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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越與圓融——解讀謝霜天小說《梅村心曲》


  作為與“五四”新文學同源的臺灣鄉土文學源遠流長,與臺灣的歷史變遷一樣,歷經滄海桑田,經歷一波三折,從賴和之為之奠定基礎開始,湧現出了一大批優秀的作家,如:吳燭流、鐘理和、鐘肇政、謝霜天等。物轉星移,始終不能改變他們心靈深處對臺灣的摯愛、對藝術的執著追求和對精神家園的固守。謝霜天的《梅村心曲》誕生在臺灣鄉土文學日臻成熟的時刻,作為鄉土文學的《梅村心曲》有著她特有的文化價值和審美旨趣,使得她在眾多的鄉土文學中嶄露頭角。筆者試圖從《梅村心曲》的歷史文化意蘊、審美價值取向、藝術價值的角度來解讀之。

  一、深沉的歷史文化意蘊

  不斷地對原有狀態的超越,就是一種成長。人的一生,從生理上來看,由嗷嗷待哺的嬰兒到歷經滄桑的老者,期間經歷了一次次的超越,人類文明的歷史也是這樣發展的。小說《梅村心曲》給我們展示了客家先民在海外的奮鬥史,梅村的祖先原是廣東嘉應的客家人,於乾隆末年遷入臺灣。小說的主人公林素梅從出嫁後就一直生活在梅村,43個春秋,短暫的人生歷程卻屢屢逢災遇劫、受盡苦難,然而她卻超越一次次的磨難,克服了一次次天災人禍,一次次的展現了人生的價值、生命力的偉大,在超越磨難、超越人生後,達到生命、自然、天地圓融的境界。像其他待嫁的姑娘一樣,林素梅有過對未來的美好憧憬,如夢的年華編織著詩意的家園。“夫家以沖喜和缺少勞動力為由,匆促之間‘出嫁的行列很簡單,僅僅一頂藍色的小轎子,一擔樟木箱,一個隨行的喜娘而已。’”她告別父母、告別如夢的少女時代,嫁入了吳家,沒有任何思想上的準備,林素梅憑著與生俱來的堅韌和寬容擔起了自己角色的轉變。面對這個陌生而複雜的家庭,面對著年少執拗的小叔“胸臆間,忽然起了一陣異樣的複雜的感觸,感觸儘管是複雜的,也只是一瞬間的事情”。設置了眾多的懸念,大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奏,於是讀者就有對主人公的人生追問的興趣,不是為了別的,而是為了力量、生命的張力而讀下去。一如《詩經•秦風•黃鳥》中說的:“誰謂荼苦,其甘如薺。”

  作為一個平凡的客家婦女,她所渴望的僅僅是平靜的生活。然而,日據下的臺灣卻給了她一次次的非人的折磨,不僅是林素梅的不幸,也是臺灣農民的不幸。日本殖民統治下的臺灣黑暗、落後,農村嚴重的缺醫少藥,病魔的無情先後奪走了她的三個親人,剛剛享受婚姻生活不久,丈夫病故,一家的頂樑柱塌了,甚至連生的是什麼病都不知道,更為慘烈是知道了愛子患的是腦膜炎,卻因為醫療條件的惡劣,也無法從死神的手裏把孩子拉回來。對於一個初為人妻、人母的年輕女子來說,這是怎樣的不幸?“象一朵倏爾熄滅的燈焰,年輕的阿楨長逝了。”一家人悲痛萬分地送丈夫歸土為安的時候,“林素梅的全身的血液都滲透進了土中,陽光瞑滅了,空氣稀薄了,胸前被重重的磨石壓著,呼吸愈來愈困難,終於虛乏的暈厥了過去……”面對突如其來的打擊,她茫然了,悲郁地向上天抗議著,發出了一連串的責問:“難道阿楨是年老力衰了嗎?是顢頇無用了嗎?是做錯了什麼嗎?”都不是,他還正當25歲的英年,體格素來健碩,而且人是那樣地聰明,有才幹,有志氣,待人又是那樣的和善、熱誠、篤實。既然不是,那上天為什麼要如此地苛待他呢……連無知的幼兒,乃至胎兒都有過錯誤嗎?不是,絕不是,那麼歸根究底是什麼呢?悲涼、淒苦、無奈、無助,處於人生的迷惘和低谷,生活失去了憑藉,人生還有多少意義,生命如此的無常,生存還有多少的價值?對生命終極價值的追問,悲觀者往往放浪形骸,拋棄一切做人的尊嚴而消沉,樂觀者則從中找出新的“生存、存在的支點”,那怕僅僅是生存下去。正如冰心老人在一次訪談中所說的,“我覺得有了生命就有了一切,沒有生命就沒有了一切。”

