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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第六章 羊城隱者

  一

  惟因和尚終究没能留住又果。一九八七年,又果和尚離開了他守護了三十年的南華寺,離開了惟因和尚,他隨同本焕老和尚,進駐到光孝寺,掀開了他出家生涯中的又一新篇章。

  光孝寺坐落在廣州市的光孝路上,是嶺南年代最久、規模最大的一座古刹,是中印佛教文化交流的發源地之一,距今已有一千七百年的歷史。被稱爲“達摩初地、六祖道場”,民諺有“未有羊城,先有光孝”之説。

  由於種種的歷史原因,這座古刹也早已風光不再。經像塔幢,頽廢敗露,文化遺珍,嚴重散失。直到1986年,光孝寺才交還佛教界管理使用。如今聽聞復興祖庭,又果和尚心中自然很高興。

  當時,爲了重興光孝寺,由中國佛教協會會長趙樸初提議,廣東省宗教局和佛協决定,請當時在丹霞山别傳寺的本焕和尚,移錫光孝寺,出任住持。

  按政府原來的計劃,先用幾個月時間,對光孝寺進行整理修繕、妥善安排後,再禮請本焕和尚入住昇座。

  本焕和尚看到光孝寺這麽重要的一個祖庭道場,已經被摧殘的面目全非了,心裏很難受。他認爲匡復光孝寺,是黨和政府對佛教事業的大力支持,也是出家人義不容辭的責任,本老决定先帶人住進來再説。

  一九八七年元月一日這天,是本焕老和尚出獄後的第一次住持禪宗道場,也是廣東省在恢復宗教政策後,首次舉行的一次盛大晋院慶典。

  新年的花城,洋溢在一派節日的氣氛之中。光孝寺内外,近萬名僧俗大衆聚集一起,慶賀本焕和尚的晋院大典,這次來爲本老陪晋的人,就是又果和尚。

  光孝寺山門前的廣場上,到處幢幡擺動、彩旗飄颺。又果和尚陪同81歲的本焕和尚,緩步走向山門。

  本老面對千年古刹、禪宗祖庭,執杖偈言:

  西來初地第一庭,光孝代代有高僧。

  劫後餘生逢盛世,四衆同德振宗風!

  偈畢,本老大喊一聲“進”,頓時山門大開,鐘鼓齊鳴,人們歡呼雀躍,掌聲和鞭砲聲匯成一片,經久不息。

  自走向山門起,又果和尚就一直陪伴在本老身邊,形影不離。

  在法堂就座時,他攙扶着方丈,一步一步走上法座,然後,身材高大的又果和尚,恭恭敬敬地站在本老的後面一側。他神情端莊,猶如大護法神一般。人們望着慈眉善目的本老,再看看給他陪座的那個非老非少、非師非侍的又果和尚,這種特殊的昇座場面,在嶺南、在佛教界,真是未曾有過啊!這是光孝寺的一個重要歷史時刻。自這一刻起,千年古刹光孝寺,在經歷了衆多的劫難之後,有了它的第一個新主人。

  這天晚上,又果和尚獨自站在寺中的菩提樹下,遥想六祖當年在此宣講法音:“佛法本是不二之法”、“不二之性即是佛性”。

  一千多年以來,這個鏡頭始終定格在國人的腦海里。這對於光孝寺來説,那應該是一個永恒的瞬間。我們相信,所有到過光孝寺的人,都會站在這菩提樹下,屏住呼吸、凝神竪目,去尋找捕捉那一千多年前彌漫殘留下來的智慧氣息。

  回想着如此種種,又果和尚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此刻,他多麽希望六祖的精神與思想,能風靡人心,滋潤衆生啊!……

  二

  誰也不會想到,又果和尚放着南華寺未來方丈不做,竟然會自願到光孝寺做一個没有職務的清衆。又果和尚初到光孝寺,他推掉了首座和尚一職,只做一個班首領衆上殿過堂。這跟本老和新成和尚他們相比,他自然清閒了不少。

  平日裏,他除了領衆上殿、參加大型法事活動以外,其餘時間,都在花圃裏忙忙碌碌。他常常頭戴一頂大草帽,手裏拿着剪刀或花鏟,他把在南華寺跟惟因和尚所學的手藝,全部用在了這個小小的花圃裏。有很多過去的同參、居士來看望他時,也只能蹲在花圃裏面和他聊天,别有一番情趣和心境。

  最初,有幾個光孝寺的小和尚,對老和尚的這種舉措,很不理解:“老和尚放着首座的位子不做,每天在花園裏就這樣種花養草的,這難道也是修行嗎?”

