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8年,文化大革命宣佈結束。政府提倡恢復宗教政策,南華寺歷經磨難,終於走出了困境。又果從19歲出家,到文化大革命結束,整整經歷了20年的風雨滄桑。這一刻,54歲的又果和尚流下了激動的眼泪。
1982年5月18日,惟因和尚受曲江縣人民政府的邀請,昇座南華寺方丈。昇座儀式極其簡單,幾乎就没有什麽儀式。又果和尚被禮請爲南華寺的大知客,處理寺内外一切事務。惟因和尚在昇座講話中,鼓勵僧衆繼續發心護持道場、振興祖庭。
不久,又果和尚向惟因方丈提出了一個構想:“宗教政策落實後,會有更多的僧青年進入南華寺,我們需要開辦僧伽培訓班,爲寺院培養僧才。”
惟因和尚連連點頭稱是:“堅守祖庭固然艱辛,培養僧才同樣重要,現在又要重修祖庭,我們肩上的擔子還很重啊!”
又果點點頭,他久久地注視着惟因和尚,回想着惟因和尚在文革中的種種慘景,心中不禁一陣辛酸和傷感。惟因和尚的腰已直不起來了,牙齒也早已被打掉,十幾年來,他吃東西都是用牙床硬磨的啊!……
惟因和尚昇座後,仍舊住在客堂的二樓,爲了方便照顧惟因和尚,又果就搬到了客堂的一樓住。
又果做事非常細心,他特地安排一位老人,專門給方丈做煮得很爛的飯菜。
惟因和尚的一生行事,都與虚雲和尚一脈相承。他在磨難中的隱忍與堅韌、寬容和悲壯,不僅來自於對佛法的信念、自身的品行,更源於佛教代代相續的傳承,這就是僧魂,是一種生生不息的出世精神!
由於方丈身體不好,又果便盡可能地多處理寺廟的事務。在决定重建南華寺之後,又果和尚更是親力親爲,聯繫工程隊,安排工程設計和建造,審核過往賬目,接待大量的訪客……一時間,他成了南華寺最忙碌的人。
從1953年南華寺受戒、接觸禪宗,到成爲一個正式的禪門傳人,又果和尚走過了整整30個春秋!
1983年4月,惟因和尚在南華寺,舉行了簡單的傳法儀式,傳禪宗曹洞宗法劵給又果和尚,正式授他爲曹洞宗第五十一代傳人。
二
一九八五年臘月二十八,天上嘩嘩的下着大雨。南華寺跟平常相比清閒了不少。又果老和尚帶着老花鏡,坐在客堂中練習書法。
忽然,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脚步聲,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小沙彌;個頭不高,長得又小又黑又瘦的,身穿一件舊大褂,手上提了個塑料袋,被大雨淋的像個落湯鷄,他縮着個脖子,凍得瑟瑟發抖,樣子非常狼狽可笑。又果老和尚聽到響聲抬起頭,隔着老花鏡一看,還没説話就大笑起來。
隨後又果老和尚斂起笑容,嚴肅地問:“你是干什麽的?”
“掛單。”小沙彌小心地回答着,傻傻地站在原地,都忘記頂禮了。
“掛什麽單?掛單!不知道沙彌不能掛單嗎?一個小沙彌到處亂跑!哪裏來的?”“我是從少林寺來的,我這兒有證明”,小沙彌邊説邊緊張地從口袋裏掏出一張過期而又淋濕了的證明遞上。
老和尚仔細的看着他遞過來的證明,問道“你真是少林寺的?”小沙彌膽怯地説道:“是的,師父!”老和尚就故意逗他説:“那你打一套功夫給我看看,不打功夫不給你掛單”。小沙彌站在原地也不動:“我是出來參學的,希望您老人家慈悲收留我!”又果和尚看了看他説“好吧,要過年了,給你掛個方便單,住三天就走啊!”“多謝師父!”小和尚高興的急忙頂禮,就在南華寺暫時住了下來。
到了大年三十晚上,又果和尚獨自在客堂中守夜,這時,一個小小的身影走了進來。“師父,我跟您一起守夜吧!”進來的是那個掛單的小沙彌,他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裏,透着一股過人的機靈勁兒。
又果和尚正在打坐,小沙彌就慢慢的蹭到他的身邊,小聲的問道:“師父,您有弟子嗎?”“嗯!有的。”“那……您還打算再收徒弟嗎?”又果和尚慢慢地睁開眼睛,看了他一眼也没吭聲。
小沙彌住在南華寺這兩天,覺得這裏很好,對高大威嚴的知客師,更是敬佩有加,所以,他很想留在這裏。
第二天是大年初一,小沙彌看到齋堂裏擺放了好多大園桌,每張桌子的上面,都擺放了好多蒸菜。他以爲是要招待客人,在齋堂裏轉了一圈又出來了。他刻意的站在齋堂門口,想等知客師來用齋的時候,跟他一起進去。
到了中午過堂的時候,知客師過來了,他一看到小沙彌站在門口,就問道:“你這小孩怎麽不進去過堂用齋啊?”小沙彌裝作很害怕的樣子説:“今天没得飯吃,都在招待客人。”“怎麽會没有飯吃?你這個傻瓜!跟我過來!”説完,一把拉過他的手走了進去。然後説:“來,跟我一起坐。”這時,齋堂裏就餐的和尚們,都向他投去了羡慕的眼神。纔來幾天啊,就能跟大和尚坐在一起喫飯!他們以爲是知客師新收的徒弟,拱手道:“恭喜您了,知客師!又收了個小徒弟!又果和尚也不吱聲。看着别人向他投來羡慕的目光,小沙彌心裏那個美啊!
