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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碰撞與藝術探索——讀《那曲線苗條的鄉情》


  (羅可群,男,廣東外語外貿大學教授,主要從事客家文化研究)

  “執筆是一種痛苦的掙扎,

  放下筆亦是掙扎的痛苦……”

           ——雲幻:《筆端風雲》

  雲幻,原名翁光雄,1951年生於越南的華僑家庭,深受中華文化的薰陶。當兵參戰,從文執教,做工經商,豐富的人生經歷,為“憑依現實”創作的雲幻提供了大量的素材。1972年,香港環球文藝出版社組織徵文比賽,其社會題材的短篇小說《黎明前》脫穎而出,獲第三名。1978年移民澳州,在西方文化的氛圍中,雲幻的作品仍常見諸華文報刊。他出任澳華作家協會理事。其詩文小說集《那曲線苗條的鄉情》,記錄了中西文化撞擊中,一位執著的華文作家進行藝術探索的心路歷程。

  一、在痛苦中掙扎

  雲幻的家庭是頗有漢學淵源的富貴之家。祖父翁坤麟,原籍廣東省嘉應州(今梅州市)。早年到越南謀生,事業有成,辦事公道,被委任為芹苴市“客家邦長”。父親翁水如在家鄉讀書,刻苦學習中華傳統文化,成年後到越南芹玉市辦學,擔任中華學校校長長達11年。後因“母命難違”改而從商,但依然關心華文教育,任崇正學校董事長,並經常在《遠東日報》、《亞洲日報》、《成功日報》上發表文章,弘揚中華文化,亦被推為“客家邦長”。先輩艱苦奮鬥、熱心公益的品德深印在雲幻的心中。他刻苦攻讀中華文化經典,密切關注社會人生。在華文學校讀中學時,就到報館去當見習記者,擔任兼職編輯。越南沒有中文大學,雲幻念臺灣的函授班,參加教學團,深研中華文化。他打算沿著“當文人”的道路走下去,可是,漫長的越南戰爭改變了雲幻的命運。

  1968年,阮文紹政權發出“總動員令”,不滿18歲的雲幻由此開始了3年半的軍旅生涯。在越南戰爭中,作為“軍醫”兵種,他被派往前線,穿插於槍林彈雨中。搶救傷兵,抬屍體,在戰場上不停地奔跑。槍炮無情,他額頭上留下了終生銘記的傷痕,子彈還把他的手指打斷了一截。因傷被調到省政府行政院任文職,他就像掉進黑色的大染缸中:“所接觸到的到處都是賄賂,到處都是酒色財氣”(《悄悄回音》)。雲幻竭力保持自己的清白,“推辭了許多從台底下送過來的禮物,也歸還了許多由同事遞過來的大信封”(《悄悄回音》)。不合群的雲幻被認為是“怪物”,被視之為“異類”,理所當然地受到排斥。不久,他被派去當中學老師。

  雲幻如釋重負,每天上課下課,春風化雨,以教育學生為樂事。同時,對文化動態也日益關心。但當他進入文化界的圈子後,發現這裏也並非世外桃源。文化人中同樣有許多風風雨雨,是是非非。正當他痛心於文化界的爭權奪利、詭計陰謀時,越南政權的變易使雲幻又經受了另一種磨難:“當你偶然疏忽說漏了某句話,或者表示理論的美好與現實的醜陋完全不符合的疑惑時,黨就會迅速接到資料而採取行動,要你從腦袋裏、骨子裏全部挖出來,檢討又檢討,交代之後又交代……”(《悄悄回音》)。富有獨立思想的雲幻毫不留戀地離開了文教界,轉而去做不敢發財的所謂“生意”。不久,排華日益升級,雲幻便隨著人群“投奔怒海”。

  “捨下故園,捨下半生的心血,淌不出淚的帶著妻兒就一起把生命都押給海洋”(《悄悄回音》),在怒海波濤中,死神亦步亦趨,有半數的人葬身魚腹,僥倖的雲幻居然奇跡般的逃出了死神的魔掌,抵達難民營。可是,苦難並沒有結束,他們被安置在荒無人跡的孤島上。沒水喝,自己動手去挖井;沒柴燒,自己去砍柴;沒屋住,自己去鋸樹搭房子,用樹枝編床。吃的是摻砂子米飯,人人營養不良,水土不服 ,從早到晚拉肚子,牙齒松搖,頭髮脫落,雲幻從70公斤的壯碩身體掉到不足50公斤。更令人心寒的是人們在險惡的環境中表現出來的“獸性”,有時為了搶奪一桶清淨的井水甚至殺死人!哪里有什麼“溫、良、恭、儉、讓”!雲幻從心中痛苦地呼喊:“唉,難民營,當得上半個人間地獄,何苦世人還要諸多苛責,煎逼交施?!”(《悄悄回音》)