  在他們看來,又果和尚推掉首座和尚,只做普通班首,是一件很費解的事。

  聽到小和尚們的這番議論,新成和尚走了過來説道:“又果和尚是把禪宗裏農禪並舉的家風,當成了修行的一個法門。修行無處不在,你們不可妄自輕言啊!”小和尚們聞言,個個面露愧色,悄然離去。

  又果和尚平時忙完花圃的事情,他就回到自己寮房裏,更衣沐手,澄心濾意,然後燃上旃檀香,在桌上鋪上氈毯,開始静静地磨墨、寫字……這也是他每日裏必做的。他除了每天早晚隨衆上殿外,還給自己定了兩個半小時的修行晚課,比如打坐、誦經、磕大頭等。常年如此,雷打不動 。

  三

  他來到光孝寺以後,本來也給他配有侍者的,就是現在寶峰寺的監院世安法師。但他從來不讓侍者幫他做什麽活計,洗衣擦地打掃衛生等等,他都自己來,居士們供養的洗衣機也不用。説機器洗衣服不好,還浪費水,不如手方便。再説出家人整天閑着,再不動手干點活,身體是要出問題的。

  又果和尚這樣的日子,比起在南華寺當大知客來,倒也確實安逸了不少。又果和尚平時除了種花弄草的,也做一些其它的事務。比如寺院裏的收支賬目、現金發票或是臨時大額款項之類,方丈總是讓人放到又果和尚那裏,本老常常給别人開玩笑説,這些東西放到又果那裏,就是放入了保險櫃。

  方丈每當有事外出,總是把貴重物品交與又果和尚保管,包括光孝寺的公章、存摺、現金等。本焕和尚常對别人説:“光孝寺有又果在,我心裏是很踏實的”。

  但又果和尚這樣做,並不是完全爲了貪圖安逸、清閒,他只是想讓自己真正地息下心來,做些自己想做的事。

  然而,他還有一個未了的心願,就是讓本焕和尚傳法給他,這是他三十年前的一個夢想。

  從他進到南華寺的那天起,他跟本焕和尚就注定有一種殊勝的法緣。但是没等他請法,本焕和尚就遭受到了滅頂之灾。這次隨侍本老進駐光孝寺,他要成爲本老的法子,實現自己三十年來的一個夢想,這樣才能够把本老的智慧、慈悲和臨濟法脈的精神發揚光大、傳承下去。

  本老很瞭解又果和尚的心願,便擇吉日,給他傳授了臨濟正脈,成爲臨濟宗第四十五代傳人。

  接法之後,他一方面仔細體察禪宗各脈間的差别,同時也研究禪宗和各宗之間的比較,從而更能感受佛陀和祖師的慈悲處和智慧處。

  這期間,因爲和根造上師的因緣,又果和尚也不斷應邀出入粤港之間,指導密宗學人的密法修行,在港澳兩地逐漸有了一定的影響。後來有很多港澳居士前來光孝寺,皈依又果和尚,做他的俗家弟子。

  又果和尚還應弟子之邀,到新加坡、馬來西亞、泰國出訪,兩次到終南山和五臺山參學訪問。隨着又果和尚的影響越來越大,很多人都慕名從各地來到了光孝寺。

  香港有一個密宗的上師叫陳國琪,就是在那個時候從香港特意來到光孝寺,皈依了又果和尚,並請又果和尚給他寫了四個字“佛法無邊”。

  他從廣州回去以後,用了三年的時間,完成了一本書,一九八九年在香港出版了,書的名字就是用老和尚給他寫的那四個字;佛法無邊。這本書主要表現又果和尚的密行成就以及在國内外的廣大因緣和慈悲情懷,出版以後在港、澳、泰影響很大。他原來的那份安逸和不想再收弟子的想法,也隨着因緣,一點一點地改變了。