到了初二,又果和尚讓寺院的照客,把他叫了過來,對他説:“小孩啊,三天到了,你該起單了。”小沙彌説:“師父,我在這裏住這幾天,感到南華寺道風很好,我想留在這裏參學,您老就慈悲留下我吧!”又果和尚大聲説:“參什麽學?參學!戒都没有受!”“您可以給我受戒呀,師父!”又果和尚:“哪有那麽容易啊!”小沙彌做出一副可憐相:“師父,我在這裏一個人也不認識,也没地方去呀!”,小沙彌非常機靈,他見又果和尚不吭聲,就連忙説:“我就跟着您了師父!”
就這樣對峙了一會兒,又果和尚説了句:“你先到齋堂洗碗去吧!要聽話哦!”這就算是默許了。“謝謝師父!”小沙彌高興的趕緊跪下給師父頂禮,然後他冲師父笑了笑,轉身一溜煙兒跑出了客堂。
從那以後,小沙彌每天把齋堂的碗筷洗完後,就跑到客堂或者種花的地方去找又果和尚。他總是没話找話的問這問那,有時候師父故意對他愛理不理的,他也不管這些,每天還是照樣往他那兒跑。他心裏很明白,要想在南華寺住下,就首先要得到師父的認可。
有一天,機會終於來了。
寺院裏平常有個居士,經常在又果和尚那裏幫忙。這天,又果和尚讓他把後院的樹枝整理一下歸攏好,這個居士弄了半天還是堆得亂七八糟的,人却早早地就走啦!又果和尚就在那裏嘮叨不停。小沙彌聽到趕緊走過來説“師父,讓我來整吧?”又果和尚説:“嗨!你這小孩,斧頭都拿不動,你能整個啥?”小沙彌説道:“我試試。”“你想試就試吧,不要碰到脚啊!”又果和尚説完,就到客堂忙去了。
小沙彌先是用斧頭把小樹叉砍下來,再用鋸把樹乾都截成兩尺那麽長,然後再用斧頭把它劈成幾瓣,一層一層碼起來,整整齊齊垛好,最後把後院兒全部打掃的干乾净净的。又果和尚回來一看,都驚呆了,問道:“這是你干的嗎?”“是的,師父……”
從那以後,師父就不讓他去齋堂洗碗了,跟着他一起干活。小沙彌很機靈也很能幹,他把在家裏和在少林寺干活的本領,全部都使了出來。又果和尚常常不相信,他這麽一個小人兒,什麽都會干。那個時侯他才十六七歲,本來就瘦小,站在身材高大的師父身邊,就更不起眼兒了。師父呢,雖然嘴上不夸,可小沙彌看得出來,其實師父心裏很高興。就這樣,他每天跟着老和尚。時間一長,大家都認爲又果和尚已經收他做徒弟了。
有一次,又果和尚問他,“想不想上僧伽培訓班呀?那裏有師父教你學東西的!”小沙彌説:“你就做我的師父吧?”他説:“那不行的!你原先是拜過師父的。”小沙彌説:“那是我的皈依師。”又果和尚聽了也没説什麽。
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在客堂後面的花園裏,又果和尚讓他到齋堂去,提兩瓶熱水來説自己要洗澡用。小沙彌趁師父洗澡的空,連忙把師父换下來的衣服給洗乾净晾好,又果和尚洗完澡换好衣服,出來一看就發火了,他大聲呵斥小沙彌:“誰讓你洗的?我自己不會洗嗎?”小沙彌本來想到師父會很高興的,没想到師父會發這麽大的火,嚇得站在那裏也不敢吱聲。又果和尚看了看他説:“你再去齋堂提一瓶開水過來。”小沙彌趕緊提起一個空暖瓶,跑到齋堂又打來一瓶水。又果老和尚指着一個木凳子對他説:“你坐在這裏,頭髮都長這麽長了,我幫你剃一下……”
小沙彌就老老實實地坐那裏,讓又果和尚給他洗頭。洗完後,又把頭給他刮得干乾净净的。
等老和尚收拾好了,小沙彌就讓他坐在椅子上,然後趴在地上冬冬冬,連着磕仨響頭,磕完就對着又果和尚叫一聲“師父!”
