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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州石狗雕刻的文化特質與造型方法

  嶺南一隅的雷州半島地處祖國大陸最南端,遠古時代,這裏是荒蠻之地、流放之地。幾千年來,一代又一代雷州人在這裏繁衍生息、薪火相傳,創造了獨具地方特色的雷州文化。石狗雕刻則是這一民俗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現遺存的上萬件石狗雕刻不僅展現了雷州先民的雕刻技藝,也呈現了平民藝術的真、善、美的特質。黑格爾説:“在真正的雕刻形象裏我們可以看到一種静穆而深刻的意味,其中包含有使一切力量得到實現的潜能”。(\[德\]黑格爾著,朱光潜譯:《美學》第一捲,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96頁。令人驚奇的是,我們在千姿百態的雷州石狗雕刻中分明洞見了這種潜能。其粗細結合、簡約質檏的藝術理念,給我們展現的並非官方的衰敗頽廢而是民間的健康自然,被世人譽爲“南方兵馬俑”,是不可多得之藝術瑰寶。

  然而,由於種種原因,以往對於雷州石狗雕刻的梳理與研究尚在起步階段。嶺南美術出版社1993年版《中國雕塑史》之明清部分,廣東僅見石灣陶塑兩三千字,其它雕塑及美學專著也極少提及。本地專家學者有屬石狗之側,久而不聞其奇,並未深入地對寶貴的藝術遺産歸納總結。有鑒於此,本文擬對雷州石狗雕刻作一簡單的剖析以就教於方家。

  一、雷州石狗雕刻的文化特質

  遺存的雕像和壁畫是人類認識自身過去最好的史料,史前的人類也是靠“圖像”記録自己的生活。法國南部舊石器時代的《威倫多夫的維納斯》石雕,墨西哥奥爾密克三千多年前的許多小型女性陶塑,昭示着母權與繁衍;撒哈拉八千多年前許多大野牛岩畫,雲南滄源先民用血漿在山崖上畫的許多人與動物,都記録了原始人的狩獵生活;雷州石狗雕刻也藴涵了雷州半島先民的民俗風尚和精神依託。

  近來,有部分學者認爲:石狗雕刻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春秋戰國時期,“狗”是俚僚等古代民族的圖騰物象,其依據的是晋干寶編寫的《搜神記》卷十四有關盤瓠“狗”的記載,這一推斷有待進一步考證。在這遠離中原,以農耕、狩獵爲生的雷州先民爲何雕鑿石狗、祭祀石狗,在幾千年的歷史長河中又得以保存和傳承?概出於如下原因:

  (一)狗圖騰的印記

  “圖騰崇拜”是人類早期最普遍的宗教形式之一,人們認定某種自然物象具有超自然的神力,可以保佑本民族的成員。因而,自然中的許多動物和植物都曾經被原始民族做爲圖騰物象崇拜。狗是人類最早豢養的動物之一,居住在人烟稀少、荆棘遍地、野獸經常出没的雷州半島的先民,在惡劣的自然環境中生産和生活,家畜“狗”就成爲他們安全的保障。

   在游耕民族中有關盤瓠的傳説是散居的俚、僚、僮各民族精神生活的一部分。南朝宋人範曄《後漢書·南蠻列傳》記載:“昔高辛氏有犬戎之寇,帝患其侵暴,而征伐不克。……時帝有畜狗,其毛五彩,名曰盤瓠。下令之後,盤瓠遂銜人頭造闕下,群臣怪而診之,乃吴將軍首也。帝大喜,……乃以女配盤瓠。經三年,生子一十二人,六男六女。盤瓠死後,……帝順其意,賜以名山廣澤,其後滋蔓(\[南朝宋\]範曄:《後漢書·南蠻列傳》卷七十六。”。

