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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繫不墜的客家精神


  (譚元亨(1948-),男,華南理工大學教授,主要從事文化研究) 

   一

  《客家研究文叢》第二輯的三部歷史人物傳記終於出版了,組稿與寫作中的種種甘苦,也都算有了回應,這就不需要說什麼了。但這畢竟是對一種文體——傳記的一次有一定規模的創作與探索,內中當有不少經驗與規律可尋,理應作出總結,引起思考,為日後的傳記寫作作參照。

  這次三部傳記,當首推《戊戌變法一志士——劉光第評傳》。無論從治學的嚴謹,行文的規範,乃至史識上的過人見地,這在當今的傳記作品中是不多見的。一如楊應彬在序中所說的,作者“利用授課之餘,努力鑽研劉光第的著作,參閱有關資料,並兩次入川,來到劉光第的故鄉——富順縣進行採訪。”從而花了好幾年功夫,不顧患重病,堅持完成了這部可以稱得上“無一字無來歷”的劉光第評傳,不獨精神可佳,且為日後寫傳者立一典範。我幾番上丘鑄昌教授家中約稿、談稿、催稿,有時實在是不忍心——為趕此稿,得了糖尿病,天天上醫院打針,可我還在逼他儘快完稿。他傾注在這部書稿上的心血,實在是太多了,“十年磨一劍”,不僅僅是毅力,也有功力與膂力,非一般人所能做到。

  如果說,劉光第評傳,是史家治史,重考證、重出處,以事實服人,講究細部的周密,那麼,另外兩部,鄧演達的評傳與曾生的戰鬥生涯,則呈示出各自不同的治學與寫作風格。

  鄧演達評傳,由於傳主特殊的歷史遭際與歷史地位,更多賦予的是哲理的思考,對已有的傳統文化予以反思。筆墨概略,而哲思跳脫,重在人物的思想軌跡而非行為的軌跡,這可以說是另一種傳記路子吧。

  而曾生的戰鬥生涯,由於傳主與今天幾乎是相銜接的,時代、環境都很近,寫起來比較得心應手,也能充分展開。寫情,則淋漓盡致;寫事,更可曲折變化;二者,一般引人入勝,催人淚下。

  事實上,我們從三部傳記中,都可以看出各自鮮明的個性。

  劉光第評傳,哪怕是寫家世,作者對族譜的真偽、正誤,都下了很大功夫查證,如關於七世祖還是十七世祖僉憲公劉隆,他並未按劉光第本人的敍述而重新作了判斷。又如戊戌變法失敗後,劉光第是自動投案,還是緹騎上門提拿,他也經過反復的考證,認准是後者。書中,不僅這些細部如此細緻,包括與張之洞的交往、傳主思想的轉變,他都有相當深入的分析,決不人云亦云……總而言之,雖說時代久遠,史料散逸,但作者仍堅持嚴謹的治史精神,使得人物的行為、思想脈絡,都理得非常清晰,令人信服,一個活生生的歷史人物便站立在你的面前了。

  鄧演達所在的時代,比劉光第近,可他的命運,與劉光第可謂異曲同工,兩人在被殺之前,都以為還有審訊、定罪過程,當權的獨裁者不敢貿然下手,可他們都太天真了。如果說,劉光第傳是偏重於史實的驗證,那鄧演達傳則是立足於發掘人物本身的思想,以及人物命運背後所揭示出來的歷史哲理,對蔣介石獨裁政權的思考,對民主、自由的思考,對市場經濟、文化傳統的思考,並特地辟有“歷史群落”的一章,打破傳記的窠臼,宕開一筆,專門寫與傳主志同道合的一群仁人志士,使整部作品的色彩更加豐富,思想更為飽滿,給讀者的啟迪也更為深遠。

