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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尾 聲

  一

  時值公元二零零九年冬月某日,廣西邕寧一條鄉村公路上,不急不緩地行駛着兩輛别克商務車。

  前車首位,儼然坐着一老僧,鬚髮潔净,臉膛方正,目若射電,神情安然。他身着一領金黄色大褂,項上一串白色水晶念珠,眉宇間透着睿智和慈祥,正是我們的主人公、南海西樵山寶峰寺方丈又果老和尚。

  一旁駕車的,是寶峰寺主持新軍法師。後面坐的兩位,是老和尚的侍者。後面一輛車裏,坐前面的是廣西桂平洗石庵的住持宏珠等兩位尼師。 

  此次是又果老和尚專程回鄉探親。

  前面,就是又果老和尚的故鄉蘇村,蘇村正規的行政區劃稱謂是廣西壯族自治區南寧市興寧區三塘鎮同仁村蘇村自然坡。

  蘇村,距市區二十五公里,位於南寧市東向偏北,是我國嶺南地區典型的低山地貌。

  由四塘到蘇村,是一條柏油鋪成的低山公路,蜿蜒輾轉,但路况不錯很好行走,風景也美。

  老人端坐車裏,雖已年近九旬,依然精神矍鑠,他一邊和弟子小聲説話,一邊欣賞家鄉風光,透過車窗,目睹沿途熟悉又陌生的一切,心中甚感欣慰。

  二

  又果老和尚從小在南寧城裏住,却喜歡家鄉的一草一木,小時候他最開心的事,就是隨父母回蘇村老家省親。

  自十九歲出家以後,幾十年不見鄉親不聞鄉訊。七旬有五,他從廣州光孝寺首次返鄉探親,看到家鄉雖然變化很大,但鄉親們並没有擺脱貧困,老人便出資數十多萬元,支持家鄉建設,改善鄉親們的生活狀况,濃濃思鄉情才稍得撫慰。很多年過去了,老人希望家鄉人民生活得更好。

  車子到達蘇村,村口是一片開闊地,圍坐着不少村人在閒聊。不遠處是一座露天紀念碑,旁邊一叢叢茂密的竹子和鬆林,肅穆而清新。

  轎車緩緩地依次開到了村口,看到轎車悠然而至,村人開始激動、好奇,小孩子也喊叫着圍了過來。

  車子停下以後,侍者先行下車,繞到車子的右前方打開前車門,小心翼翼地把師父攙扶下來。老和尚和弟子們,都是一襲的金黄色僧裝,煞是莊嚴,人群中有認識的,呼喊着迎上來:

  “又果大師!阿彌陀佛!”

  老和尚慈眉善目、笑容可掬,兩手一拱:

  “阿彌陀佛!阿彌陀佛!鄉親們好啊!”

  老和尚他這般年紀,却眼不花、耳不聾,腰不彎、背不駝,聲若洪鐘,頓時令人倍感振奮。

  認識的人大聲告訴鄉親:

  “這就是又果大師啊!是咱們蘇村的老人家,論輩分我叫伯父,你、還有你、你們都該叫爺爺和太爺,今天咱們都稱又果大師!你們看到了,這個碑就是給他老人家立的……”

  人群中早有人從店裏搬出了靠椅,讓老和尚坐在紀念碑旁鬆樹下,小孩子和還没見過面的村人,都好奇地圍着老和尚仔細端詳。

  這時,後面的人也都下車了,忙着拍照、攝像、看碑文。石碑上用草書寫着一個大大的“佛”字,一看就知道是又果老和尚的筆體,碑銘寫着:

  四塘同仁蘇村坡李宣開之子李子隆,生於癸亥年八月二十三日,出家於浙江省舟山市普陀山常樂禪院,法名又果字本行。

  本人自幼離鄉雲遊外地,於一九九六年始返鄉探望。有鑒於家鄉水利設施欠缺,逢旱歉收,乃樂捐資四十萬元,於一九九九年建引灌工程,二零零零年再建蓄水引飲工程,俾同胞兄弟及子孫後代發展生産改善生活,以酬本人行善之志也。

  龍迎千禧年  曹溪沙門又果 書(印)

  村裏多是老人、婦女兒童,年輕人大都出外打工了,老和尚除了一個没出三府的堂侄外,已經没有其他親戚了。

  族中的遠親們,聽説又果大師子隆公回來,紛紛從各個坡裏趕到村口探望,使這個素日寂静的山村頓時沸騰起來。

  一陣寒暄後,族人們自然免不了給每人排輩分、認宗親,小孩子一個個被老人叫過來,對老和尚叫爺爺、叫太爺,然後再叫“大師”,還有幾個趴在地上叩頭。

  老和尚高興地應着,好像從來没有這麽開心過,山村裏不斷回響着朗朗笑聲。他小聲對孩子們説:

  “不要叫我大師,叫師父好了”

  他指指新軍師和侍者,然後笑着説:“他們是大師!”