又果一聽就哈哈大笑起來,説:“誰告訴你的呀?”小沙彌説:“師父。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剃度師了!”老和尚樂得合不攏嘴,照着他的光頭拍一下,説:“起來吧!以後你就叫新軍了。”
又果和尚會做針綫活,他穿的衣服都是他自己動手縫制的。小沙彌剃度後,又果老和尚專門叫人去廣州,給小沙彌買來一塊兒布料,他親自動手,給小沙彌做了一件嶄新的長大褂,而且還是呢子的。小沙彌長這麽大,還從來没有穿過這麽好的衣服,他穿着師父做的這件長大褂,高興得在南華寺院裏轉來轉去的,炫耀着……
從那一刻起,小沙彌覺得自己是真正的有家可歸了。
三
收徒不久,又果和尚便按照儀軌,給新軍授受三皈五戒,除了讓他學習每天的五堂功課外,還讓他學習敲、打、念、唱等基本功。新軍以前在少林寺没學過這些,只學過拳脚功夫。他哪裏懂得敲打法器啊!所以,他敲打法器的時候,其它僧衆常常取笑他,弄得新軍很不好意思。
於是,在一次上殿的時候,又果和尚往大殿中間一站,對新軍説:“新軍,你只管上去敲,我看誰敢笑你!”師父的話,讓新軍很受鼓舞,他頓時信心百倍。
後來,在又果和尚耐心的幫助和指導下,新軍進步很快。日常功課和敲打念唱都學會了,後來還當上了維那師。
老和尚非常喜歡他這個聰明、能幹的小徒弟,事事都寵着他,對他也十分的溺愛。
新軍年紀小,活潑好動,喜歡睡懶覺,有時候還因爲貪睡不上早課。又果和尚幾乎每天都要跑過來叫他起床。時間長了,老和尚覺得,每天這樣跑來跑去的叫他,也不是個常事兒啊!後來,他乾脆讓新軍搬到藏經閣,與自己一起住。
又果和尚對新軍是特别的關心。夏天的夜晚屋子裏很熱,新軍熱得睡不着覺,又果和尚捨不得開電扇,就每天晚上用一把大芭蕉扇,給新軍扇呀扇呀!直到看着新軍睡着了,他才睡下,半夜還得起來給新軍擦汗,對他真是關懷備至啊!
除了新軍,又果和尚還有一個叫做新心的弟子,現在已經50多歲了,是韶關大鑒寺的當家師。
新心的命運很坎坷,他自幼得病燒壞了腦子,語言和自理能力很差。30歲的時候,他被家人送來南華寺出家。
新心在又果和尚的精心地調理下,慢慢地能正常走路了,只是吐字還不太清楚。
一年後,又果和尚就給他剃度出家了,起名新心。剃度後,又果老和尚就鼓勵他好好念佛誦經,借佛菩薩和助道場的加持,使得身體早日康復。
新心的變化和進步都很大,没過幾年,他就被惟因和尚派去大鑒寺,在那裏做了當家。
有一回,又果和尚與惟因和尚交流收徒一事時,深有感觸地對惟因和尚説:“這人哪!收一個弟子,就多一份親情、多一份溺愛!明明知道這樣有可能會寵壞他們,可又管不住自己……”
惟因和尚笑了,他給又果和尚講起了《佛説未曾有因緣經》中羅睺羅的故事——
“當年,釋迦佛的兒子羅睺羅出家爲僧,他很貪玩、不守規矩、不喜聞法,自恃有父爲佛,將來必會帶他成道。佛讓他勤於修學,羅睺羅却想再多玩幾年,長大後再學習。佛對他説,世間萬物變化無常,一切都靠不住,你能保证能活到你長大的那一天嗎?佛告訴他,我的命尚且不能自保,又怎麽能保你呢?”又果和尚聽了這些,恍然大悟。
後來,又果和尚就給新軍講授般若法門,他告訴新軍,聽聞佛法雖然不能改變所有的一切,却可以此扺擋痛苦、煩惱、貪嗔痴慢疑。這就需要般若智慧,不學佛没有智慧啊!講到這裏,老和尚就問新軍,“新軍,你願意聽嗎?”
新軍連忙點頭:“願意!”又果和尚開心地大笑起來,“你願意聽就找惟因和尚給你講吧!”