  至於曾生,幾乎可算得上是同時代人,因此,作者稱得上身同感受,在情上可能更為注重。例如,在寫到曾生父親在海外的遭遇,尤其是節慶突然因不堪回首當年而中風去世,令人心碎;而在寫到曾生的愛情經歷,一波三折,逃婚、被囚、出洋……極具傳奇性,又催人淚下;當寫到與日寇周旋,大戰、小戰,或勝、或敗,也就更為驚險、曲折,不僅令人扼腕,且懸念迭起,引人入勝。作者在寫這個人物中,顯然更重文學性,重情感效應,所以才放得開,寫得活。畢竟,時代太近,環境更是熟悉。

  這一來,三部作品的風格,當可各以一字而概括:

  劉光第評傳,旨在“實”,史實上。

  鄧演達評傳,重在“思”,哲思上。

  而曾生的呢,貴在“情”,情感上。

  史實、哲思、情感,各有所長,但也還是相互滲透的,任何一部,除一個方面突出外,另兩個方面也是不可或缺的。互相之間,只是比較而言。

  不過,這也提供了傳記寫作的不同路子,文無定法,當在量體裁衣,我以為,這多少是取決於傳主本身的各種材料,史實材料、情感材料及思想材料,當然,也與作者本人歷來的藝術風格相關。

  可以說,這提供了傳記的三種寫法。

  那麼,我們不妨深入下去,儘管寫法各有不同,但作為傳記這一文體,其本身也有共性,即共同的原則及相應的規律,當可在這三部作品中體現出來。

   二

  根據三部傳記所揭示出來的共同規律,我以為,傳記創作中,當有三大原則務必要嚴格遵守的。這三大原則,便是知人——人,即所寫的對象,也就是傳主;還有實事——這裏講的是實事求是,要重史實,不可妄加揣測,胡編亂造還美其名曰“合理想像”;最後一條,則是史識,其實,這也是“求是”,即作者的歷史觀問題。沒有正確的歷史觀,筆下一切也都會走樣,自然也失去了作品的征信了。

  我們一條一條來講。

  第一,知人,如何認識你所寫的傳主,這當然是至關重要的。而人,則總是複雜的,處於變化之中,不那麼好把握,尤其是傳記,一般都是記錄人的一生,其間變化就更複雜了。

  例如劉光第,作者並不諱言,傳主“早期對程朱理學頂禮膜拜”,“維新守舊鹹得其主”,被人視為“調和新舊之見”,相當幼稚,但唯其複雜,甚至動搖,更見他後來慷慨就義之不易。而鄧演達,早期也一直對蔣介石抱幻想,甚至認為蔣介石不敢殺他。及至曾生,剛組建一支抗日遊擊隊,卻首先犯了“逃跑主義”錯誤,造成重大損失……等等,作者並不為尊者諱。也就是史家的“秉筆直書”,這就需要“知人”了。

  知人中,又有言與行的問題。

  口中說的與實際做的,更要重實際做的,不輕信“口供”。這是知人的一個重要方面。多少嶄露頭角的人物,沒幾天便沉沒了,當初,不是叫得最響的麼?這在我們,教訓實在是太深刻了,所以,要真正認識自己的採訪對象,切切不要為假像所迷惑,要有一個深度的把握,切入到人物的內心世界之中。

  當然,寫傳記,有的人物早已不在世了,沒有面對面作判斷機會,怎麼辦?

  我們不妨同時讀寫人的傳記作品,有的材料似很多,寫得也很多,可讀下來,除開乾巴巴幾條概念外,你無法得到這位傳主的真實面目或形象,比讀檔案更加枯燥無味。

  而有的,卻寥寥幾筆,不僅把人寫活了;讀完後,仍餘音繞梁,久久讓你不能平靜。也就是說,你已被其中的內容深深地震撼了,引起了思想上的共鳴——這樣的作品,才真正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品位的。

  無疑,這樣的作品,作者不僅投入大量的勞動,對材料去偽存真,由表及裏,作了認真的分析與思考,而且投入了自己的思想,更重要的,是投入了自己的感情,把自己生命的一部分融合了進去。這樣,作者不僅把握住了人物,更進入到了人物的心靈世界當中,與自己筆下的人物親歷其境,同呼吸,共命運了。

  要做到這一點,功力固然是一方面,關鍵是作者對人物的理解,能否引起共鳴。如果作者與人物都產生不了共鳴,又怎麼能打動讀者呢?