  看着徒弟一臉驚愕,老和尚又是一陣開懷大笑……

  老和尚向族裏的老人一一寒暄之後,就讓新軍陪着他,到後山的渌望去走一走,看一看。

  渌望是整個蘇村的制高點,那裏有老和尚出資捐建的渌望水庫大壩,從村口到渌望,只有一條前些年用來施工的土路,雖説不到一公里,但開起車來彎彎曲曲、爬上爬下好不容易。

  新軍師不知道師父爲什麽要到那裏,他不會問師父,他知道人到了這個年紀,有很多想法是不需要理由的。

  他慢慢把車開到水庫壩頂上停下,扶着師父下來,讓他老人家一個人隨意地走着,自己則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渌望是一座不大的山巒,叠嶂而濃郁,山麓上長滿了植被和林木,還有大片大片翠竹,山下一塊塊稻田,鑲嵌其間的村坡、池塘,處處鬱鬱葱葱,一派興旺景象。

  自從有了水庫,這裏的風水就開始改變了。

  前面就是整個蘇村全貌,後面是造福當地鄉親的渌望水庫,旁邊也有一座功德碑,歌頌又果老和尚捐資興修家鄉水利工程雲雲:

  功德碑

  又果法師李子隆公,急同胞兄弟之所急,慷慨捐資一十七萬五千元,作引灌工程建設之用,此乃造福當代、惠及子孫之善舉,功德無量!同胞兄弟敬表謝忱,特樹豐碑,以資永久紀念。

  蘇村、山口引灌工程理事會立

  碑銘的兩側有一對聯:

  引水灌良田又果法師功德如山山永在

  依山耘寶地同胞兄弟福源似水水長流

  老和尚好像没看到石碑上寫的這些東西,他對這些虚名不以爲然。

  多年來,他不僅支援家鄉建設,還面向貧困地區捐資辦學,多少次救灾解困,回報社會,大小慈善捐款累計達六百多萬元之多,一生所行義舉善舉無數。 

  蘇村原是一個自然村,基本都是李姓,族譜上記載,自始祖李國明公從五塘那錫遷到這裏開村以來,歷經六百多載,嗣傳二十一代,繁衍子孫達五百多户,蘇村也從原來舊址,擴及到那莫、渌潾兩個坡,再分支出山口、渌覃兩個村。後流落到廣西各地,乃至外省、外國的族人,更是數不勝數。

  又果老和尚的哥哥二十年前已經去世,兩個侄子和侄媳都移民美國紐約,只有大嫂還住在南寧。

  南寧老城早就被改造得不見踪迹,水月庵也遷了新址,啓榮、啓芬兩位老尼師也於近期先後去世。所以,蘇村就成了他唯一的鄉情所係。

  面對着眼前的村坡和田野,老和尚久久站在那兒,宛如一座雕像,俯視着這裏的一切。

  前面不遠處,走過那條河流上的橋樑,在對面山坡上,是老和尚雙親的墳冢,再往前走過去,就是蘇村開山始祖李國明公夫婦的墓地。

  又果老和尚的雙親都是在他出家之後去世的,那時候兵荒馬亂,他又遠游在外,不僅没有回來奔喪,而且連父母去世的消息都不得而知。

  一晃幾十年,新舊社會兩重天。

  老和尚第一次回來,專程爲祭拜父母祖先,按照祖宗規矩,他先在父母墳上焚燒、祭祀、頌禱一番,然後又按佛家規矩,燃香、灑净、誦經、念咒,超度亡靈……

  面對親人,他心坦然。舍親出家在佛教是發大心、行大孝,他從來没有後悔過,但按世俗宗親家規,他這一生欠父母親族太多。

  後來再回來,他也都去祭拜、超度。

  但現在不行了,他感到這些年體質和精力明顯下降,越來越力不從心,莫説爬山,就是平地走去已屬不易。

  他静静地望着那條河流,突然蹦出了孔子的一句話: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是啊,來來去去,生死、死生,孰來孰去?孰死孰生?

  漫漫大江流日夜,

  如如客心悲未央。

  登高徒念關山近,

  走過終知返路長!

  新軍師看着師父高大的背影,心頭突然閃過一念:師父這次帶着我們回到這裏來,莫非是預知時至?特意來和故鄉告别?

  這兩年,師父常常跟他談到生死的事,對他説:

  “新軍啊,你們要多發心、發大心、做大事哦,師父老了,隨時都會走的!”

  新軍師説:“不行的,師父!你走了我們怎麽辦哪!”

  又果老和尚説:“怎麽辦?自己喫飯自己飽,各人生死各人了!你們個個都比師父有智慧哦!”

