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公元一九二三年十月三日,民國十二年癸亥八月二十三,和煦的秋風,吹拂着南寧老城的大街小巷。一排排低矮的民房映入眼簾,古老泛黄的土墻旁,牽牛花順着藤蔓向上攀爬,街道兩旁的垂柳隨風摇曳,婀娜多姿。
北門街上,從一户李姓人家的小窗裏,傳出了陣陣細慢和緩的念佛聲: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求您保佑我們李家再添一個男娃吧!南無觀世音菩薩!南無觀世音菩薩!
屋裏念佛的是李家奶奶。這是一位滿頭銀發,心地善良的老人,此刻她正在佛堂裏,雙手合十,目光虔誠的跪望着供桌上的觀音菩薩像。
“娘,您歇會兒吧!天天這樣跪着,别累壞了身子。”兒子宣開走了進來輕聲地説道。
李家奶奶輕輕地擺擺手説;“我不累的,你就不要管啦!”説完仍跪在蒲團墊上,虔誠地磕頭、禱告。
“整天拜觀音,拜觀音的,能求來個男娃嗎?”宣開的一聲嘀咕,飄進了母親的耳朵裏。
“哎喲!真是罪過喲!”老奶奶趕緊起身,走了出來:“觀世音菩薩神通廣大,有求必應,只要你心誠,觀音菩薩就一定會給咱們送來一個男娃的”。説完,李家奶奶又轉身進了佛堂,繼續磕頭祈禱。
宣開是一個中年人,中等身材,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幾道皺紋過早得爬上了額頭,方方正正的臉龐看上去很憨厚、淳檏。他自幼隨父母搬離鄉下,在城裏開了一家米鋪。父親去世以後,他們就靠這個米鋪,支撑着這個二十多口人的大家庭。
此時的宣開,已有一個男孩、十七個女兒了。(其中的十個女兒陸續殀折)他盼望着妻子這一胎,能給他們李家,再生下個男孩兒來。
李家奶奶終日地不斷磕頭、上香、拜佛,一心期盼着懷有身孕的兒媳婦,能隨她願。或許是巧合,或許是精誠所至,兒媳臨盆的那天,果真産下了一個男嬰。
孩子的父親宣開,懷抱着嬰兒走過來,高興地對李奶奶説;“娘!娘!你快看啊!咱們李家果真添了個男丁,您求觀音菩薩真靈啊!”這個中年漢子由於激動,説話的聲音都有些微微發顫。
老奶奶更是高興得合不攏嘴,趕緊跪在觀音菩薩像前,連連磕頭,千恩萬謝。
宣開和母親凝視着懷中的嬰兒,眼睛裏充滿了憧憬和希望。宣開説道:“娘,按家譜排列,應該叫他子隆”老奶奶聽瞭高興的説道;“子隆,子隆,家業興隆,這個名字好!這個名字好哇!”
宣開看着懷中的嬰兒對老奶奶説道:“真想他快點長啊!等他長大了,就把米鋪的生意交給他啦!”
兩人高興地看着懷中嬰兒那張可愛的小臉兒,只顧着説話,忽然發覺有點不對勁兒,這孩子咋回事兒?生下來都這麽大一會兒了,怎麽還没聽到他的哭聲呢?
老奶奶慌忙從宣開懷裏接過孩子,掂着他的兩只小脚,來了個倒掛金鐘,在他的小屁股上,悠着勁兒拍了幾巴掌。只聽“哇”地一聲,娃娃大哭起來。
子隆的第一聲啼哭,像嗩呐般的響亮。老奶奶高興的笑道:“這麽丁點個小人兒,嗓門兒真大啊!將來肯定了不得。”
二
轉眼間,三、四年過去了。
李家米鋪的後院,當初那個被奶奶倒掛金鐘打屁股的娃娃,現在已經四歲了,長得高鼻大眼的甚是可愛。此時,他正一個人蹲在院裏一處小菜地的旁邊,手裏拿着奶奶給的一小塊兒烤白薯,邊吃邊低頭看着地上爬的小螞蟻,然後用他白白胖胖的小手掐下一點,丢在螞蟻的跟前,看着它們好幾只螞蟻,抬着一小塊兒白薯渣兒走,他高興的咯咯直笑。
“子隆,喫飯了!”就在這時,梳着兩個大辮子的香姐,站在堂屋門口冲他擺擺手。
“來了!”子隆站起來,在褲子上來回蹭了蹭自己的小臟手,又回頭看了看那些忙碌的小螞蟻,蹦蹦跳跳地進屋去了。
子隆有十七個姐姐。由於他年小弄不清楚哪個姐姐排行第幾,所以就按姐姐的名字:香姐、英姐、秀姐這樣的叫着。
哥哥子興,年長子隆十多歲,子興早年讀過私塾,有點文化,便協助父親打理生意。與哥哥相比之下,子隆的生活就愜意多了。
每天喫飯的時候,子隆喜歡挨着奶奶一塊兒坐。因爲奶奶總是會把飯桌上最好的菜肴夾給他吃。在奶奶的眼睛裏,子隆就是觀音菩薩賜給她的寶物。
子隆趴在飯桌上,狼吞虎咽的扒着米飯,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貪婪的盯着飯碗裏好吃的菜,生怕誰搶了似的。
正吃間,他聽到父親對兩個姐姐説要她們到水月庵去做義工。英姐、秀姐自幼受奶奶熏染,很有佛緣,爸爸讓她們去水月庵做義工,當然是很樂意了。
“水月庵?”子隆抬起頭,眼睛一亮。
“姐姐,我也要去。”子隆嘴裏嚼着飯,含糊不清地説着。
“看你急的,别嗆着。”奶奶在一旁笑着説。
“弟弟乖,等你再長大點兒,姐姐一定帶你去!”吃完飯,兩個姐姐歡歡喜喜地拾掇着飯桌,子隆却在一旁皺着眉頭,嘴巴撅的高高的,滿臉的不高興。
水月庵——原名觀音庵,始建於清朝康熙四十四年(公元一七零五年),座落在市區的臨江街邕江邊上,距今已有三百多年的歷史。
當時的水月庵屬磚木結構的三進廳和兩廊一閣,入門的一進廳是客廳,有一木屏風,上面雕刻着閣祖師頭像,二進廳是出家尼姑的住舍和天井,三進廳是放置菩薩佛像供人們燒香朝拜的,地鋪褐色石板,大門對着臨江街。每逢初一、十五的時候,一些虔誠的信徒和香客,蜂擁前去水月庵頂禮膜拜。水月庵的後門臨邕江處有一碼頭,一些遠處的香客也慕名划船前來拜佛。
一九三八年八月三十日,水月庵遭日機轟炸,大廳被炸毁,死傷的尼師及部分避難民衆約六十多人。子隆童年出家的那八個小伙伴兒中,有六個在那次空難中喪生,只有啓榮、啓芬兩位小尼師幸免遇難。
一九八七年,因城市改造,便將水月庵遷到青秀山天池西側。南寧市政府撥款,在青秀山水月庵新址——隔江而望的五象嶺上,建造了一座凉亭和一座尼師墳,以紀念當年死去的尼師和避難的民衆。
這段時間,子隆看着兩個姐姐天天都去水月庵做義工,每日早出晚歸,雖然疲憊,但是心情却很愉悦。便很想跟着姐姐一起去,可是奶奶不同意。怕他年幼不懂事,打擾庵裏師父們的清修,所以一直没讓他同行。
轉眼子隆六歲了,行爲舉止也穩穩當當的,像個小大人兒似的。當子隆又一次提出,要跟着姐姐們到水月庵去的時候,奶奶也就不再阻攔了。於是,當姐姐們又去水月庵的時候就帶上了子隆。
水月庵的舊址,在臨江街水月巷裏,離子隆的家很近,不到一裏的路程,往來十分方便。穿過下國街就到了。
走進水月庵,子隆不禁看痴了。只見水月相映,楊柳青青,秀麗的猶如其名,整個庵的周圍透着一種莊嚴静謐的美。自己仿佛進入了一個夢境中的妙香國土。