  這三部傳記,作者可以說是對人物有了深刻的瞭解,真正做到“知人”的。

  第二,實事,也說是強調史實的真偽,要實事求是,對歷史負責——不僅僅對人物即傳主負責,當然,這二者是不可以分割開來的。如果說知人是第一步,真正理解了你寫的傳主,那麼,對他的行為、對他經歷的歷史事件,也就應當有更充分的瞭解了。

  這一條上,劉光第的評傳,是做得最為突出的。作者對劉光第的一生,寸寸節節,每一個轉折,都有可信的史實來證明,有爭議之處,他更旁徵博引,拿出自己認定是準確的事實,例如劉光第與張之洞的關係,並以此糾正後人在這一關係問題上對劉光第的詬病。前邊稱該傳“無一字無來歷”絕非溢美之詞。這本身就是一種嚴謹的治學態度。

  歷史事件永遠是撲朔迷離的,廁所於其間的人物,也會“當局者迷”。而同一歷史史件,在不同歷史學家及作家筆下,也會各具不同的面孔,甚至截然相反。當然,我並不是說歷史事件無真實可信,而是驚心於某位20世紀的大人物所稱的:歷史總是勝利者寫的,真可謂成者王侯敗者寇。而我們筆下這幾位傳主,在歷史上只能是失敗者,劉光第菜市口給砍了頭,鄧演達在麒麟門被秘密槍殺,曾生在“文革”中身陷秦城,九死一生。他們不能為或不可能完全為自己寫歷史,而我們作為後人,如何撥開歷史的雲霧,還事件的本來面目呢?這的確勉為其難了。因此,如何去蕪存精,如何鞭辟入裏,如何實事求是,這些要求,相對而言則是很苛刻了的。

  但是,實事,對史實的征信程度,無論多難,都是不可以推諉的。這本身也包含了作者的歷史良知在內,作者的藝術人格在內。

  而這,便已進到了史識層次上。

  第三,便就是史識了。史識,是一部作品的“火眼金睛”,沒有正確的史識,對你筆下的事件與人物,就不可能有透徹的理解與認識,你也就不可能寫深它、寫活它、把握住其在歷史演進中的作用與地位。在今天,應該說,則是眾多文學作者亟須解決的一個大問題。我們不難看到,在若干寫得還很出色的作品中,其史識是相當糟糕的,要不,就是按以往的政治教科書去圖解歷史;要不,便又回到了過去陳腐的歷史循環論或“氣數史觀”上,還自命為新潮與“富有勇氣”等等,這其實是令人悲哀的。尤其是長篇作品,缺乏史識,則是致命傷。人類歷史的發展,是一部不斷解放、追求自由的交響曲,任何的作繭自縛,都是對真正歷史精神的歪曲與閹割,所謂的“蘇聯夢”中的集體農莊神話是如此,今日“美國夢”中金錢萬能的神話也是如此,這一夢與神話,均是對自由精神的誤導與遮蔽,人們惟有從一個個這樣的夢中走出來,才能清醒地看到自己,看到自己的軌跡——歷史。無疑,鄧演達之死,也正是對這種自由精神的追求,他清醒地看到了蔣家王朝的歷史蛻變,大聲疾呼對極權專制的反抗。同樣,鄧演達之前,劉光第等六君子之死,當是20世紀中國所激揚起的自由精神的前奏,他要沖決的黎明前的黑暗,比鄧演達所面對的還要濃重,那可是已延續了2000多年的封建帝制,而他,也不可能有鄧演達一般的清醒,他只是用鮮血昭示給後人。至於曾生,在面臨民族危亡之際,他這位海外學子,毅然投筆從戎,不僅僅有自小受到的民族主義、愛國主義的薰陶,更有在海外拓寬了的視野,增長了的見識。這三位,一位是變法維新的先驅,一位是民主革命的彗星,一位是民族救亡的勇將,各佔有歷史不同的一席之地。三位傳主下來,也給讀者一個對中國近現代史的宏觀把握,而這,史識便在其中了。我們講歷史唯物論,而過去卻每每陷於機械唯物論或主觀唯心論,非此即彼,總是好走極端,如今的所謂“新歷史主義”,卻每每露出舊史觀的粗大尾巴。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三部傳記的史識,有著相當的警示作用。