  遭受晴天霹靂的打擊,林素梅有過迷惘、困惑、自尋短見,甚至夜半獨自找到丈夫的墳頭哭訴,但是從林素梅的身上我們找到了作者的影子,有作者的思想意識的傾向,主人公是作者贊許如歌的堅韌不屈的精神脊柱,優美如畫的田園風光是作者嚮往的精神家園。正是這個生存價值的存在,對人類精神家園的守望和對理想的追求是作者在苦難人生中注入的生命力,是困苦中堅持的心靈的明燈。生老病死,短短的5年的時間裏,她已經一一嘗過了:年輕力壯的丈夫死了,出生不滿兩歲的兒子死了,未盡天壽的婆婆也死了……一場大的地震,家園被毀滅了,林素梅變賣了自己的首飾,重建了家園,如今這個家的生存又被掏空了,巨大的生存壓力重重地壓過來了,焦慮、苦悶只是暫時的,然而為了一家人能夠活下去,為了寄託對逝去親人的哀思,林素梅的腦海中一幅新的家園的理想在荒山野嶺重新誕生了,發展種植,補貼家用。

  勤勞、善良的林素梅過些平靜的、食能裹腹的日子的願望都不能實現。1937年,日本發動了侵華戰爭,臺灣農村也失去了往日的寧靜,空中有飛機的轟鳴聲,鼻端有爆炸過的火藥味,耳畔還有那些嘰哩呱啦的日語。日據下的臺灣農村,農民過著歷史上的最黑暗的日子,如果前幾年的痛苦是天災、貧窮帶給林素梅的,那麼現在則是侵略者實施的瘋狂的戰爭帶給林素梅的,而且更加可怕的,不僅僅是物質的匱乏、家園的被毀,更甚至的是對精神支柱的沖毀;小叔子對自己的信念的背叛;軍閥們採取了巧取豪奪的手段,紛紛搶佔農民的生產成果和物資,無疑是對本來就一貧如洗的農村雪上加霜。苦難接二連三的到來,深重的歷史災難,林素梅以自己堅強的毅力、不屈的精神,機警地巧妙地在侵略者瘋狂掠奪之下生存下來了。在這裏,無法也不必要再去追尋最後的意義,那電光一閃的瞬間就是終極的意義。人不是為了承受苦難而來到這個世界,苦難沒有絕對的價值,苦難使困難的意義化為烏有。在時間之流中每一個生命都那麼微不足道,卻又是生命者意義的全部。〔1〕苦難使強者更強,生命更加煥發出巨大的光芒,是對苦難的超越,對生命的力量衡量,苦難更能促使力量的爆發,在超越中達到生命的圓融之狀。他們繼承了祖先不屈不撓的奮鬥精神,對於小叔子的背叛,吳傳仁老人痛心疾首,林素梅更是橫眉冷對,作為客家人,他們的血液裏流淌著不屈的生存智慧。正如著名客家研究學者、作家譚元亨所言:“一千多年來的歷史經驗證明,正是那種有可能導致一個民族滅亡的惡劣環境,包括自然災難、戰亂等等,在客家先民來說,卻變成了對他們的嚴峻的考驗——這種視災難、不測、厄運為考驗的獨特的民族心理,使得這支民系具有一種堅韌的生存精神,忍辱負重而不自暴自棄,在逆境中不是分崩離析而是增強了凝聚力,進一步塑造了自身的性格與完成了自身的形象。”〔2〕是的,磨難和遷徙無疑構成了客家人最顯著的生存狀態,正是這種生存方式為客家人塑造了一種開拓的生存心態。而這種生存的超越和圓融,使得遷徙千年的客家人保存至今,形成了中國的“猶太人”。

  二、獨特的審美價值取向

  正如作者在序言中所言:“胡適先生在‘論短篇小說’一文中,也指出近代世界文學的趨勢,都是由長變短,由繁多趨於簡要。”《梅村心曲》共三大部分:秋暮、冬夜、春晨,敍事上相互獨立性,又彼此的關聯,從對主人公林素梅43年人生的敍事而展示了宏大的歷史場景;以細微處見宏大,這是女性作家獨有的視角,展示了普遍平凡的農村婦女的生命歷程;一個民系的海外開拓、奮鬥、生存的歷史;一個民族成長不屈的抗爭史;宏大的主題,深沉的歷史感,強烈的現實感都是通過作者的女性視角而透視出來的。《梅村心曲》作為鄉土文學,鄉土題材已經是一個符號,堅強、不屈、超越圓融的符號。對鄉土的依戀,則是對文化根性的探尋,對人性的揭示,更是對精神家園的執著。