“這就是庵堂啊?”子隆初次踏入水月庵,對這裏的一切都特别的好奇。他拉着姐姐的手,邊走邊四處打量着。水月庵四周灰墻雕欄,大雄寶殿宏偉壯觀,嘟嘟作響的木魚,來來往往的香客,青煙繚繞的香爐,這一切都讓子隆感到很新鮮。還有那大殿上的佛菩薩,每尊都是妙相慈悲莊嚴,低眉垂眼。
他拽拽姐姐的衣襟,指着大殿上方的一尊觀音菩薩,仰臉問道,“她是誰啊?”姐姐輕聲地説“她就是大慈大悲的觀世音菩薩,有求必應的”。“可咱們家奶奶拜的那個觀音,不是這個樣子的啊?……”子隆不解地眨着大眼睛,他想起了自己家裏,奶奶供的一尊觀音菩薩的相貌來。
“佛菩薩有很多種法相,就像咱們家英姐、秀姐、芳姐,我們都是你的姐姐,可我們的長相都不一樣對吧?以後你就會明白了。”姐姐笑着跟他解釋着,然後,用手指頭輕輕的點着他的小腦門兒説:“你呀!就是奶奶向觀音菩薩求來的呢!還不趕緊來拜謝觀音菩薩。”“我?”子隆愣愣地看着觀音菩薩,又看看身邊的姐姐。看到姐姐跪在蒲團上拜觀音菩薩,子隆就學着姐姐的樣子,也跪在下面的墊子上磕頭,拜得很認真、很恭敬。
姐姐説:“觀音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你以後長大了,也做觀音菩薩好嗎?”子隆抬頭望着觀音菩薩,似懂非懂的使勁兒點點頭。姐姐看着他那天真可愛的樣子,疼愛的撫摸着他的頭,心中感慨萬分。
姐姐牽着子隆的小手,從大雄寶殿、觀音殿、天王殿,一直轉到彌勒殿。每到一處,姐姐就會很虔誠地念佛菩薩名號,子隆站在一旁静静地聽着,將姐姐念的每一個菩薩名號,都默默地記在心裏。
在經過觀音殿時,子隆的目光被一張畫像深深地吸引住了,畫像中的菩薩她面容嬌美,雍容典雅,坐在水邊的石上,扭頭望着水中月亮的倒影。
子隆仰臉問道:“姐姐,畫中的菩薩是誰?”
英姐想起根荃法師的講解,便開口説起來:“這是水月觀音,三十三應觀音之一。她現此法相,就是告訴人們:一切現實究竟都是虚妄、是空想,諸法如水中月,並無實體。現在你還小,跟你講這些你也聽不懂,等你長大了會有師父講給你聽的。”“姐姐,你知道的真多!”子隆雖然聽不懂,却爲自己的姐姐感到驕傲、自豪。
“這都是根荃法師告訴我的。你以後有啥不懂的可以問他。”“哦!根荃法師……”從此,根荃法師這個名字,就牢牢地記在了子隆的心裏。
從那個時候起,子隆幾乎每天跟着姐姐到廟裏。一直到讀私塾前,他的整個童年,幾乎都在水月庵度過的。黄昏時分,他們姐弟在離開水月庵時,子隆忽然轉身跑進大殿,跪在佛前,悄悄許下心願:求佛菩薩保佑奶奶、父母、姐姐,保佑全家、保佑所有的人平安吉祥!這一天,小子隆忽然感覺自己好像長大了。
三
水月庵——在子隆幼小的心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從那時起,他便經常跟着兩個做義工的姐姐,到水月庵玩耍。
無論是晨靄中回響的鐘鳴,還是敲得當當作響的木魚聲,都被子隆認爲是這個世界上最動聽、最美妙的聲音。
除此之外,子隆對廟裏的佛菩薩塑像也情有獨鐘,經常恭敬地禮佛、拜佛。水月庵的法師們,見他小小年紀,又機靈又可愛,日子久了,都很喜歡他。在庵堂玩耍的間隙,遇到庵裏的師父,子隆會學姐姐的樣子,主動恭敬的上前行禮,還不時的向着師父問這問那:“師父,觀音菩薩真的有求必應嗎?我要什麽她就給我嗎?極樂世界是什麽?那裏面很好玩兒嗎?有好吃的東西嗎?”望着子隆那天真的樣子,師父們總是面帶笑容,爲他細細地開示,盡可能講得讓他能聽懂。所有的這些,爲他日後學佛修行,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再後來,子隆完全地將身心融入了庵堂之中,一日不去,如隔三秋。經常跟着師父們上課。子隆他天資聰穎,悟性很强,時間久了,《阿彌陀經》、《心經》、《大悲咒》、等經咒不用刻意去學,便能跟師父們背誦下來;讀經做課時,他的嗓門也十分洪亮。
水月庵的根荃法師見他佛緣深厚、慧根極佳,便經常耐心地爲他解答疑惑。精心呵護着這顆難得的小苗。
一直到讀私塾前,子隆的整個童年,幾乎都是在水月庵度過的。師父們的日常生活、修行,無不潜移默化地影響着他,在他童年的心靈深處,埋下了一顆金剛不壞的種子。
子隆對水月庵有着極深的感情,甚至多年以後,仍魂牽夢縈。等他年齡略大一點的時候,便開始學着姐姐也在水月庵做起了義工。
在一個夏日的傍晚,彩霞映紅了天邊。邕江邊的兩岸,花紅柳緑,宛如一幅美麗的畫卷。子隆跟往常一樣告别了師父們,從水月庵出來,一路上蹦蹦跳跳地往家趕。忽然,他看到路邊草叢裏一動一動的,不知道是什麽東西。他趕緊走過去,彎下腰扒開草叢一看,原來是一只受傷的小鳥在那裏挣扎着。
鳥兒的一只腿微微屈着,它使勁兒地撲打着翅膀想飛,却怎麽努力也飛不起來。
子隆連忙蹲下來,小心地將鳥兒捧在手上,摸着它那毛茸茸的小腦袋,輕輕地説:“小鳥!你傷哪兒了?我奶奶會治病,我帶你回我家吧!”子隆輕輕地把小鳥捧在手心,生怕弄疼了它。
回到家裏,奶奶正坐在院子裏納鞋底,抬頭看到子隆手中的雛鳥,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起身走到院子裏的柴堆旁,提來個小竹筐遞給子隆説:“子隆,給我看看鳥傷到那兒啦?”奶奶仔細的給小鳥包扎了被折斷的小腿,轉臉對子隆説“你没事就暫時先養着它吧!”然後又教他怎麽餵養。子隆點頭答應着。從那以後,他每天都按時給鳥兒餵食、餵水,清理糞便。
小鳥在子隆和奶奶的精心地照料下,腿上的傷漸漸好了起來了,能在院子裏低飛幾下了。
一眨眼,半個月過去了。鳥兒的腿傷也已經完全康復了,身體胖了一圈,羽毛也變得漸漸豐潤了,翅膀更爲强健。
這天早上,奶奶把子隆叫到跟前説:“乖!奶奶問你,你是喜歡在别人家生活還是喜歡在自己家裏生活啊?”子隆不假思索地説,喜歡在自己家。“如果把你放在你不認識的人家裏,你難受嗎?”子隆不解奶奶的意思,還以爲要把他送人呢!頓時恐懼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哭起來:“我不去!我不去!我哪兒都不去,我就在咱們家裏……”奶奶趕緊把他抱起來放在腿上,一邊給他擦泪一邊説:“乖!奶奶不是要把你送給人家,你想想啊!你都不願意到别人家去,那麽你餵的那只小鳥,不是也没在自己家裏嗎?它會不會也跟你一樣很難過啊?它的爸爸媽媽找不到它,是不是也很傷心啊?”子隆歪着小腦袋,若有所思的撲閃着兩只大眼睛。奶奶接着説:“現在小鳥的傷全好了,咱們今天就把小鳥放了吧!讓它飛回去找它的爸爸媽媽,讓小鳥也像你一樣的快樂好嗎?”