  “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對災難的達觀態度,往往會成為一種精神力量,激勵人們去創造新的生活。雲幻到澳洲後,憑著幾句並不流利的英語和一張舊地圖,找到了工作。當苦工,做生意,又繼續艱辛的奮鬥,在西方文化為主流的社會中拼搏,用筆寫下自己的“掙扎”過程。

  二、文化碰撞中的無奈

  在中華傳統文化中,儒家的“王道”政治,“民為貴”的親民思想,一直是知識分子的精神支柱。從孔夫子到孫中山,一批又一批的優秀人物為實現“王道”的政治理想,為廣大民眾過上衣食無憂的幸福生活而不懈的奮鬥,在中華文化史上寫下了一篇篇光耀千古的華章。他們是雲幻的人生楷模,指引著雲幻的前進方向。

  “從曲阜出發,

  長白山脈在太陽下山的時候

  便悄悄銜接了珠江

  古之勇者

  傳說中的陬之勇士後裔

  挽一腔學問周遊列國

  宣王道於天下

  雖山險水惡吾往矣!”

        ——雲幻:《從曲阜出發的巨人》

  雲幻謳歌孔子是“不朽的智者”、“十方頂禮的哲人”、“中國的萬世師表”,懷念汨羅江畔披發悲歌的屈原,讚頌“鼓起了呐喊”的魯迅。他義無反顧的選擇了前輩走過的道路,以弘揚中華文化作為自己終生的職責。可是,理想和現實的巨大反差,使憂國憂民的雲幻常常陷入極度的痛苦中。

  越南戰爭雖然結束了,但雲幻心中的傷痛卻並未消失,時時在“痙攣”、“收縮”。作為戰爭的親歷者,他忘不了那些無辜的平民百姓:“那位年老的婦女,手上抱著嬰兒,從一間火燒倒塌的屋子亡命飛奔出來,邊流著淚邊大聲嘶喊:饒命呀,我們平民是沒有罪的。救命呀!……救命呀!——哎喲!……。她終於不能避免雙方交戰的子彈,把她和嬰孩兩個人擊成蜂巢似的渾身都是彈孔!然後,活生生倒在血泊中”(《十字架下的手》)。同情人民,反對戰爭成為雲幻詩文的重要主題。我們閱讀《無言的弔祭》、《十字架下的手》、《和平幾時來》等篇章時,很自然會聯想起唐代大詩人杜甫《兵車行》、“三吏”、“三別”等表現戰亂給人民帶來災難的現實主義詩篇。時代不同,作家的成就不同,但那顆同情心是相通的,這是中華文化史上極為可貴的憂民傳統。

  雲幻對中華傳統文化的執著,源于父親的言傳身教。當他帶著女兒去唐人街看新年時,也希望將自己的這種感情傳送給下一代。唐人街,作為中華文化的象徵,得到海外華人的普遍認同。到唐人街去,是海外華人感受中華文化的一種自願自覺的行為,是尋根意識的自然流露。雲幻把女兒帶到那裏去看新年,吃中國食品,這本是極平常的小事。可是女兒寧可吃漢堡包而不喜歡吃中國點心的事實,卻使他“體會到東西文化的衝擊”(《去唐人街看新年》),迫使他思考中華文化在現代社會如何發展的大問題。他深切地感歎:“唐人街,近百年來還是這麼貧血、瘦瘦的街道,實在沒有太多的空間來容納下許多人”(《去唐人街看新年》)。“唐人街並不是真正的熱鬧”,這並不是真正值得歡慶的繁榮。唐人街上“除了吃的文化之外,還拿不出比較像樣的東西來”(《去唐人街看新年》)。

  時代在前進,中華文化一味固守傳統,那就勢必陷入危機。雲幻已經痛切地感受到了:

  “摹擬著李商隱的步伐而來

  長長的尾巴後面

  五千年的文化

  是一種拖累

  ……”

     ——雲幻:《詩的聯想》

  詩中的意象,明白無誤地表達出作家無奈的心態。

  三、艱難的藝術探索

  文學作品是作家思想、感情的真實體現。當作家的思想處於矛盾狀態時,其創作勢必呈現複雜的現象。從題材的選擇、主題的確立到藝術技巧的運用決不可能是單一的、定向的,往往會有多方面的考慮,會進行各種嘗試,其藝術探索就倍顯艱辛。

