丘逢甲《鳳凰道中》詩亦提到饒平畲人,見《嶺雲海日樓詩抄》。

  [53]清乾隆《潮州府志》卷一二,《風俗》。

  (吳榕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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