子隆明白了奶奶的意思,哧溜一下就從奶奶的腿上滑下來跑了出去,他從柴房裏搬出小竹筐放到院子裏,打開蓋子雙手捧起小鳥,用他那童稚的奶聲説道:“小鳥,你快飛回家去找你的爸爸媽媽吧!”話音剛落,他那捧着小鳥的雙手,使勁兒往上一送,小鳥撲打着翅膀,在院子裏盤旋了一圈,像是在對子隆告别,然後頭也不回的向着遠方的家飛去。
小子隆仰着頭,望着空中那漸漸飛遠的小鳥,站在那裏久久不肯離去,奶奶看着他那戀戀不舍的樣子,既心疼、又欣慰。
四
童年的時光,是那麽的美好。在子隆稚嫩的心靈裏,無論是藍天上飛過的小鳥,還是南寧城夜晚灑落的月光;無論是荷花池畔的蛙鳴,還是翻過墻頭繞蔓攀爬的牽牛花,全都搆成了一段美妙的、值得回味的童年記憶。
然而,在他心靈的深處,始終有一個活蹦亂跳的小身影,如烙印般刻在他腦海里,揮之不去,他就是子隆童年的小伙伴——墩子。
墩子跟子隆同歲,模樣長得憨厚可愛,是個討人喜歡的小男孩兒,住在離子隆家不遠的一處小院裏。無論春夏秋冬,墩子的臉蛋總是紅撲撲的,一雙大眼睛又黑又亮,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的透着一股機靈勁兒。
墩子是家裏的獨苗苗,出生的時候胖乎乎的,比一般嬰兒要大,哭聲也特别響亮。爲了讓這個乖寶貝健健康康、結結實實地長大,墩子的奶奶便給他起了這個小名兒——墩子,喻意這孩子像個木墩子似的結實!
在子隆的印象中,墩子常穿着一件紅色的小短褂,脚蹬一雙紅色虎頭布鞋,走起路來總是蹦蹦跳跳的。因爲墩子喜歡玩泥土,小手經常是臟兮兮的,褲脚和鞋子上,也時常粘滿了泥巴。
墩子很愛笑,一笑便露出兩排潔白的小牙,説話聲音很清脆,嗓門也格外響亮。子隆的奶奶,也特别的喜歡這個活潑可愛的小傢伙。
“子隆,子隆,咱們去玩吧!”墩子雙脚還没跨進門檻,脆亮的聲音就飄了進來。不一會兒,兩個小人兒就手拉着手,像快樂的鳥兒一樣飛出門外。
在衆多的小伙伴中,子隆和墩子的感情是最好的,脾氣也很合得來,他們相處得就像親兄弟一樣。閑日裏,子隆除了跟姐姐去水月庵幫忙、拜佛,很多時候都是和墩子在一起度過的。他倆捏泥球、躲猫猫、踢毽子、躲進草垛裏睡覺……在這簡單的遊戲中,他們心裏常常充滿了歡樂。
在子隆家的院墻外,有一棵高大的皂角樹。在一個夏天的夜晚,街道上人影綽綽,倦鳥也都飛回了巢中,而子隆和墩子玩耍了大半天兒了,感覺還没玩够。晚飯後,他們倆就悄悄地跑出去,三兩下就爬上了這棵皂角樹,倆人并排坐在粗壯的樹杈上,雙手捧着小臉兒,仰望着夜空中閃爍的小星星。
此時的天氣温熱熱的,墩子穿着單薄的小褂,仰臉望着天空出神,子隆看着墩子,感覺他的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就像兩顆閃閃發光的星星。
“墩子,你怎麽又把頭剃光了?”子隆伸出手,調皮地拍了拍墩子的小腦瓜子。
墩子有些羞澀的伸出小手,撓了撓自己的小光頭説道:“我奶奶怕我夏天熱着,説這樣凉快。”説完,又不好意思的歪着腦袋,咧開嘴憨厚地一笑。
“人家廟裏的師父才剃頭呢!你這個樣子像個小和尚”子隆忽然想起水月庵的師父們。
“當和尚多神氣啊!我的一個遠房舅舅就是個和尚,他那次來我家的時候,穿着灰色的袈裟,還會念很多經文,我可喜歡他了。等我長大後也要出家,也像他那樣!”墩子忽然很神氣的挺了挺胸脯説。
子隆没有想到墩子家還有這樣的親戚,而墩子竟然還有這樣的想法。
“你要是出家,那我也出家!咱倆得在一起,不能分開!”子隆大聲説。
“嗯!一言爲定,”墩子緊緊拉着子隆的手,使勁兒地點點頭。兩人當時臉上的表情,是那麽的神聖。
“不過,出家可不像你説的那麽簡單。”子隆忽然想起根荃法師的話,“庵裏的師父説,爲了了生死,度衆生,什麽苦都得能吃!”
“你懂得可真多啊!”墩子十分佩服子隆,“喫苦我不怕,你呢?你怕嗎?”
“我也不怕。”兩小伙伴兒越説越激動,越説聲音越大。四處尋他的秀姐聽到他倆説話,急忙循聲來到樹下,把他倆從樹上哄了下來。
“你倆哪兒玩不了?偏偏爬到樹上去玩兒,多高啊!摔下來怎麽辦?待會兒我去告訴奶奶,看你們以後還敢不敢再上樹了。”没等子隆開口,墩子就急的帶着哭腔向秀姐哀求道:“好姐姐,求求你不要告訴奶奶,這都是我的主意,你可别讓奶奶打子隆呀!”秀姐看着墩子那着急的樣子,轉過臉偷偷地抿着嘴笑了。
盛夏一晃過去了,初秋的空氣裏夾帶着一抹凉意。
這天,子隆和墩子來到江邊,江中的小船依舊來來往往,低垂的柳樹愜意地摇擺着枝條。
他們在岸邊的一只小木船上,爬上爬下的玩耍着,歡快的笑聲飄得好遠好遠。
這時候,墩子看到鄰居汪婆婆端着木盆和棒槌,顫顫悠悠地朝江邊走來,她的一雙小脚每走一步,看似都顯得那麽的艱難。
汪婆婆來到岸邊準備洗衣裳。她先用脚試了試水邊墊脚的石頭,踩上去似乎很不穩當,又退了回來。墩子看到了,轉身跳下船跑到江邊,在那裏焦急地尋找着什麽。子隆獨自坐在船幫上望着墩子,不知道他要干什麽。
汪婆婆正在猶豫的時候,墩子吃力的彎着腰,小臉兒憋得通紅,他搬着一塊石頭朝汪婆婆走來,他大聲喊着:“婆婆,給你這個石頭墊脚!”
“哎喲,乖乖,快放下,放下!”“你這娃娃,這麽大的石頭你也搬得動!”汪婆婆焦急的説着。
“撲通!”墩子把石頭扔到了汪婆婆的脚下,濺起了一臉的水花。墩子抹了一把臉,自豪的笑着説:“婆婆,您踩上去試試,這下就穩當了!”“你這孩子……”汪婆婆又心疼又感動。
坐在船上的子隆看呆了,墩子他竟然有這麽大的勁兒,這下子讓子隆佩服得五體投地。
在回家的路上,子隆一直不停地追問墩子:“你怎麽這麽有力氣?”“我也不知道。”墩子撓撓小腦瓜,“那時候,我怕汪婆婆站不穩跌進水裏頭,兩手一使勁兒,石頭就搬起來了!”“你可真厲害啊!”子隆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他知道,墩子做的是一件好事。子隆懂事地給墩子揉着他那泛紅的小手説:“以後再搬東西叫上我,我跟你一塊搬!”