  鄉土作家愛國愛民,立足鄉土,還表現在作品的藝術價值上,作者以女性的視角,把人生、生命的神奇之美通過靈巧之物、清麗朴質的自然、詩情畫意的田園風光來表現,通過主人公的體悟物性,從而體悟人生、生命的意義,對田園風光的嚮往是苦難生命的亮色和精神的寄託。其間有著濃郁的、優美的田園風光,滿山的梅樹,鄉野的枯榮,物候的變遷無不入筆、入心、入性。從小說的三大部分的標題則可以看出作者運用過的心思——“秋暮、冬夜、春晨”,節氣的變遷來展示歷史的滄桑,人生的曲折。秋本是個蕭索的季節,再加上暮靄沉沉使人倍增淒涼和冷清;漫漫長夜更是殘酷、黯淡的意象;春晨萬物復蘇,生機盎然,人們精神煥發,生活有了新氣象。寥寥幾個字作者把那段波瀾壯闊、風起雲湧的近代人民的抗爭史,客家人的開拓史形象地展現出來了。這是體悟物性的結果,崇尚與順應自然、追求心靈自由的旨趣。“無以為生”,不“以物累形”,“見素抱朴”,“道法自然”,這是道家文化的精髓,也是小說《梅村心曲》中優美田園風光的文化價值所在。

  幽靜的田園景物,質樸的風俗風情,是作者心中的理想精神家園,也投射在主人公的行為、思想之中。作品中有一個晴耕雨讀的詩人——吳傳仁老人,一生淡泊,寧靜致遠,以梅為友,以梅自勉,詩人超然的心態則是在體悟物性上體現的“梅”。在中國文化中,梅花是以“歲寒三友”、“梅花香自苦寒來”、“暗香浮動月黃昏”等意象出現的,她是堅強、傲骨、執著的象徵。老人一生對梅花的摯愛則是對中華民族博大、堅韌、高潔品格的讚頌,也正是這種“君子自強不息”的精神支撐著這個民族走出了生命中的淺灘,使生命得以延綿,文化得以傳承。作家對物性的熱情探討,對一切事情的尊重,對文化的思考在這裏有了超越。她是以一種天地自然之心來體悟自然之物的心懷,拋棄了“仁”是“萬物主宰和萬物精華的人本主義思想”。這種文化觀念和思維方式的改變是對人本主義的超越,與生態主義思潮的圓融。

  面對地震之後,家園被毀的慘狀,林素梅“忽回憶起,兒子生病前的數日,小叔拿彈弓打破屋角的鳥巢,跌死了一隻小鳥的往事。如今暴曬在驕陽之下的一家人,不就像破了巢的鳥兒”,夜半上墳,如水的月色,萋萋的荒草,低吟的蛙聲,冷清的四周只有那溫厚的狗兒相伴著傷心的主人來哭訴自己的悲苦,那物、那月、那狗都成了林素梅的撫慰和寄託。一如唐敏《心中的大自然》一文中所說:“自己雖不然擺脫‘社會問題’意識,但筆下的鷹、虎,尤其是彩虹都獨具魅力,他們是自然之真善美的象徵。”周曉楓則站在天地宇宙的視角認為一切生命都有生存的理由,於是對動物、植物以及器物都有著極其細緻的體察和感悟,正是作者們這種天地情懷,使得自己筆下的自然事物,沒有思想感情和生命的器物,也與人一樣甚至比許多人還具有真善美的天地之物。〔3〕這種將整個天地自然納入自己的視野,選取大自然中的事物來表現思想感情及其體悟的手法,使得《梅村心曲》的字裏行間洋溢著散文般的朦朧之美,給苦難的歷史投注了一層脈脈的溫情,理想的暖色調,現實的苦難有了升騰的憑藉。小說中融入了詩意、妙悟、物性,使得整部作品在敍事的過程中充滿了靈動之美。藝術技巧的運用是小說創作上的超越,從文化內蘊來看則是一次匯通道家、天地情懷的圓融。

  《梅村心曲》,是臺灣鄉土文學中一枝帶著晨露的閃光、飄散著醉人清香的素馨花,它用娓娓道來的女性的筆觸,化苦難為欣慰,展示了令人難以忘懷的淒美、動人的歷史畫面,為特定的時代留下了獨有的文學記錄,其清麗、雋永當是臺灣客家文學中不可多得的。

  

參考文獻:

  〔1〕譚桂林.知識者精神的守望與自救[J].文學評論,2003(2):62-67.

  〔2〕譚元亨.客家聖典[M].深圳:海天出版社,1997.

  〔3〕王兆勝.超越與局限[J].文學評論,2002(6):85-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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