  他在光孝寺的那所小僧院子,也慢慢變成了一個集禪净密三宗修法爲一體的小道場了。

  除了花藝之外,又果和尚跟惟因和尚還學了一門手藝,幾十年來勤行不綴,這就是書法。花藝是又果和尚閑時的消遣,只有書法,算是又果和尚的真正雅興了。

  因爲在南華寺的時候太忙,很少有時間寫字,到了光孝寺,一個人静下來,就有了充足的時間坐下來練練書法了。正所謂:“養花育人,獨具匠心;經禪之暇,頗好筆翰。”

  無論什麽時候,你到他的寮房去,只要他在,一定是坐在那裏寫字。他背後的墻壁上,掛滿了自己書寫的詩、字:

  禪即生活密即心,

  禪密本來不二門。

  覓得佛法現成處,

  密在生活禪在心。 

  還寫有: 

  生死自在仗彌陀,

  誠心助人即觀音。

  若識諸佛慈悲意,

  何爲幻來何爲真?

  别人要是問他什麽意思,他就説;自己拿去看吧!説是説不清楚的。

  又果和尚的書法,一如其人:正楷安静渾穆、方嚴遒勁;行草渾然流暢、姿態萬千,自成一體。

  你要是在花圃向他諮詢養花,他就會告訴你許多:

  “這伺弄花艸跟伺弄人心是一樣的,輕不得重不得,也粗不得細不得,過猶不及。譬如待人,太嬌慣會不敵風雨,太忽略也會萎頓……”

  如果向他請教書法,他更會興致勃勃、如數家珍:

  “書法,心之道也。寫字的人,看似寫字,實是畫心;看字的人,看似看字,實是觀心。所以,書法實乃心法,與佛法有异曲同工之妙!”

  又果和尚結合參禪悟道的心得,他從不看别人的書論,反而有許多自創的書法理論:“寫字即是參禪、即是打坐,一點一劃筆筆是心,真草隸篆頭頭是道。”

  “都説字如其人、文如其人,禪是佛心,字是人心,見佛就能悟道,寫字也是做人。”他還深有感觸的説:“學佛參禪也是一樣的,有這樣的用心處,早已遠離平常心了!就是諸葛亮説的‘淡泊以明志,寧静以致遠’,才叫真人啊!”

  又果和尚關於書法的理論很多,要是認真收集起來,足可以整理出來一本小册子了,只是可惜大多都無記録。

  這些東西都是在和他一問一答中流露出來的,也有些是在他日記中摘鈔的。又果和尚不僅僅通禪、通佛,他也通道、通儒。

  四

  在又果和尚離開南華寺之後,他最寵愛的那個徒弟,也就是現任西樵山寶峰寺的住持新軍法師。他經常鬧情緒,常常埋怨師父不帶他一同去光孝寺,把他自己一人扔在南華寺。

  後來,在惟因和尚的教導下,他慢慢體悟到了師父的慈悲用心,心情逐漸開朗起來。人們都説,距離産生美,師徒之間也是這樣。

  在一起的時候,常常會被一種親情所障住。那時候新軍就是覺得師父就像父親一樣,總想在他身上想尋找一種父愛,缺乏對師父、對僧法的理解和尊重。

  跟師父分開以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太過任性,不懂得師父的大愛和慈悲,這些都是出家前的業習,與出家人的生活、僧團裏的規矩不符。但師徒在一起時,就會住在人情裏,分開了才能看得更清楚。

  新軍認識到這些後,跟師父的因緣開始發生了變化,由信賴到理解,由理解到尊重、敬仰。直到有一天他自己也開始帶徒弟了,才真正的明白了師父的智慧,是他遠遠所不能及的。這也許就是世上所謂的“不養兒不知報父母恩”吧!

  新軍跟惟因和尚在一起的日子裏,學到了很多東西,人也逐步變得成熟了。後來,在又果和惟因兩位大和尚的鼓勵下,新軍以優异的成績,考取了中國佛學院南京栖霞山分院。

  又果和尚知道新軍考上了佛學院之後,高興得逢人便説:“我的那個徒弟新軍啊,考上佛學院了!真是好有出息啊!他以前可是個好調皮搗蛋的小傢伙哦!”