就這樣過了秋冬,又轉過年來,春暖花開的季節便到了。子隆和墩子又長了一歲,也都長高了不少,他們快要到上私塾的年齡了。
一天早晨,墩子帶着一個網兜,飛快地跑進子隆的家,大喊着:“子隆,子隆,咱們出去玩兒吧!”“就來了!”子隆在屋裏答應着,匆匆地信手取了件衣服跑了出去。他們拐進一條小巷子裏,子隆不知道墩子這次要和他去哪裏玩。
在巷子的盡頭,有一個小小的池塘,裏面有許多的小魚兒和泥鰍。池塘的四周長滿了青草和小野花兒,顯得既僻静又美麗。
“我們來捉魚吧!”墩子學着漁民的樣子,對着池塘灑下網兜撈魚。很快,幾個手指般大小的魚兒被提了上來,它們在網兜中拼命的挣扎,嘴巴一張一合的。
子隆對墩子説:“你看這些小魚兒多可憐,還是放掉它們吧!”看着往兜裏挣扎的小魚,墩子提着網兜猶豫着没吭聲。“如果是魚孩子被捉走,它的媽媽會很傷心的,要是魚媽媽被咱倆捉去了,小魚兒没了媽媽也很可憐的……”
“可是……”有些不舍的墩子,皺着眉頭也不説話。等了片刻,只見他提起網兜,嘩啦啦啦!還是把小魚又倒進了池塘裏。
看着重新回到池塘的小魚,在水中左右擺動着尾巴,快活地游來游去,子隆和墩子心裏甭提多高興了。
從此,那片池塘就成了這兩個小伙伴的樂園。他們經常帶着一些剩米飯和小饅頭塊兒,來到這裏餵魚。看着這些小魚一天天的在長大,他倆都顯得非常開心!
子隆帶着墩子去過幾次水月庵,他們在寺院親眼目睹了根荃法師主持的放生活動。當師父把鳥籠子打開的時候,籠裏的小鳥撲楞楞的拍打着翅膀,冲出鳥籠,奮力地朝天空中飛去,子隆和墩子仰臉望着空中那自由飛翔的小鳥,這兩個人的心啊,也仿佛隨那鳥兒一同飛上了藍天……。
從那以後,他們感受到了放生、護生的快樂。在子隆的影響下,墩子他也再不逮小鳥、抓小魚、捉蜻蜓了。他也開始學着師父們的樣子,做一些有意義的事情,比如;勸小伙伴們停止抓魚,不踩傷蝸牛、螞蟻等小昆蟲。
回憶起和墩子相處的那些日子裏,曾經給子隆的童年帶來了多少的快樂和笑聲啊!
不知從哪一天開始,墩子不再來找子隆玩耍了。有幾次子隆嚷着要去找墩子玩,奶奶總是千方百計地阻攔他,嘆着氣念叨着:“天花啊,那是天花啊!會傳染的。”
子隆不明白什麽是“天花”,他想,墩子肯定是生重病了,不然墩子他奶奶的兩只眼睛怎麽會哭得通紅?他的爸爸怎麽會蹲在外面的墻根下不停的抽煙、嘆氣?
子隆越想心裏越不踏實,他很想去看看墩子,但奶奶就是不讓他去。
一天下午,趁奶奶在佛堂拜佛的空,他悄悄地跑出去,溜進了墩子家的院子裏。他趴在墩子住的那間小屋的窗臺上,隔着窗欞朝裏面看。
“墩子,墩子,你生病了嗎?”子隆探着頭,隔着窗户小聲地問着。
此時的墩子,已經完全没有以往的那種活力了。幾天不見,他瘦了許多,滿臉都是明晃晃的小水泡,兩只大眼睛也深深地陷進了眼窩,他虚弱地躺在床上,微微的張着小嘴。
看到窗外的子隆,他的目光中現出一絲驚喜。墩子勉强地用雙肘撑起身子,對窗外的子隆無力地説道:“你可不要進來啊!大夫説我的病會傳染的,等我病好了,再去找你玩。”
子隆難過地説:“我不怕。”説着他將一個小小的東西塞到了窗子裏面。原來,他是怕墩子寂寞,白天用泥巴捏了一只小鳥,他想讓這只小鳥,來代他陪伴病中的墩子。
墩子很吃力地伸手接了過來,望着手中的小鳥,墩子顯得很開心,他用微弱的聲音對子隆説:“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你玩耍,咱們還一塊去放生,我要放飛很多很多的小鳥……”
看着墩子已經病成了那樣,子隆難過極了。他流着眼泪離開了墩子家,飛快地向水月庵跑去。他剛進廟門看到根荃法師,就撲通一聲跪在了根荃法師的面前,大聲哭了起來,他邊哭邊説:“師父,求你救救墩子吧!他病得快要死了,我不讓他死啊!”
根荃法師低頭看着跪在地上的子隆,半晌没有説話,他心疼的用手撫摸着子隆的頭。子隆抬頭看看根荃法師不説話,就站起來扭頭朝大殿跑去,他跑進大殿跪在觀音菩薩像前,仰臉兒望着微笑慈祥的觀音菩薩,泪流滿面地説:“觀音菩薩啊,我奶奶説您是有求必應的,求您救救墩子吧!我給您磕頭了!您救救墩子吧!救救墩子吧!”他邊哭邊使勁兒的磕着頭。
頭磕破了,血和泪水交融在一起,他已經感覺不到了疼痛。也不知道磕了多久,迷迷糊糊的被庵裏的兩位師父送回了家中。
這天夜裏,子隆聽到奶奶和父母在議論着墩子的病情,説怕是撑不了多久了。聽到這些話,子隆躲在被子裏偷偷地又哭了。
第二天一早,子隆穿戴整齊、表情凝重地來到奶奶的房間,看着供桌上的觀音菩薩像,哽咽着對奶奶説道:“奶奶,我要給觀音菩薩磕一百零八個頭,求她保佑墩子不要死。”説着,他的眼泪就順着小臉兒流了下來。奶奶看着自己的寶貝孫子難過成這樣,心裏也很不好受。
“磕吧!我可憐的孩子。”奶奶忍着眼泪説,“我也正在爲墩子念佛呢!”