  地處嶺南一隅的雷州半島,古屬百越之地,衆多的部族是相近相親的部落、部落聯盟組成的族係。《雷祖志》記:“州舊有峒、獠與黎……”(\[明\] 莊元貞:《雷祖志》,轉引自林濤《雷州石狗奇觀》,中國文史出版社2004年版,第2頁。許多部族的名稱都加“犬”字旁,這一現象是否證明“狗”與先民的生産和生活有不可分割的關係?據記載:在隋唐之前,這裏的俚、僚、僮部族居多,宋元之後,中原移民逐漸南遷,尤其是明清時期,閩南興化府等地的莆田人大量遷入。至此,這裏的社會經濟迅速發展,民族分化和多民族融合的步伐加快,雷州半島的俚僚等族逐漸被漢化,部分已演化爲如今的苗、瑶、壯、侗等民族。盤瓠的傳説對百越演化而來的多民族影響頗深,至今在苗、瑶、畲、傣等少數民族中仍留存着神犬盤瓠圖騰崇拜的影響,保存有《祖圖》和《狗皇歌》,他們認同盤瓠就是自己民族的先祖,尊崇狗爲本民族的聖物。

  (二)雷神傳説的演化

  狗做爲呈祥闢邪的吉物自古有之,早在新石器時代,人們就用狗來爲死者做守護神,到了殷商時期,這種靈物已成爲達官貴人墓室中的隨葬品,這在四川巫山大溪墓葬遺址及中原地區出土的許多墓葬中均有發現。《史記·秦本紀》及東漢應劭《風俗通義·祀典》也有記載:“殺白犬以血題門户,正月白犬血辟除不祥”。(\[東漢\]應劭《風俗通義·祀典》,轉引自湛江市博物館編《雷州半島石狗文化》,嶺南美術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頁。相傳竈王爺下凡時就有金鷄玉犬輔佐,以保家家户户炊烟不斷、人丁興旺。古人認爲狗屬陽物,妖魔鬼怪屬陰,陽定勝陰,世間萬物相生相剋自成規則。狗能闢邪的觀念隨着中原人的到來也逐漸被雷州先民所接受,並在融合的過程中賦予新的文化内涵。

  雷州半島地處海洋與大陸交界的低緯度地區,一年四季暴雨頻繁,自然灾害不斷。半島先民懼怕雷電、敬畏雷神。唐代首任雷州刺史陳文玉順應天意,在任職期間精察吏治,體恤民情,雷州大地生機盎然、民衆富庶,各族居民安居樂業。後人奉陳文玉爲雷祖,賦予其雷神的化身,傳其在仙逝之時“即生兩翼,白日昇天”,極具傳奇色彩。據《雷祖志》記載:“州西南七裏,有村曰‘白院’。其居民陳氏,……養有九耳异犬。耳有靈機,每出獵,皆卜諸犬之耳。……辛卯,九月初一出獵而犬之九耳俱動。陳氏喜曰:‘今必大獲也!’鳩其鄰里十餘人,共隨而往。至州北五裏東,地名烏侖山,有叢棘密繞,犬自晨吠至日昃,無一獸出,獵人奇之,伐木而視。犬挖地開,獲一大卵,……陳氏抱而歸家。次早,片雲忽作,風雨雷電交至。陳氏大恐,置卵於廳,盛以小棹,遂爲霹靂所開,内出男子。兩手有文,左曰‘雷’,右曰‘州’。……男子交還陳氏養育,名曰文玉。”(\[清\]嘉慶重編《雷祖志》,轉引自吴建華《雷州傳統文化初探》,天津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220頁。

  雷祖誕降的故事自唐代以來在雷州半島廣爲流傳,也賦予了狗能呈祥的神力,爲石狗文化的盛行營造了一個良好的人文環境。現在的雷祖祠内仍供奉着兩尊威嚴莊重的石狗,每逢初一、十五都有不少人去進香,以求吉祥。