  由於命運之神的安排,雲幻到了澳洲,到一個與中華傳統文化迥異的他鄉異域,成為一名移民。他在澳洲整整生活了20年。“移民拍打著浪花前來/用雙手的磨損去催生/礦穴臨盆一地金黃/電線架從平地支起/象紋繭盤結著掌紋/貫通了鄉村城市/文明,就這樣倒影至永遠”(《南極星空之下》)。華裔移民和其他族群的移民一起,創造財富,為澳洲的文明作出了貢獻。很明白,雲幻為此感到自豪。另一首詩《史賓威今昔》,既抒寫了詩人對澳洲土地的深情,也流露出“母親的語言在這裏流通”的喜悅。這種複雜情感是兩種文化撞擊與融匯的反映,即在西方文化的氛圍中生活,骨子裏卻依然忘不了“母語”,依然滲透著中華文化的因子。這一矛盾又常常使人感到惶惑:

  “在長不出梅花的土地上

  生不生根

  都是艱辛的事

  ……”

      ——雲幻:《詩的聯想》

  現實使詩人苦惱。“路/還要不要走?/詩,還要不要讀?”(《詩,還要不要讀》),這種對自己心靈的叩問,實質是對摯愛的中華文化無奈的真實寫照。

  在這種無奈的矛盾心態下,雲幻進行了多方面的探索。

  在文化思想上,他認准了“孔子/二千零五百四十年的巨人/依然涉江而來/依然中國的萬世師表”(《從曲阜出發的巨人》),認為以儒家為代表的中華文化依然有其存在的價值,依然將發揮作用,同時,他又勇敢地批判“兄弟鬩牆”、“殘殺同胞”(《詩,還要不要讀》)的歷史與現實,熱切盼望中華文化在現代社會的新發展。

  在文學理論上,雲幻堅持現實主義的創作思想,認為“文學不能脫離生活”,“不能夠脫離現實”。“憑依現實來創作的文學將會更現實更血肉俱全,隨著時代的脈搏而呼吸,隨著社會的甘苦而甘苦”(《詮釋,給你的》)。在自己的創作實踐中,其行文走筆多從現實中選擇素材,貫徹“我從生活中來,應回至生活中去的理念。”無論是詩歌,散文還是小說,都是有感而發,決不無病呻吟,無的放矢。雲幻經歷了多樣化的工作和生活,接觸到社會各階層人士:有高官巨賈,社會名流,也有平民百姓,草根階層,對現實生活中的人生百態,美醜善惡,有著切身的感受,深刻的洞察,因此其作品便成為現實社會,特別是澳華社會的一個剪影。同時,他又不排斥西方的文學理論,書名《那曲線苗條的鄉情》便是受西方象徵派理論影響的明證。

  在寫作技巧上,雲幻既繼承了中國文學傳統中的白描手法,用簡潔的筆墨去勾勒人物形象、社會場景,另方面又注意借鑒西方文學中心理分析的手法,努力表現人物細膩的心理活動。《一夜情》中張少尉的心靈悸動,《父親,我們懷念你》的夢幻描寫,《和平幾時來》中彬的“意識流”,……說明雲幻在展示人物內心世界方面作出的努力。在進行詩歌創作時,雲幻很注重意境的創造,如《緣了》就很有古典詩歌的美感,同時又明顯繼承了“五四”以來中國新詩的傳統,直抒胸臆,感情熾烈。在表現手法上,則努力向西方現代詩吸取營養,《五月詩劄》、《被遺忘的終點》等篇嘗試用結構的變化,創造新的意象。

總之,無論是文化思想、文學理論抑或是寫作技巧,都體現了中華文化和西方文化對作家的影響。《那曲線苗條的鄉情》一書,是這兩種文化撞擊的產物。它反映出作家情不由己的無奈,也表現了作家積極的探索。儘管這一探索,並不是盡善盡美,某些篇章還有些生硬,還有些粗糙,然而,它卻是風雲激變時代的一張剪影,是現代人生跋涉途程中的一幅速寫,它表現了澳華社會中活生生的“這一個”,有血有肉,可摸可觸,親切實在。眾所周知,“文學是人學”,《那曲線苗條的鄉情》的價值就在於它表現了真實的人,真實的情,是可貴的嚴肅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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