  知人、實事與史識這三大原則,當然也可以有不同的表述,但萬變不離其宗,這些個基本點是不會有動搖的。

   三

  上邊,我們談了三部傳記各自的特色,以及三部傳記共同揭示的作為這一文體的基本原則,但這只是作為傳記體共性而言,而這是作為客家名人的傳記,那麼,作為客家名人的出現,這三部傳記又給我們提供了怎樣的歷史解釋呢?

  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這只是一般地解釋了英雄產生的大背景,沒有人民,沒有歷史之全然,是不可能有英雄的。但是,為何這兩個世紀,那麼多的歷史人物都出在這樣一個蟄伏千年的民系上?這卻不是幾句話或某種理論所能解釋清楚的。

  斯人已矣,來者相繼。跋涉過歷史的崇山峻嶺,後來者可有先行者的堅忍不拔、光彩照人麼?假如我們未能夠破解這麼個歷史之謎的話。客家名人“爆炸”之謎,當首先從這個民系的大漢民族意識上破譯。

  無論是太平天國革命初期的口號“斬盡清妖”,還是辛亥革命中最早的民主革命團體興中會的誓詞“驅除韃虜,恢復中華”,無疑都反映出客家人強烈的漢民族意識,這是不可以苛求於歷史的。事實上,孫中山等一批有遠見的革命領袖,也在後來逐步摒棄了“種姓革命”的口號,強調“中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尤其是革命成功後,更不見有對前朝政府的統治民族有什麼歧視或打擊。

  但是,作為客家人的脫穎而出,無論如何,還是與漢民族意識分不開的。

  遠的,元兵南下,文天祥在客家地區組織頑強的抵抗,其慘烈程度,遠遠超過中原一帶;一如劉光第在《先大父家傳》中所稱,客家人是“忠於宋,恥仕元”。近的,明亡之際,清兵入關,可謂長驅直入,一直掃蕩江南,可以說,在中原遭遇的抵抗,遠遠不及東南沿海。著名的民族英雄、客家人郭維經,在清軍大舉入贛之際,他率南明軍同清軍大戰于贛州——南安一線,八千部屬,血戰贛州城下。最後城破,無一投降,郭維經也在嵯峨寺自焚身亡。

  清兵入廣東,其反抗也是空前的。乃至今日,粵東仍有“拜太陽”的習俗,日子是三月十九日,即明朝最後一個皇帝崇禎死節的日子——這顯然是為漢王朝而祈禱,一直延續下來,作為一種無聲的感召!

  為何元兵、清軍,均在客屬地遭到殊死的反抗呢?

  客家人,從來以中原古漢族的身份自矜,中土乃是他們古老的家園。縱然千年遷徙,萬里長旋,到了東南沿海,獨在異鄉為異客,卻不忘自己是整個華夏古國的主人。雖名為客,可身與心,卻永遠以主人自居。更何況漢族是這片古老的土地上最早的主人,更是這片土地上文明的創始人,所以,他們始終有著中原的憂國傷時之慨、慷慨悲歌之勇,以天下為己任,每每北望中原,拔劍擊築,龍吟虎嘯不已。

  而古老的漢民族文化,更強化了他們的憂患意識。畢竟,中原是孔子所稱的“殺伐之地”,由於地理自然環境的嚴酷,這個民族與生俱來與憂患相伴,危機感無時不刻在提醒著其精英之士。而幾千年燦爛的文明、厚重文化,本就是一筆巨大的歷史財富,值得一代又一代人去捍衛它、保存它並豐富它,怎可以毀滅在落後、野蠻的異族手下——清兵入關,南方人口銳減3000多萬,幾乎算得上是一次種族滅絕,作為漢民族中一支民系,客家人能不為光復昔日的偉業而奮起麼?