子隆學着奶奶平日磕頭的樣子,跪在蒲團上莊重地磕起頭來,小小的身影一起一伏,極盡虔誠。
這天晚上,子隆再一次偷偷地溜出來,他趴在墩子的窗臺外面,隔着窗欞,眼泪汪汪的看着墩子。
此時,墩子已經無法張嘴説話了,他轉過臉,用那雙深陷的大眼睛,無力地望着窗外的子隆,好像有話要對子隆説。他幾次試圖想抬起頭來,但每次都是徒勞,病魔已經把他折磨的奄奄一息了。
看着昔日活蹦亂跳、一同爬高爬低的小伙伴兒,如今病成了這個樣子,子隆忍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他用袖子擦了一把眼泪,哭着對墩子説;“墩子,我已經求觀音菩薩保佑你了,你不要死啊!咱倆説好長大要一起出家的。你不能丢下我一個人,你説話要算數啊!”説完便哭着跑開了。
兩天後的一個早晨,灰蒙蒙的天空布滿了烏雲。子隆吃過早飯,跟着姐姐一塊兒到水月庵去,在經過墩子家門口的時候,從裏面傳出了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哭聲……
子隆心裏一驚,他緊緊地拉住姐姐的手。
姐姐輕輕地推開了墩子家虚掩着的院門兒,院子裏站滿了墩子的親戚和前來幫忙的人。他們個個臉上充滿了惋惜與悲傷。子隆拉着姐姐的衣襟,緊張的往前擠着,他想再看看墩子,看看曾經在一起盡情玩耍的童年伙伴兒。
墩子被放在院子地下的一張門板上,樣子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只手裏還攥着子隆送他的那個小泥鳥。這時,墩子的爸爸俯下身子,慢慢地將墩子抱了起來,輕輕地把他放進棺木裏。
這是子隆第一次面對死亡,從未有過的恐懼襲上心來。他呆呆地站在那裏,忘記了悲傷,忘記了哭泣,腦子裏一片空白。
忽然,一陣劈劈啪啪的鞭砲聲,猛的將他從渾渾噩噩中驚醒(他們當地有個風俗,死人抬出家門後要放鞭砲驅邪)。他看着那滿院兒飄落的紙錢,望着那漸漸遠去的送葬人群,子隆終於忍不住地大哭起來,他挣脱了姐姐的手,哭叫着墩子的名字,拼命的朝送葬的隊伍奔去。
墩子走了,水月庵的師父們爲他做了一場法事。南寧老城墻外的荒野上,新添了一個小小的墳頭。
此後的一段日子,子隆常常背着家里人,獨自跑到老城外來看墩子。他學着大人們的模樣,先給墩子燒點紙錢,然後拔下周圍的枯草,蓋在墳頭上,用土塊兒壓着。
“墩子,我想你。”他忽然哇的一聲趴在墳上大哭起來,“墩子,你什麽時候還能再回來啊……”
關於生死,子隆並不懂得太多。他只知道,面對死亡的感覺讓他難以忍受,如針扎般痛苦。對墩子的那份感情、那種思念,讓他難以割舍。
這天晚上,子隆做了一個夢:墩子光着頭,穿着橘黄色的袈裟,坐在一朵碩大的荷花上,他雙手合掌地冲着子隆微笑。
荷花漸漸地昇上藍天,向着那個金色的極樂世界飄去。
五
墩子離開的那段日子,子隆感覺天是灰蒙蒙的,陽光不再明媚,花兒也不再鮮艷了。他一度變得孤僻、敏感、惶恐和不安。
他隱隱約約地知道了一件事:人總有一天會死掉的。就像花兒不能長久地盛開,田野不會永遠是春意盎然;天上的月亮不能夜夜徹圓,所有的生命也都無法永恒地存在。
所有的這些,讓子隆既擔心又害怕:“假如奶奶、爸爸和媽媽都死掉了,我怎麽辦呢?”這個問題蟄伏於腦海,像一個可怕的陰影,令他惶惶不可終日。
他常常一人蹲在院兒裏的大樹下,獨自發呆,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他越來越感到不安。
“子隆,想什麽哪?”一次,秀姐走到他的身邊,伸手在他的眼前晃了晃。子隆看了她一眼,也不説話,站起來掉頭就跑。
此時的子隆是多麽的痛苦啊!他害怕死亡,關於“死”這個可怕的字眼兒,他不敢聽,更不敢想。這就像是他心靈深處的一道傷疤;一如小小的含羞草,總是夾帶着一抹羞澀和不安,稍稍碰觸那細長的葉子,它就會立刻縮蜷起來。
不過有一個人,最終令他從死亡的陰影裏走了出來。這個人正是疼他、愛他、日後影響他走上出家之路的奶奶。
在子隆的眼中,奶奶是他最親最敬的人,他們祖孫倆的這種隔代感情,遠遠地勝過了他的父母。
子隆從生下來那天起,奶奶便一直地細心地照料他。那時候,子隆的媽媽身子弱,都是奶奶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的。在衆多的孫兒孫女之中,子隆是最活潑調皮的一個,他總是讓家人操心,但家人最疼愛的也就是他。
那是一個晴朗的早晨,庭院的小樹上,幾只小鳥站在枝頭歡快地喳喳叫着。奶奶早早的就起來做好了早飯,子隆的哥哥子興,也很早起來在打掃院子。
這時,奶奶走進裏屋,朝着還在熟睡中的子隆輕聲的喊道;“乖乖,該起床了,太陽都曬到小屁股啦!”“奶奶。”子隆一骨碌爬起來,他揉着惺忪的眼睛,一頭撲進了奶奶的懷裏。奶奶親昵地摟着子隆,坐在床邊上,祖孫倆説起話來。
奶奶先是講了一些子隆小時候的趣事,然後問道:“乖乖,假如有一天,奶奶也像墩子一樣地死了,你會想奶奶嗎?”
子隆緊張地摟住奶奶的脖子:“不,奶奶不要死,奶奶要永遠和子隆在一起!”自從墩子走後,他就特别害怕提“死”這個字眼兒。
“有些事情呀,只怕是由不得我們啊!”奶奶一陣的感慨。摸了摸子隆的頭説:“你知道奶奶每天爲什麽念佛嗎?”奶奶指着纏在手腕上的一串念珠。“爲了求家人平安、求咱們家米鋪多賺錢。”子隆説。奶奶摇了摇頭,然後告訴他:“念佛就是爲了死了以後,能到庵裏的師父常跟你講的那個好地方去。那個地方啊叫西方極樂世界。以後你也要好好的念佛,將來也去那裏好嗎?”子隆歪着腦瓜問:“極樂世界是什麽樣子?” “比水月庵還好嗎?”
“當然比水月庵好啦!那裏有好多漂亮的小鳥兒,那些小鳥會説話,會唱歌,還會念佛。那兒的房子很大,地面是用黄金鋪的,樓閣也都是用金子做成的;還有一個七寶池,可比咱們家那邊兒的池塘好,池底下鋪的都是金沙子。裏面呀有各種顔色的荷花,每一朵的蓮花啊!開的就像咱們家的馬車軲輪那樣大,佛菩薩講經的時候,天上還會飄下各種顔色的花瓣,住在那兒的人呀,天天都很快樂,每個去到那裏的人,都是大菩薩!”奶奶説這話的時候,語氣是那麽温和、安詳,仿佛已經置身其中。子隆聽得如痴如醉,心想:“人死了原來還可以去那麽好的地方!墩子也在那兒嗎?”他對奶奶説:“以後我也念佛,我也去極樂世界!”“好好好!奶奶也去,咱們都去”。奶奶欣慰的親了親子隆的小臉頰。
這時候,子隆心中對死亡的那種憂傷,仿佛被一縷陽光冲散了,他又變得開心起來。
二人正説着話,隔壁的王嬸兒急匆匆地跑進門,冲奶奶焦急的喊道:“李家奶奶,您快給我兒子瞧瞧吧!”王嬸兒擦擦汗,上氣不接下氣的説:“他昨天干活出汗不小心受瞭風寒,膝蓋和肩膀就痛得滿床打滚,到現在還没起來呢!這可怎麽好啊!”
“别急,我這就去瞧瞧!”奶奶匆匆忙忙走進屋,打開衣櫃門,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藥箱,隨後跟着王嬸走進她家的院子。子隆也趕緊下床穿好衣服,在後面跟了去。
此時,王嬸家的兒子正疼得雙手握拳,捶打着自己的膝蓋,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樣。奶奶走到他的近前,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從藥箱裏拿出幾根銀針,然後扎在他的膝蓋和肩膀上。
“莫怕,寒氣散出來病就好了。”奶奶説着,又從藥箱裏取出兩塊“樹皮”樣的東西,讓王嬸兒泡在酒裏,每天給她給兒子喝,又去自家取來大悲水,奶奶接着又念了幾遍藥師咒,在水裏放上一點暗紅色的粉末,然後,讓王家的兒子喝下去。
靈驗得很哪!不消一刻功夫,年輕人便覺得渾身發熱,疼痛也减輕了許多。
一旁的子隆看到這些,心中很奇怪,他問奶奶:“這樹皮也能治病嗎?”
奶奶一笑,“它叫杜仲,是一種藥材,能治療風濕等很多種病症呢!”子隆一聽,喫驚得張大了嘴巴,他覺得奶奶厲害極了。
王嬸兒一邊給兒子泡藥酒,一邊對站在一旁的子隆説:“你的奶奶呀,可是活菩薩啊,又懂醫術,心底又善良。”
“哎呀,你可抬舉我了。”奶奶笑着擺擺手,“我也只是懂得一點皮毛,連半個郎中都算不上呢!”
“您老這醫術,可不是一星半點兒”王嬸兒把藥酒放在桌上,數起了手指,“冬子娃起疹子,隔壁宋家的老爺子咳嗽,張秀花婆婆的痢疾,哪個不是您給看好的?”