  (三)佛、道文化的集成

  佛教是外來宗教,自西漢時期就從北路沿天山南北及河西走廊,南路沿中印半島及東南沿海傳入中國。蘇州虎丘出土的西漢獅性銅座,徐州出土的東漢早期的玉獅,以及其他沿海地區出土的石刻獅子均是明证。位於南部沿海地區的雷州半島自然較早傳入。嘉靖《廣東通誌·風俗》記載:“自樑唐以來,寺觀庵堂半民居”,可見當時雷州半島宗教盛行的程度。獅子做爲勇猛威武的象徵,在西域地區佛教出現之後,人們即把佛喻爲無畏的獅子,之後,獅子形象就與佛教藝術結合在一起。佛教教義的傳播早期只是民間口頭傳播,隋唐時期才逐漸盛行,佛教象徵物的獅子形象隨之傳入。本土文化與外來文化的逐漸融合,使石狗文化又增含了威武雄獅的新内涵及其特徵因素。

  道教的傳入始於中原漢人的到來。建於宋代的真武堂、靈岡廟是雷州半島道教文化聚集的場所,雷州真武堂“三教合一”於一堂之情形也佐证了這裏的人們崇尚自然、廣納百川,文化上不拘一格的精神。

  道教繼承和發展了中國古文化傳統,强調萬物有靈、天人合一,講究陰陽兩極,並以陰陽相合之法來解釋事物發展規律。風水堪輿術是道教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强調人與自然的和諧,爲了避兇化吉,借用風水建築、八卦鏡、石敢當等來彌補位置、方向的不足。明朝萬曆年間修建的徐聞登雲塔、雷州三元塔、吴川雙峰塔就是爲了彌補風水缺陷地勢不足而修建。石敢當是道教常用的闢邪鎮灾之物,在北方較爲常見,一般有石獅、石柱、石片等象徵物。最早的石敢當見於宋代王象之箸《輿地碑目記》,唐大曆五年(公元770)福建莆田縣衙附近的石敢當,上刻有:“石敢當,鎮百鬼,壓灾殃,官吏福,百姓康……”等字樣。

  明代福建莆田人的大量遷徙,使雷州半島原居民的生産生活方式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也發生了極大的變化。篤信道教風水堪輿術的莆田人,用石敢當文化逐漸地影響和改變着本地居民的宗教信仰和風俗習慣。在潜移默化的影響和長期的融合過程中,雷州先民的石狗文化也漸漸地被漢民族所接受。本土狗圖騰信仰與漢民族石敢當風水文化的結合,漸變衍化成具有闢邪鎮灾功能的石狗。“石狗”這種適應任何自然環境,能趨吉避兇的形象,恰好與以農耕爲主的半島先民所向往的居有安所、人丁興旺、財源茂盛的生活目標相吻合。因此,石狗雕刻迅速蔓延,直至村落鄉野,形成了蔚爲大觀的明清石狗雕刻。

  二、雷州石狗雕刻的造型方法

  據文物工作者的調研,在雷州半島石狗的分佈呈現沿海多、内陸少,不同地域的石狗形態也有所不同。另外,在海南的北部以及廣西的南部地區也均有發現,但雷州半島最爲集中,形態也最爲多樣。石狗造型是斷代的主要依據,可是,數以萬計的石狗可謂形態各异,粗略的加以劃分以供校改:

  (一)象徵類

  這一類石狗造型高度概括,舍棄細節的刻畫,不以再現狗的具體形象爲目的,表現的是一種象徵性的物象。這類石狗爲數很少,至今發現的也多是單尊,從風化的程度看,可能屬於早期類型,是早期俚僚等古代民族的圖騰物象,這也吻合中國本土各民族的圖騰物象的象徵特徵。在先民的心中,盤瓠和九耳神犬不同於家犬,它雖有現實中家犬的基本形態,但它有神奇的力量和獨特的表征。工匠們按自己對狗特點的把握,以及對圖騰物象的理解,凸現了理想的形態特徵,因石材而造型,省去許多繁紋縟節,只求神似,或以陰綫表現出石狗肢體的位置、或以裝飾手法點綴五官特徵,似與西漢霍去病墓石刻有异曲同工之妙。雕刻對陽具的表現極具有夸張的意味,也體現了在人烟稀少的古代雷州男性唯我獨尊的氣概,以及蠻烟瘴雨地區的人們渴求人丁興旺的願望。