  他們背負的歷史太光榮也太沉重了!

  無論漢民族文化到了宋明二朝,已經怎樣老氣橫秋、甚至成了自我虐殺,遭到漢民族中有識之士如李贄、黃宗羲、戴震、龔自珍等尖銳的批判,但正是這種批判,更意味著漢文化所具有的更新、再創能力。而這,比落後,蒙昧的遊牧部族的文化,畢竟要有底蘊、有生氣也厚重得多。一個古老的文明,當穿越“死亡之門”,來個鳳凰涅槃,重任在肩呀!

  這便是客家名人爆炸之謎的第一個謎底。漢民族歷史文化自覺的負載者,在這民族危亡之際,焉得不揭竿而起,一舉沖天?

  而千年遷徙,萬里長旋,客家人自身的一部流亡史,本身也在滋養著憂患意識,最大的學校不是別的什麼,而是自身曾有過的失敗。失敗,是最好的學校。當歐洲從蒙昧的中世紀走出來,“文藝復興”中回頭去學習古希臘羅馬的傳統,不正是從其敗滅中汲取到無盡的營養麼?而客家人被迫遠別中原,幾乎亡國亡種的遺恨,不一般教他們從中得到無盡的教益麼?

  歷史總是這麼寫的,勝利者每每目空一切,固步自封,從而不思進取,反勝為敗;而失敗者總是能臥薪嚐膽,汲取教訓,從而發憤圖強,轉敗為勝——他們失敗中得到的,比在勝利中得到的更多,“挨了打之後,懂得了學好”——這是人之常情。

  正因為遷徙、流離,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客家人蒙受失敗的恥辱,所以,作為這個群體的領袖人物,如本輯中的劉光第、鄧演達、曾生,其危機感與憂患意識就比一般人更強。有危機感,方會敏銳、獨具慧眼;有憂患意識,方能時刻警醒,引前車為鑒——而這些,則是客家名人脫穎而出的根本要素,同時,也形成了他們巨大的人格力量,並由此產生號召力,以在危難關頭,把握住歷史之舵,穿越“死亡之門”!這正是流亡者成功的秘訣,天生的秘訣,也是他們智慧與力量的寶庫。試想一下,猶太人之所以成功,不也是因為這個麼?是無時不刻不在的危機感,“沉船意識”,激活了他們生存智慧,他們才如此及時地抓住一個又一個成功的機會,無論是經商,還是科學研究,抑或政治角鬥……

  流亡者,不在沉淪中奮起,便在沉淪中寂滅,多少流亡的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沉沒,銷聲匿跡,有的,只能在考古中才被重新發現,可大多數,就永遠不為人所知,墮入冥冥深處,可獨餘下猶太人。在東方,更餘下了客家人,註定要為人類輝煌而燃起更旺的文明聖火!

  我以為,這當是破譯客家名人爆炸之謎的第二個謎底:作為流亡者的特有的歷史身份而激發出的潛質。

  現在,我們來談第三個謎底。

  這個謎底,可以從洪仁玕《資政新編》中找到。

  洪仁玕是天王洪秀全的族弟,在初期聚義失敗時逃往香港。四年之後,輾轉迂回,歷盡艱辛,最後終於到達了天京,臨危授命,主持幾經內訌已面臨敗滅的太平天國大政。為了挽狂瀾於既倒,他發表了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歷史巨著《資政新編》。

  時至今日,仍有人歎息他“太超前”了。

  因為,在這部巨著中,他提出,要“以資為政”,把這作為“立國之本”。一打開書,便有:“治國必是立政,而為政必有取資”,這比同時甚至稍後於他的啟蒙思想家們的主張“變器不變道”走出更遠!