“要説起治病,您可是咱北門街的這個!”王嬸兒竪起大拇指,神氣十足地説。奶奶被她逗樂了,順手拿起鷄毛撣子輕輕的打了她一下,“就你這張嘴會説。”
臨走的時候,王嬸兒端來一小簸箕大紅棗答謝,讓奶奶給婉言謝絶了,子隆見狀伸出小手就要去拿,也被奶奶用眼神制止了。
在回家的路上,子隆揚起小臉兒問道:“奶奶,你爲啥不讓我拿王嬸兒給的大棗?”
“給人去病,是行善積德,哪能收人家東西呢?你要是想吃,奶奶給你買。”“可是……”子隆嘟着小嘴,想着王嬸兒端來的那些又大又圓的紅棗,那一定很好吃吧!
奶奶停下來,摸摸他的頭,“乖乖,莫要惦記這些啦!”“嗯!”子隆懂事地點點頭。
在子隆的印象裏,奶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奶奶給人治病,從不收謝禮,這是他從小就知道的。奶奶雖然學得一手祖傳的醫術,却没開過藥鋪,但是她經常給街道鄰里治病。很多别的郎中看不了的病,一經她的手,病人很快便會恢復健康。
追溯起李家奶奶的祖上,從前也是當地的大户人家,祖輩世代行醫,家境殷實富裕。她年輕的時候,是個地道的大家閨秀,知書達禮,性情温和,讀過許多書,懂得不少學問。後來,因爲家道中落,她下嫁到貧寒的李家,爲李家開枝散葉。
李家奶奶爲人熱情,樂於助人,哪家遇到困難,只要言語一聲,她便會當成自家的事情一樣去辦。在南寧城的北門街,一提起李家奶奶,無人不曉,都交口稱贊。
平日裏,奶奶也總是閑不住,經常抽空教街坊鄰里一些養生之道,她的話也格外有趣:“湯湯水水入了口,包你活到九十九!菠菜是個大藥草,渾身上下都是寶……”
子隆在一旁聽着,也暗自記住了不少,就連一些中藥的名字,他也記下來。子隆還會編出小歌謡:“當歸紅花,冬蟲夏草……”將藥名連成串兒,背給奶奶聽。
此時已是晌午,祖孫倆一路説説笑笑往家走着。剛進院子,就聽秀姐喊道“奶奶回來啦!快喫飯吧!飯菜快要凉了。”她已經蒸好了一鍋噴香的米飯,見奶奶回來了,趕緊揭開鍋蓋,騰騰熱氣撲面而來。
奶奶微微的喘着氣,捶打着發酸的腿往飯桌邊走,一個不穩,差點摔倒,子隆的父親宣開急忙上前扶住。
“娘,您都這麽大歲數了,身體也不好,不好好在家養着,給人看什麽病啊!病人可以到家裏來嘛,你就不要來回跑了,再説啦,街上的郎中也不少,也不缺您一個啊。”看着母親這麽大年紀了,還跑來跑去的給人看病,宣開心疼地説道。
“郎中倒是有,可是哪裏有不要錢的?”李家奶奶坐下繼續説着,“這年頭兵荒馬亂的,誰家日子都過得緊巴巴的,能幫着人家省點兒就幫一把吧!”
“可是……”宣開還要再説什麽,却被子隆打岔了去。
他過去摟着奶奶的脖子:“不許説奶奶,奶奶最厲害,我長大了,也要像她那樣,不要錢給人治病!”這番話逗樂了這一家人。
這時,英姐雙手遞給奶奶一飯碗,又揀些細嫩的菜葉兒,夾入奶奶碗裏。奶奶又把青菜夾給子隆,自己則夾起一些鹹菜絲,放入碗中。
飯桌上,子隆大口的扒着飯,吃得飛快。興許是走累了,這會兒他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奶奶一旁笑着説:“慢點兒吃,慢點兒吃。”她一邊説着,一邊撿起子隆掉在桌上的飯粒,放進嘴裏。
一頓飯下來,子隆的碗中剩了許多個米粒,白薯皮也扒得厚厚的,扔在桌上。奶奶把它撿起來吃了。
“奶奶,米倉裏有那麽多米,你還吃這些干什麽?”子隆朝着窗外的米倉努努嘴。
“乖乖,浪費糧食,罪過可大哦!”奶奶邊細細地嚼着掉在飯桌上的米粒兒邊説道。
這時,秀姐站起來收拾飯桌,用筷子輕輕地敲了敲子隆的頭:“你這小敗家子兒!知道嗎?施主一粒米,大如須彌山。你没見庵裏的師父們,哪個飯碗裏不是吃得干乾净净的?農民種糧食多不容易啊!一粒米飯一滴汗哪!……”
“嗯,秀姐説得對!”奶奶笑得很開心。這秀姐、英姐都是她一手調教出來的好孩子。
正説着,只聽芳姐在米倉裏扯着嗓子叫嚷着:“我看你往哪兒跑?你還跑……”
“這是怎麽了?”一家人很奇怪,循聲走向院子。一問才知道,原來是芳姐清掃米倉時,發現兩只大老鼠在偷米吃,她一時來了脾氣,便揮舞着掃帚四處追打。
米倉裏堆放着新購進的幾十袋大米。快過年了,李家米鋪有個規矩,每到年底,他們都要拉着米車,去給那些老主顧挨家挨户的補米。
你家三斤、他家五斤的,感謝他們一年來的光顧。所以,糧食比以往多購進了一些。
“叫你跑,叫你跑!”一只碩大的老鼠,被芳姐追的四處逃竄,吱吱亂叫。芳姐在那狹窄的通道裏追來追去,掃帚打着地面,揚起層層灰土。
“不要打啦!”奶奶過來揮手阻攔她。
“您又要管了。”芳姐嘟囔着,一跺脚,扔下掃把氣呼呼地走了。
芳姐心想:“奶奶慈悲,不讓殺生,不讓撒藥殺蟑螂,如今還不準打老鼠。什麽都養着,這成什麽了呀!”
衆人紛紛離去了,子隆藏在門後,看到奶奶走進倉庫,低聲地念着佛號。
一連幾天,奶奶都在倉庫附近念佛,念得不急不緩,手中的念珠捻了一圈又一圈……
過了些日子,芳姐再去打理倉庫的時候,再没見着老鼠了;包括屋子裏的蟑螂,似乎也看不到了,這讓她覺得有些蹊蹺。
“莫非是奶奶念佛靈驗了?”芳姐有一絲疑惑。在此之前,她是家中最反對信佛的一員。每次秀姐和英姐提到念佛,她都會高高地揚着嗓門,問道:“佛在哪兒?佛在哪兒?誰瞧見了?”