  (二)寫實類

  這一類型的石狗基本特徵是形態似狗,圓頭,尖喙,兩眼做圓的陰刻綫飾與其位,兩耳圓潤竪於其後,身體做蹲坐狀,前腿撑地,整個身體渾圓飽滿呈“金字塔”形,並沿襲了早期石狗造像對雄性生殖器夸張表現的特徵。此種類型的石狗形制也不盡相同:有的雕鑿手法極盡寫實,石狗各部分輪廓清晰、骨肉分明、比例適當,透露出一種生命的迹象,遠處看來猶如一條真狗蹲坐在方尊上;還有的頸部飾以纓環,前腿八字撑地,後腿匍地隱約可見,有的張嘴吐舌,有的呲牙咧嘴……。凡此種種,總的給人以儀態威嚴莊重之感。

  此種類型的石狗除了雷州半島有較多發現之外,海南的北部地區及廣西的南部地區也有部分發現,從發現地域來看,這類石狗可能屬於唐宋時期。這一時期是民族遷徙龢民族融合時期,雷祖誕降的傳説使各民族的人們視狗爲神物,對這一神物擬人化的表現,使其具有生命的特徵,這一變化和漢文化中萬物有靈的觀念相通。雍容大方的形制,正襟危坐的體態,目不斜視的神情,猶如古埃及法老王的石刻雕像造型,規範而不拘謹,寫實而不酷似。

  (三)仿獅類

  在石狗的造型上注入獅子的形象是明清時期石狗的典型特徵。這一時期,對外海上貿易頻繁,佛教文化也逐漸影響深遠,獅子是佛教文化的象徵物,自然也爲人們所接受。中原以及更多福建莆田移民的到來,使雷州本地各部族完全被漢民族同化,漢民族的遷徙也帶來了佛道結合的民俗文化理念。從數以千計的石狗造像上看,此類石狗有佛教文化中獅子的特徵,也有道教文化中石敢當的内涵和印迹。大致有如下幾種類型:

  第一種是圓頭扁臉,或張嘴吐舌、仰面朝天做叫喊狀,好似在祭天祀雨,或咧嘴瞪眼做欲撲狀,猶如發現了吉物還是嗅到了兇像,身上用銅錢紋或雲雷紋裝飾,體態近於寫實,形體圓潤,形態逼真。

  第二種是頭廓圓潤,眼窩深陷,眼球碩大而突出,尾巴高翹,鬃毛整齊規則,身上飾雲雷紋等。此類石狗數量較多,從現象上看已融入了佛教獅子的形象,石狗面部表情豐富,體態活潑生動,頸部多垂鈴鐺,其足下或踩綉球、或踩石狗,左右扭頭對視互望,成雙成對,可謂佛教中獅子形象的衍化。

  第三種是受道教風水堪輿術的影響,其表現手法既有獅子的特點,又融入了道教方術的部分象徵物。這類石狗雕鑿手法靈活,體態或寫實或夸張,都顯現出自然而生動的特徵。前足或捧“八卦鏡”,或踩“泰山石”,面部表情兇惡,以避邪鎮煞爲己任。這種類型的石狗大的有130米高,小的不足方尺,應該是明清時期較流行的類型。

  從石狗的造型上看,除了上述三種比較明顯的類型之外,還發現有其它一些形態存在,如:有形態像猫或像狸的;有形態像虎的;有的酷似猴像;還有的有擬人化傾向。從雕鑿手法上來看還有的極盡抽象,自然石塊上以簡潔的綫條勾勒,令人浮想聯翩。

  “石狗”這個從歷史長河中一路走來,與雷州半島人們的生活息息相關的文化現象,唯雷州半島所獨有。神奇的傳説,多樣的形態,豐富的内涵,是難用幾千文字表述完整的。我們單從形式美學的角度去分析研究其冰冷堅硬的外表下藴涵的真與善是很難究其本質的。只有瞭解這裏的自然,研究這裏的歷史,深知這裏人們的生活習慣龢民俗風尚,方能切實領悟到石狗所藴涵的真、善、美的生命迹象。

  巨雲和(湛江師範學院美術學院副院長、教授。)

  (本文原載《美術研究》200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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