  他明確地提出了一系列建立現代社會的構想——興車馬、舟楫之利,興銀行、興器皿技藝、興寶藏,開發各類礦產,興郵產、興各省新聞官、興省郡縣錢國穀庫、興市鎮公司、施行工商水陸關稅法、興土民公會……這均是切實可行的政治、文化等建設的具體措施,卻又頗具戰略意義。

  這一切,都是他精心研究當時西方的先進政制之後制訂的。

  在總旨上,他提出了“工商皆本”的命題,允許“富民”從事工商業經營與礦業開發,從事近代的金融業,從而達到“與番人並雄”、“奮為中地倡”的目的。

  他堅決反對外國侵略,維護民族尊嚴,同時,也不贊同中國傳統的夷夏觀,“凡外國人技藝精巧,國法宏深,宜先許其通商”。

  他遠遠超出後來洋務派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力主學習西方的立法制度,否則,不是以改造一個軟弱落後的中國。他認識到:“用人不當,適足以壞法;設法不當,適足以害人。”對幾千年君權神授的“人治”、封建極權專制,對禮法名教、舊儀習俗,也統統予以挑戰,要建立全新的人文觀念。

  中國第一位留學生、啟蒙主義者容閎,當年亦寄望於太平天國,並親自上天京考察,他是這麼說的:“天假此役(即太平天國),使全國人民,皆從夢中警覺。”

  關於洪仁玕的政綱,我們還可以作更多的研究分析,洪仁玕自己也早已說了:“此皆為邦大略,小弟于此類,凡涉‘時勢’二字,極深思索。”

  他沒有在香港白呆幾年——正是這幾年中,他在已被英國強行割走的香港,對當時先進的西方政制,下了很大的功夫鑽研,頗有心得,《資政新編》絕非憑空而來的。及至以“洪秀全第二”自稱的孫中山,也毫不諱言,宣稱他的革命思想是來自於香港的。

  對《資政新編》的進步意義,怎麼高度評價也不為過。可惜,洪仁玕抵達天京太晚了,無法實施他的宏圖大略,尤其是清王朝與帝國主義侵略者聯手,把太平天國置於血泊之中。

  千古遺恨!

  否則,中國的現代化進程,當提早很多——當年,清兵入關,僅在江南一帶,便殺了3000萬人,比英國殖民者在北美屠殺200萬印第安人還甚。而更令人扼腕的是,中斷了中國東南沿海的資本主義萌芽的發生,尤其是啟蒙主義思想的傳揚——本來,如黃宗羲等一批思想家們,早在明末便在《明夷待訪錄》中,有力地批判了君主制,君“為天下之害”,提出“工商皆本”的先進經濟思想,以及設“學校”——即議會議政等一系列措施。

  直到200年後,維新派起而反對封建專制,作為主帥之一的梁啟超還說:“我們當學生時代,《明夷待訪錄》實為刺激青年最有力興奮劑。我自己的政治活動,可以說是受這部書的影響最早而最深。”

  明亡,一個落後的遊牧民族入主中原,使中國正常的歷史進程發生斷裂;太平天國被扼殺,這再度踏上現代進程的歷史,又一次發生了斷裂——中國幾百年懦弱、落後、挨打,這不能不說是重要原因!