不過,自打經歷了這件事,芳姐的整身心都轉變了許多,反對信佛的聲音也不再那麽高了。
一轉眼,到了臘月,天上飄起了雪花,這種天氣在廣西是罕見的。今年的這個冬天比往年更冷。此時,年關將至,南寧北街的大小商鋪,紛紛打出優惠的價碼,吸引着顧客,無論窮人、富人,年關時都要張羅着辦年貨,窮的窮辦,富的富辦,這畢竟是老祖宗傳下來的傳統節日——過大年。
與外界的喧鬧相對,水月庵却顯得格外寂静。年關也是寺院一年當中最忙的時候。師父們在庵堂忙裏忙外的,然而,在這最需要人手幫忙的節骨眼兒上,庵裏庵外却見不到秀姐和英姐這兩姐妹的人影兒。
她倆這幾天一直待在奶奶的屋中,除了喫飯如厠出來外,幾乎常常一天到晚都不見她倆的影兒。
子隆戴着厚厚的棉帽,獨自在庭院中玩耍,時間一長,覺得没趣,便想去奶奶房裏,看看姐姐她們到底在做什麽。
子隆推開房門,隨即帶進一股刺骨的寒氣,正盤腿坐在床上做活的秀姐,不禁打了個寒戰,她的手一抖,忽然哎呀一聲叫了起來;手中做活的針,扎在了手指上,滲出一滴鮮紅的血珠來。
奶奶忙把她的手指含在自己嘴裏,吸了兩口。子隆在一旁很擔心的眨眨眼,却又不敢吱聲。
他看到炕上堆放着許多棉花和一些瓦灰色的布匹,奶奶正和姐姐在做新棉衣、棉被。
“這是給我做棉衣用的?”子隆笑嘻嘻地伸出小手,想摸一摸這雪白的棉花,不料却被英姐打了一下,子隆趕緊把手縮了回去。
“這是給水月庵裏師父們做的,你這小手,可别摸臟了。” “噢,給師父的呀!”子隆也脱了鞋爬上床去,依偎在奶奶的身邊,很乖的看着她們做針綫活。
晚上,奶奶對秀姐和英姐説:“明天你把這些棉衣、棉被送到水月庵去,我讓子興駕車送你們,供養庵裏的幾袋大米,也順便帶過去。”奶奶説完,又在一個小木箱裏的底部,摸出一個紅布做的小錢袋,裏面是她這一年積攢的零用錢。她囑咐秀姐:“把它帶給根荃法師,庵堂過年用錢的地方多。這點兒錢,是咱們家的一點兒心意。”秀姐接過錢袋點點頭。
一旁的子隆眨眨眼,没説話。此刻,他正考慮着一件事:棉被、大米、錢票。那麽我該帶些什麽去看師父呢?
第二天早晨,秀姐、英姐她們把供養水月庵的東西裝好,哥哥子興駕着馬車,早早啓程往水月庵去了。 正走間,忽聽到後面在大聲叫喊:“哥哥等等我,我也要去”。哥哥趕緊停下馬車,只見子隆氣喘吁吁的跑了過來。“天這麽冷,你不好好猫在家裏,跟來干嘛呀?”看着子隆凍得通紅的小臉蛋兒,哥哥心疼的説着。
秀姐看到子隆急急忙忙的跑出來追趕她們,連個帽子也没戴,趕緊跳下車來,把自己的圍巾解下來給子隆圍上,英姐也連忙伸手將子隆拉上馬車,把他的小手放到自己懷裏。
“你來干什麽啊?”英姐問道。子隆神秘兮兮的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布袋將它打開,原來是一個小泥人兒,光頭、光脚,盤腿坐着。
子興也好奇地過來瞧瞧。“這是什麽?你捏的誰啊?”“看不出來嗎?這是我,我呀!我在打坐念佛呢!”子隆顯得很焦急又失望。
“還真的看不出來哈?”哥哥説。英姐撲哧樂了:“嗯,捏的像個長着腦袋的小樹叉。”
“我送給根荃法師的,師父看到他,就會想起我了。”子隆天真的笑着。
一路上,她們兄妹幾個説説笑笑的,馬車很快就到了水月庵。子隆趕緊搶先跳下馬車,快步奔進庵堂找根荃法師去了。
六
子隆七歲那年,懵懵懂懂地記着一些事:家裏的米鋪每日依舊忙碌,哥哥子興,還是每日照常幫助父親購米上貨,維持家業。奶奶每日除了早晚拜佛,還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務活兒。奶奶從小就吃素,葷腥進了口,就會感到惡心、想吐,一直到死,都始終保持着這個飲食習慣。
每逢初一、十五,奶奶就帶着秀姐、英姐、芳姐等幾個姐姐,前往水月庵上香、禮佛、誦經。有一回,子隆也跟着去了,他站在大殿的角落裏,吃着師父們給的供果。看到師父們排着隊,手中拿着引磬,敲打着木魚,脚步輕緩的帶領僧俗大衆,在大殿裏遶佛唱頌。奶奶和姐姐穿着海青,也在其中,她們雙手合十,神情莊重。
看着這一切,子隆覺得他所認識的這些人:師父、奶奶和姐姐,都是那麽的親切,又是那麽的虔誠。
此後的一段時間,秀姐和英姐去水月庵的次數越來越多了,有時,她們還住在那裏,跟隨着師父們上早晚課,念佛、打坐。
這天中午喫飯的時候,眼看飯桌上又是空着兩個位子,子隆就忍不住嘟囔着:“姐姐她們每天都去水月庵,有時候還住在那兒,我也想去水月庵住幾天。”
“你要去住,還不把師父們的被褥都尿濕了?”奶奶話一落音,全家人都跟着笑了起來。
正説笑間,秀姐和英姐回來了。英姐手裏還捧着一本書。
“這是什麽書?給我看看。”子隆站起來就去搶。
“子隆乖,先喫飯吧!你看不懂的。”英姐像護着寶貝似的,“等你識字了,姐姐再把它送給你看!”
吃過午飯,英姐雙手捧着從廟裏拿回來的書,輕聲地讀給奶奶聽。她的語調抑揚頓挫,好聽極了——“出家遠離煩憂和束縛,心無罣礙,淡泊灑脱;遠離計較和欲望,一切平等,無求知足。遠離貧窮、諂曲,内心富有,光明正直;遠離熱鬧與憎恨,質檏單純,慈悲喜舍;遠離不善、污染,自然安詳,清净自在……”
奶奶静静地聽着,再看看英姐、秀姐,似乎瞧出了一些端倪。這一夜,奶奶輾轉難眠。
這段時間裏,新嫁不久的芳姐,也回來一直在家住着。原因是她婆婆嫌她眼中没活,處處挑剔,她滿肚子的委屈和牢騷。
早晨起床,芳姐又忍不住的向奶奶哭訴,秀姐和英姐一旁聽着,時不時的勸慰姐姐幾句。
“奶奶,我的命咋這麽苦呢?”芳姐説着又哭了起來。
“芳兒,莫要犯傻了,嫁了婆家,不比在自家,凡事都要擔待着點兒,盡量忍讓。把心放寬些,没有過不去的坎兒……”經過奶奶的一番開導,芳姐的哭聲漸漸地小了。
“你也想想,人哪會一輩子順順當當的?凡事要將心比自心。你把心眼兒放正了,好好對待丈夫、公婆。行得正,做得端,佛菩薩自然不會虧待你。”
英姐泡了一杯苦丁茶,端給芳姐:“姐,你趁熱喝吧,降降火,别氣壞了身子。” 芳姐雙手接過英姐遞過來的熱茶,緩緩地對奶奶説:“奶奶,我若也念佛,佛菩薩能救我嗎?”“當然能!只要你有這份心,佛菩薩當然會救你出苦海的,你能這樣想,奶奶很爲你高興啊!”