  新軍接到佛學院的録取通知書後,又果和尚專門把他叫到廣州,他們師徒倆一連三天,把廣州好好的玩了個遍。又果和尚告訴新軍説:“你考上佛學院,師父很高興,以後到學校裏就不許貪玩了,要好好學習,將來要好好弘揚佛法,利國利民啊。没錢用就跟師父要。”説着,就把事先給新軍準備好的費用塞給了他。

  新軍看到師父又是夸奬又是給錢的,反而很不好意思:“您自己留着吧,師父,我有錢哦!”又果和尚故意把臉一沉説:“這是師父的心意,給你就拿着買學習用品,只要你學業有成、智慧增長,將來有了出息,師父供你再多的錢,心裏也是高興的啊!”

  新軍從廣州回到南華寺,先去見了惟因和尚。他興高采烈地把師父給自己買的的東西,全部抖落出來,讓惟因和尚看。新軍那時候年輕,想炫耀一下師父給買的東西!

  惟因和尚就調侃地對新軍説道:“你師父怎麽一到廣州就突然大方起來了?還給你花那麽多錢買東西。你要知道,他平時是很摳門兒的,内衣都穿爛了還捨不得買,全是自己動手縫制的。他每次到曲江開會,十幾裏的路程,來回都是步行的,從來不捨得花錢坐車,可他給你這個徒弟花錢,還真是捨得哦!”

  新軍也高興地合不攏嘴,他又從背包裏拿出一大包點心,雙手捧給惟因和尚説:這是我師父讓我帶給您老的點心,很好吃的,我師父説這是廣州的特産。惟因和尚慈祥的笑着説:“我没有牙齒,吃不了這個,你還是留着自己吃吧!”

  新軍一聽就急了:“這個我可不能吃啊!這是我師父專門給您老買的,這點心很軟很甜,您能咬得動的。不信您就先嘗嘗?您老要是真的吃不動,我就拿去供佛了!”

  惟因和尚很高興地説道:“新軍真是長大了啊!”

  接着,新軍又不好意思的説:“我師父還説了,我能考上佛學院,都是您老培養教育得好,説您老有智慧,還要我替他向您老道謝呢!”

  五

  又果和尚離開南華寺的第二年,惟因和尚就病了。惟因和尚在生病期間,曾幾次寫信給又果和尚,希望他能回到南華寺昇座,擔任方丈一職,但又果和尚始終没有答應他。

  一九九零年五月七日,惟因和尚在他破舊的小木樓裏,作吉祥卧西逝。

  惟因和尚歸西的噩耗傳來,又果和尚竟當着報信人的面,痛哭失聲。他覺得自己欠惟因和尚太多了!此生無論如何,都無以報答惟因和尚對他的厚愛和信賴。

  又果和尚接到噩耗就趕到南華寺去了,他來到惟因和尚的房間,看到他屋裏除了幾件破舊整潔的衣物外,没有留下任何財産。這跟他出家的時候一樣,干乾净净來,干乾净净走,無掛無礙的。

  七月五日,南華寺在傳正大和尚主持下,舉辦一場肅穆隆重的荼毗法會。惟因和尚當年昇座的時候,没有邀請任何人來參加,這一次,傳正和尚要讓所有跟惟因和尚有緣的人,都能來追思祭拜他老人家,他要讓人們永遠的記住這個名字——惟因知果。

  這就是一個和尚的精神,一個出家人的楷模,在惟因和尚身後,留給我們的唯有一顆人天敬仰、世代傳遞的僧魂!

  曲江縣宗教局在惟因和尚去世以後,幾次專程來廣州勸説又果和尚,希望他能回到南華寺,晋院昇座、住持祖庭,都被他婉言謝絶了。當政府徵求他意見時,他舉薦了老友佛源和尚。又果和尚説:“佛源和尚禪風犀利、凝重深厚,應該讓他來整治道風、安撫大衆,道風是南華祖庭的命脈啊!”

  他和惟因和尚想法一樣,認爲那時候傳正和尚還太年輕,雖然很有魄力,但畢竟缺乏歷練,這需要一個有威望的大德過來住持祖庭。

  佛源和尚一九九二年昇座,一九九八年退位,傳正和尚於當年昇座,成了改革開放以後,南華寺的第三任方丈。

  又果時時不忘惟因和尚的囑托,傳正和尚昇座後,創建了曹溪佛學院,又果和尚捐出五十萬元交與傳正和尚,作爲培養後學僧人的經費,希望傳正和尚盡快完善學院設施,完成惟因和尚的遺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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