  所以,以漢民族意識為重心作為南方這幾次革命的歷史動因,正是客家人在近代崛起的深層沉積所形成的。

  而客家人抵達南方,較早與西方的先進文化發生接觸,力求儘快擺脫中國落後積弱的狀況——這在洪仁玕、劉光第、孫中山身上,都得到了充分的表現。

  應該說,這便是第三個謎底,客家人較早接受西方的先進文化,有敏銳的歷史眼光以及再創輝煌的宏圖大略。

  當然,東南沿海的其他民系,也較早接受了啟蒙思想及西方的先進文化,可他們當中,雖然不乏銳意創新者,包括飛行之父馮如、鐵路之父詹天佑,以及眾多的大商人、大實業家,可是,從名人構成的成份,以及名人數量之多,卻怎麼也不如客家人,這又是怎樣的一個謎呢?

  應該說,在這點上,客家人仍帶有北方士族的憂患意識,尤其是慷慨悲歌的義氣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所以,他們當中,出大軍事家、大政治家、大文學家要比大商人、大實業家要多。而後者,由於缺乏“北人”的憂患意識與重義輕利的觀念,所以涉足的領域便大相迥異了。

  謎底到此,也許已可知十之八九了。

  首先,是漢民族意識;

  而後,是流亡中激發出來的自強不息;

  尤其是來到東南沿海之後對於西方先進文化的敏銳。

  然而,如果光有漢民族憂患意識、慷慨悲歌的義氣,而沒有與先進文化的接觸,那麼,也就會僅僅局限於改朝換代或狹隘的民族主義,是出不了改造中國與世界的歷史人物,而在這樣一個大背景下,便成不了叱吒風雲的領袖或名人的,不可能順應時代的大潮——關於這一點,近代史上已有了不少悲劇的證明,包括義和團等震驚一時的反抗。

  同樣,如果只有對來自西方的先進文化的敏感,而沒有一種以天下為己任、慨當以慷的義氣,那麼,也很難在中國這樣一個歷史背景下形成氣候,畢竟,中國的民族工商業不可能似西方那樣迅速崛起,並且主動地去爭取到說話的權利,所以,即便在廣東,不少商人到頭來也不得不“捐官”,而即使戴了個紅頂花翎,還是低官一等。為何東南沿海的其他民系,在其他領域也有若干領先的人物,但在整體上,尤其是團結、組織革命力量上,卻遠遠不如客家人那麼有凝聚力。換句話說,光有敏感而無義的凝聚,同樣是難以成氣候的。

  所以,二者不可或缺,缺一,則難以成就近代中國的偉業!

  客家人在近代中國的成功,客家名人的爆炸效應,應該說,都是東方這片土地上才獨有,具有東方的中國的特色!

  滿清王朝的短視,恰恰在於,它只看到漢民族文化優於他們的遊牧文化,從而不願再洞開國門,去看到正在上升並後來居上的西方先進文化,由此造成了中國在那一百多年的“盛世”中固步自封,大大落後於西方與世界,這才造成了本可以與世界同步的泱泱大國倒退的歷史悲劇。

  而作為漢民族文化的負載者——客家人,一方面,他不願接受一種更落後的文化的奴役,另一方面,出於自強與掙脫奴役的本能,他更期盼找到更有力的武器,去求得再生與崛起。本身,高文化素質,也就決定了他們去迎接更先進文化的到來,並從挫敗中汲取教訓,在蟄伏中崛起。

   四

  這三部傳記,可以說正是從上述三個“謎底”,以及“兩個結合”上,揭示了客家民系在近代崛起的最根本的歷史動因——無論是劉光第、鄧演達,還是曾生,他們的民族意識是顯而易見的,他們身上的民系特徵——流亡中強化的憂患意識,也同樣鮮明,而接受外來先進文化上的敏銳,更是共同的:三個“謎底”均可從他們身上找到。

  同樣,漢民族的內聚力加上外來文化的先進性之“兩結合”,也在這三位傳主身上表現得尤為突出。

  因此,這三部傳記喚起人們對客家人,尤其是作為客家人的三位傳主的思考與激賞,可以說是具有非常積極的意義,並且賦予更為深刻的啟迪。

  我想,這正是三部客家名人傳記最大的價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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