以前,奶奶不知勸過芳姐多少次了,讓她念佛、拜佛,或許是機緣没到,芳姐絲毫聽不進去。
“可是,我踩死過蟑螂,打死過老鼠,又愛吃肉……我業障這麽重,行嗎”?芳姐顯得有些不安。
奶奶摇了摇頭説:“傻孩子,哪個生來不痴迷?哪個生來没做過壞事?知道錯了就懺悔,一樣能修成佛菩薩。到那個時候,你心裏就清净自在了。”
聽了奶奶的這番話,芳姐的心中敞亮多了。她請求奶奶也帶她到水月庵去皈依,然後在家好好念佛,奶奶看到芳姐的這些變化,很高興地答應了。
看着眼前芳姐這不幸的婚姻,秀姐和英姐更加堅定了她們要出家的信念。
這天晚上,她們姐妹倆雙雙來到奶奶的房裏,走到奶奶面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給奶奶磕起頭來。
“你們這是……”奶奶的臉色陡然變了,她忽然意識到了什麽。
秀姐開口説:“奶奶,我們想出家……”
“孩子,爲什麽非要出家呢?在家修行不也是一樣嗎?”奶奶顫抖着聲音問。
秀姐回答:“奶奶,我們出家是爲了讓佛法住世,然後去實踐、弘揚和傳播佛法……”
英姐不忍心刺激她老人家,輕聲地對奶奶説:“奶奶,您曾給我們講釋迦牟尼佛示現出家,覺悟真理。爲了能出離三界,我也想象佛陀一樣,出家修行,您就成全我吧!”奶奶閉目不語,兩行灼泪順着眼角流了下來。
在一旁的子隆聽到這番話,吃了一驚。他大聲喊着:“你們不要出家,我不要姐姐出家。”子隆知道,姐姐們一旦離開了這個家,就意味着從此再也不能天天見面,不能一起玩耍,不能同桌喫飯,不能時常聽到姐姐熟悉的聲音了……
他不願意這樣。他想讓一家人永遠在一起。“子隆乖,你長大了,要好好孝順奶奶,照顧爸媽,替姐盡孝。”説完,秀姐用手撫摸着他的頭,緊緊地咬着嘴唇。
子隆嚷嚷的聲音很大,另外一間房中的父親宣開聽到了,他披着外套,匆匆地走進奶奶的房中,劈頭便問:“出家是件大事,你倆也不跟家裏商量一下就自己做主,你們眼裏還有没有我們這些長輩了?”這時,媽媽也拖着柔弱的身子走了過來:“孩子,你們倆當真要出家?都想好了?”見兩個女兒堅定地點點頭,子隆的媽媽見兩個女兒决心已定,頓時癱坐在地上,絶望的大哭起來。
此刻,屋裏的空氣像是凝固了。
過了好久,奶奶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哎!罷了!罷了!該走的終歸留不住。既然你們心意已定,就一切隨緣吧……”
宣開悶不作聲,蹲在地上狠狠的抽着煙。聽了奶奶的這番話,他把菸頭使勁兒往地上一擰,嘆口氣站起來:“去吧,人這一輩子,圖的是個順順心心、平平安安。你們既然一心要出家,我們也攔不住,但是你們既然選擇了出家,就不要再還俗,别給咱李家丢臉。”子隆聽到這話,忽然鼻子一酸:“姐姐是鐵了心不要這個家了。”
在子隆的記憶裏,那是一個難熬的長夜啊!一家人各懷心事,各自的窗前,不時的傳出陣陣的長吁短嘆聲。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李家米鋪破天荒的停業一天。一家老小穿戴整齊,他們這是要送秀姐和英姐到水月庵去出家。
根荃法師給她倆舉行了隆重的剃度儀式,並賜法號:明智、明慧。
秀姐和英姐剃了頭,换上了僧衣,模樣完全變了。一家老小在庵裏吃完午齋,臨别時,奶奶眼泪又忍不住的流了出來,她拉着姐妹倆的手,不住地念叨:“秀兒,英兒,記得常回家看看啊!”子隆看着自己的兩個姐姐,轉眼間變成了這等摸樣,心中很不是滋味兒,他獨自跑到大殿後面,偷偷地哭了起來。
這一年,英姐十五歲,秀姐十六歲。
後來,子隆聽説姐姐們去了五臺山受戒,後又拜訪名師,四處參學,他們見面的機會越來越少了。
七
相距北門街的不遠處,有一條南北貫穿、東西横插的正街,街道寬約一丈,路面是用三尺來長、兩三寸厚的大青石板鋪就的。往前左拐是一條小巷子,巷子很窄,若逢雨天,挑一擔水從巷子中央穿過時,兩邊屋檐的水,都會滴落到水桶裏面。
入秋的一個早晨,奶奶早早的起床做好飯菜,一家人吃過飯後,奶奶給子隆换上了一件嶄新的黑色綢緞長衫,戴上一頂溜溜圓的小瓜皮帽,斜背着一個奶奶爲他縫制的藍色書包,他要上學堂了。子隆拉着爸爸的手,一蹦一跳的跟着爸爸去見教書先生。
他們父子倆穿過這條街,行至拐角處時,一座古檏雅致的私塾學堂映入眼簾。
這是一處灰磚灰瓦的幽静小院兒,兩扇緊閉的朱紅大門兩旁,長滿了葱蘢的青草,草葉又細又長,隨風摇曳。大門的正上方,有一塊黑色的匾額,上面用黄字寫着:“北城私塾”。
爸爸叩響了大門上的門環,管事的老人打開大門,帶他們父子倆,穿過一個曲幽的回廊。廊道的兩旁緑草茵茵,竹翠蘭香,宛如一幅美麗的畫卷。
子隆覺得很新奇有趣,一路東張西望。隨着爸爸進入了一間寬敞的教室。小書童朗朗的讀書聲傳入耳畔:“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
看到子隆父子,教書先生連忙起身走過來,對子隆的爸爸拱手道:“李掌櫃近來可好啊?”“托您的福,一切都好。”子隆的爸爸也笑呵呵作揖回禮。
這位教書先生姓徐,有六十來歲,長得高高瘦瘦,頭戴一頂黑色緞面的圓帽,身穿湛青色長衫,鼻梁上架着副老花鏡,一派老學究的模樣。
這位徐先生很有才華,品行也很好。他曾中過舉人,教書育人二十餘載,兢兢業業。
趁兩人寒暄時,子隆眨着他那烏黑明亮的大眼睛,四下打量起來:——教室廳堂的正中央,掛着一幅孔夫子畫像,兩旁是一副楹聯:
四書文章雅士頌
五經才調稚子風
下方的供桌兩旁,擺放着兩盆翠緑的毛竹和兩個瓷瓶。 兩側墻壁上的兩幅字畫十分醒目,分别寫着:
翠竹黄花皆佛性
白雲流水是禪心
古今來形形色色無非是戲
天地間奇奇怪怪何必認真
暗紅漆木的講桌上,工整地擺放着文房四寶和厚厚的書籍。坐在長條凳上的小學生,捧着書,歪着頭,好奇地打量着子隆。
這時,爸爸拉過子隆,叫他磕頭拜師。
“先生好!”子隆趕緊下跪,徐先生上前把他拉了起來:“孩子,過來給孔老夫子磕個頭吧!”説罷帶他到孔夫子畫像前。子隆對着畫像,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拜過師,子隆拿着先生發給他的課本,入座開始聽課了。
先從基礎課學起,學的科目是《三字經》、《千字文》、《聲律啓蒙》、《增廣賢文》和《唐宋詩詞三百首》,待熟讀熟記後,徐先生再教學四書五經。
一周的時間過去了,子隆漸漸地適應了學堂的生活。他不但天資聰穎,悟性高,記憶力也很强,還寫得一手好字。徐先生很欣賞他的這個得意門生。
入學初期,子隆表現得倒也乖巧。日子一長,子隆調皮貪玩的習性漸漸顯露出來,經常做出一些超乎尋常的事情來。入學的時間久了,子隆漸漸地發現了一件怪事:無論是寒冷的嚴冬,還是在酷暑的盛夏,徐先生總是戴着那頂黑緞子圓帽,即便汗水不停地流下,他的那頂帽子也從不摘下來。這讓子隆感到很納悶兒。
這天中午,子隆趁先生坐在椅子上打盹的功夫,悄悄的走到先生後面,把他的帽子輕輕地摘了下來。就在摘下先生帽子的瞬間,子隆愣住了,先生没有頭髮啊!原來帽沿裏面的邊上,係着的是一條假辮子啊! “徐先生没頭髮,是條假辮子,假辮子!”私塾裏的小學生們拍手叫着起哄,先生的帽子被孩子們拿在手裏,你傳給我,我傳給你,就這樣來回的傳着、叫着、笑着……
徐先生被驚醒了,他下意識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光光的腦袋,登時氣得臉色煞白。他氣急敗壞的叫着:“李——子——隆!”,然後拿出戒尺,使勁兒地打着子隆的小手。放學後,先生又找到子隆的爸爸告狀,爸爸氣得有生以來第一次狠狠的打了他一頓。
從那以後,子隆知道了徐先生的“厲害”,再不敢頑皮了。在徐先生的調教下,子隆的學識、品行越來越好,性情也變得很沉穩了。這期間,他也經常趁放學後的空閒,跑到水月庵去幫忙,生活過得很充實、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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