  有一次老和尚生病住院,有居士怕他病重,就問他萬一以後財産怎麽處理,他就把身邊的幾個出家弟子叫到病房,對大家説:

  “我也没什麽好留給你們的,該説的話早就説過了,再多的話也没有。我那裏還有一些十方的供養,不多,也不少,一直想把它用到正地方,你們哪個廟子有承當,就拿一份走,好好做事。洗石庵我是答應過的,也有一份。”

  “現在把我送回光孝寺,我是出家人,不該走就走不了,該走就干乾净净走,不要在醫院裏。我真走了,就要像惟因和尚一樣,不鋪張,也不聲張,省心省力,安安静静就好。你們知道,我一輩子不喜歡麻煩的,要記住把我骨灰送回南華寺,傳正大和尚答應過我,要占南華寺三尺地,我要和惟因和尚在一起……”

  新軍師説:“師父不應亂想,弟子們都知道您壽高呢!您看本老一百多歲,新成和尚九十多,都健在,虚雲和尚一百二十歲才走,您今年還不到九十,可不能耍賴哦!”

  又果老和尚笑了笑:“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真人不知悦生,不知惡死……”

  大家不懂師父在説什麽,但新軍師知道,按師父説自己這輩子是來還債的,師父這些年不斷在了結自己的種種因緣,這次師父又回來告别父母、告别鄉情,新軍師心裏很清楚,師父對這個世界已經不再眷戀了!

  想到此,不禁悲從中起。

  新軍怔怔地看着師父,想到他老人家的一生,隨着佛教興衰,國運沉浮,歷經風風雨雨,有過苦痛,也有過幸福。但是,作爲一個僧人,無論如何折騰,他的心靈從來没有不安過,因爲在他内心深處,始終有一顆僧魂,足以告慰自己、告慰父母和列祖列宗!

  想到這裏,新軍又如釋重負,好像自己也在這短短的時間裏,經歷了一次生死一般。

  師父幾十年來,在他以及他那個時代的出家人身上所發生的一切,乃至整個嶺南佛教界這幾十年來的風雲變幻,一幕一幕就像剛發生一樣,新軍不禁對師父由衷讚嘆,心中充滿了深深的敬意,也對將來住持西樵山寶峰寺、擔當如家業,充滿了信心。

  三

  二零一零年元月十日,又果老和尚身感不適,自知時至,吩咐徒弟們備車,前往曹溪、海豐、西樵山各個寺院周圍轉了一圈,元月十八日回到雲臺寺後,在下午三時許,作吉祥卧西歸。

  元月二十七日,又果老和尚追思荼毘法會在海豐雲臺禪寺圓滿舉行。根通長老、意超長老、耀智法師、光明法師以及來自全國的諸山長老法師和居士近四千餘人,參加了封龕舉火化身儀式,並燒出數十顆精緻舍利子。

  又果老和尚是普陀山的子孫,他一生都在奉行觀音精神,被海内外的弟子稱之爲“觀音菩薩的化身”。 他生前也曾跟他的弟子們説過:觀音菩薩就是他的本尊。

  元月二十八日,在四衆弟子的迎請下,寶峰禪寺僧衆按照佛教禮儀,香、燈、花、幡、幢儀仗隊恭迎,由寶峰寺監院新軍法師,將又果老和尚的彩色靈骨舍利,隆重迎回寶峰寺。迎請儀式由寶峰寺首座演權法師主持,近一千人的恭迎隊伍,人人手持鮮花,跟隨左右。

  當又果老和尚的靈骨利被迎進山門的那一刻,陰霾的天空,忽然放出萬道霞光,一朵鮮紅的蓮花出現在寶峰寺的上空,蓮花芯中的顆顆蓮蓬都看的清清楚楚。衆人驚呼讚嘆道:“這瑞像真是太殊勝了,這是觀音菩薩給老和尚送來的蓮花寶臺啊!”

  老和尚出家是在南海普陀山,歸來是在南海西樵山。那邊的南海普陀山,有一尊全銅的觀音菩薩站像,這邊的南海西樵山,有一尊全銅的觀音菩薩坐像,他的一生始終都跟南海二字和觀音菩薩緊密相連。他是觀音菩薩的化身,是來到這個世上度化衆生的,仰仗佛菩薩的加被,祈盼又果老和尚早登九品,乘願再來啊!

  新軍法師神情凝重地走入靈堂,從黑色大理石的骨灰罐裏,恭恭敬敬地取出又果老和尚的靈骨舍利,供奉於靈堂之中。

  這些珍貴的舍利子,均呈不同的顔色與形狀。金琥珀舍利,形似大鵬展翅,大小如成人中指。紅珊瑚舍利與孔雀藍舍利,如黄荳般大小,兩粒硨磲般潔白的舍利,形如蓮花。供奉在水晶舍利塔内的這七粒彩色舍利子,感召了上千名國内外信衆前來頂禮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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