此刻,又果和尚明白了一個道理,要解决親情之苦,就不要有佔有欲。一旦人有貪愛之欲,就仍然還在世間的悲苦之中,這樣出家又有何用呢?他决定讓惟因和尚來做新軍的教授師,易徒而教,對新軍的成長將會大有好處。新軍也很喜歡親近惟因和尚,所以,他很痛快地就答應了。
從那以後,新軍就經常親近惟因和尚,惟因和尚對新軍説,不要在乎名相,我的這些徒弟也都是個名字罷了。我年紀大了,説走就走的,凡事還是要靠你們自己。
惟因和尚對新軍很好,經常教他寫字,給他講《佛教三字經》和《沙彌十誡》。
時間長了,南華寺的和尚們漸漸地發現新軍變了,人好像一下長大了,知客師也不在家,是誰讓他變得這樣乖乖聽話了呢?那就只有惟因和尚了!
四
1986年9月,惟因和尚感到身體不適,工作起來力不從心,就想舉薦又果和尚昇座當方丈,自己隱退下來。
他把這件事上報給了政府,惟因和尚説:“又果和尚閲歷豐富,在佛教界的口碑很好,責任心强,人緣又好。如果他能昇座,那是再好不過了。”爲了照顧惟因和尚的身體,政府同意了惟因和尚的請求,讓又果和尚來做南華寺方丈。
一天,惟因和尚把又果叫到身邊,對他講了這番話,又果聽了連連擺手:“您老人家這方丈做得不是很好嘛!讓我昇座當方丈,萬萬使不得呀!我有幾斤幾兩,您老還不清楚啊?您是有擔當的大菩薩,樣樣做得都很得體!我做不了方丈的,我只能做個普通的出家人。”
“又果啊,南華寺歷經磨難,百廢待興,現在很需要你這樣有魄力的人大力扶持啊!你就隨緣吧!”此時,惟因和尚身體很弱,説話顯得很吃力。
又果嘆了口氣:“當年我做知客師,也只是想助您一臂之力,咱們風風雨雨這麽多年,您還不了解我嗎?”“哎!”惟因和尚一聲長嘆,他知道又果的用心,所以也不勉强他。
不久,又果和尚收到了同參好友新成大和尚的來信,大意是;本焕和尚受趙樸初的委托和省佛協的邀請,到光孝寺昇座任方丈一職,新成和尚也一同進駐光孝寺,任監院一職。
當時,新成和尚是廣州六榕寺的監院,他曾經在南華寺住過,與又果和尚同門同宗,按輩分,又果和尚是他的師叔。兩人的交情素來很好,經常聯繫,新成和尚對又果是非常敬重的。
新成和尚在信中説道:“你兼修禪净密,多宗融通,修學深厚,眼下光孝寺很需要像你這樣的得力人才啊!本焕和尚也希望你能來駐寺,輔助本焕和尚光復祖庭!”
又果捧着新成和尚的這封來信,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之中……
當新成和尚再次提出禮請一事的時候,又果和尚痛快地説:“我同意過去,但是我對本老只有一個請求,别讓我管事。”
新成和尚聽了十分開心:“你放心,到這兒來我會讓你很輕鬆的,只要你能來就好啊!”
又果和尚做出的這個抉擇,自然是有一番用意。他想:“惟因和尚屢次將南華寺托付與我,而我確實没有這個能力,我還是到光孝寺去吧!這樣的話,惟因和尚也好另做打算。”
他的另一番顧慮,則來自新軍等徒弟。又果和尚心地慈悲善良,對他的徒弟總是不由自主的寵着,特别是對新軍,更是寵愛有加。這次去光孝寺,又果决定一個徒弟都不帶,要讓他們學會獨立面對困難,遠離親情帶給自己和對方的傷害。對師父的這種做法,新軍好長時間還都轉不過彎兒來。
對又果和尚的這個决定,惟因和尚也不好再阻攔。他對又果和尚説道:“我是希望你能留在南華寺,把這裏辦成一個禪、顯、密兼修的實修道場,盡早建立起佛學院。祖庭的振興還要有待來日、有待後人啊!但各人自有願力和因緣,你執意要走,我也只能隨緣了。如果有一天,南華寺需要你的時候,你一定要回來啊!
聽了惟因和尚的這番話,又果和尚泪流滿面。他緊緊地拉着惟因和尚的手,望着這個與他風雨同舟幾十年的患難摯友,激動地説道:“您老請放心,早日建成南華佛學院,是您的心願,也是我又果的心願。我在南華寺住了三十年,南華寺給了我太多,您老給了我太多。我又果今生無論走到哪裏,都是南華寺的僧、南華寺的魂,任何時候都不會棄南華而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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