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淺論雷歌的文化意藴

  早就聽説,粤西紅土地上有一朵民間文藝的奇葩,那就是聞名遐邇的雷歌。專家們稱雷歌爲民間歌謡中的“格律詩”,因爲它十分講究音韵、平仄、句格、頓逗。因此,便萌生了一聽雷歌爲快的念頭。在省裏召開的一次宣傳工作會議上,湛江地委宣傳部的一位部長,談到雷州半島群衆“餓戲”的場景,説雷州人唱雷歌可以從天黑唱到天亮。當中若有人打瞌睡,就放一串砲仗再唱,真的唱到天亮爲止,有的還一連唱幾個晚上。這更催熟我想聽雷歌的心理。1982年,廣東省民間文藝研究會在湛江召開工作會議,我們便要求當地爲我們舉辦一次雷歌打擂臺活動。就在湛江市工人文化宫的廣場舞臺,請來了著名雷歌手李蓮珠作盟主,四鄉歌手聞訊而來,把廣場擠得水泄不通。從晚上8點唱到凌晨2點,間中確有不少人上去“撈臺”,一唱一和,風趣幽默,逗得聽衆哈哈大笑。我也第一次見識了雷歌打擂臺的場面。爾後,我每次帶研究生到雷州采風,也都一定要到那樣的場合去聽一聽,看一看。盡管有的聽不懂,但看一看群衆的反應也會大受感染。

  20世紀80年代,我寫了一篇短文《雷州半島的姑娘歌》,登載《天南》雜誌上。該文介紹了幾首新創的雷歌,後來收進《嶺南風俗録》中。有一次我出差到湛江,雷州師專的一位老師問我是否是雷州人。我説不是。他説,看我文章中的那幾首雷歌,音律都符合雷歌的標準,就以爲我是雷州人。我説,雷歌音律要求很嚴,不敢亂來,原文照録的。他很贊賞我的做法,並説有些人亂改雷歌的詞語,改錯一個字,是唱不下去的。看了何希春同志主編的《雷州歌大典》,更感到它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一、 雷州歌中的雷州風情

  歌謡與民俗有着天然的密切關係。民俗研究從歌謡肇始,古今中外都如此。孝武帝立樂府而採歌謡,以觀風察俗。1918年北大向全國發起徵集歌謡,《歌謡》週刊啓事曰:“歌謡本是民俗學中的一部分,我們要研究它是離不開民俗學的。”作爲一種文藝形式,它記載了豐富多彩的民俗事象;作爲民俗的載體,她輕便靈活,朗朗上口,生動形象,易於流傳。歌謡反映民俗,比一般方誌跨度大,流傳廣,保存永久。許多歌謡、風土諺,從古至今傳唱不衰,其功能遠遠超出了方誌的範圍。

  一到雷州,首先聽到的就是關於雷公、雷祖、雷歌的話題。這方紅土地以“雷”冠名,是因爲“雷州無日不雷”(屈大均《廣東新語》),所以雷歌唱的就是“雷的世界”:

  只唱雷州雷世界,電閃雷鳴景萬千;

  風伯雨師滂沱將,地動山摇滚滚來。

  雷歌雷劇更精彩,晋京打雷響天開;

  “姑娘”歌是即興唱,天下一絶打擂臺。(文中所引雷歌,出自《雷州歌大典》、《雷州歌聲》(創刊號),以及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雷歌三百首》,作者、搜集整理者恕不一一註明。其餘資料均由何希春同志提供。

  雷州人對雷神的信仰,幾乎滲透其民俗的每一個環節。人們祀雷、酬雷、作雷壇齋、尋雷公墨、食雷公馬等,都與雷相關。溯其文化根源,乃因“雷與龍同體”,“雷者龍之聲也,電者雷之光也。龍本卵生,故雷神亦卵生”(《廣東新語·神語》)。關於雷州刺史陳文玉“雷震卵生”的神話就是這樣編造出來的。人們對雷神雷祖的崇拜,實際上是龍圖騰崇拜的一種表現。如歌中唱道:石狗難比雷祖怪,雷祖傳奇是蛋胎;國級名勝雷祖廟,天下雷王聲譽高。

  石狗崇拜也是雷州風俗的一大特色,現已被列入國家非物質遺産文化名録。説怪也不怪,因爲“雷以石爲胎,其起也破石而出,石迸散於人間,故爲雷公之石也”,“而龍常生石中,龍之生即雷之生也”(屈翁引邵子雲)。可見,龍、雷、石實爲一體,故雷州遍地皆石狗,守城的、守村的、守廟的、守家的,如今都還能找到幾萬頭,難怪歌中唱道:雷州石狗尤可愛,遍佈三雷數萬千;譽爲南方兵馬俑,天下一絶算這個。

  傳統雷歌中描寫農村勞動生活的佳作不少,如《牽個牛仔角欹欹》:牽個牛仔角欹欹,牽去田頭塍尾養;人人都問幾錢買,唱歌博來不討錢。

  那是牧童們鬥歌贏來的。他們的生活充滿了樂趣:

  養牛儂仔真快活,也得騎牛得唱歌;

  也有同伴男和女,也有花琴坡上彈。

  養個牛仔角竪竪,也會犁田會拖車;

  放屎放尿得做糞,一牽出門又得騎。

  牛車,也是過去雷州半島的一道風景綫。因交通不便,民間運輸多用它。牛車成群結隊,擋道行走在鄉間路况不好的公路上,故在“湛江十大怪”中還留下了一怪:“牛車比汽車走得快”。乃因:蠻牛有路硬不走,不肯出力頭勾勾;閃開莫將路阻塞,讓解放牌向前跑。這首歌通俗如話,但感情含蓄,充滿了對牛的憐愛。由於牛車在雷州運輸業中的重要,人們愛屋及烏,又派生了一大怪:“人打赤脚牛穿鞋”。這在其他地方也是少見的。

  雷州半島的風物勝景,諸如蘇東坡題寫的“萬山第一”,馬援駐師的伏波廟,寇準貶雷建的真武堂,供奉陳文玉的雷祖祠,衝天拔起的三元塔,都在雷歌中留下了佳句:還有那豐美的田園,輕紗帳般的甘蔗林,四季飄香的水果,婚嫁鬧房的儀式歌,生兒育女的賠花歌,思夫歌,媮情歌,在雷歌中都佔有重要位置。如田園歌:

  就唱雷州甘蔗海,出處飄甜心花開;蔗糖全國居第一,空氣都甜誘客來。

  西瓜瓤紅摘未了,早熟菠羅香味飄;陣陣笑聲車車蔗,甜歌日夜多少條。

  儀式歌(哭嫁):

  嫜出嫁前哭倒嫁,必喜官人轎來娶;年頭思念到年爲,手指點生總無螺。

  姐妹一群送嫜嫁,哭嫁夜夜象相争;會哭那班哭字句,不識哭個只呀呀。

  賠花歌:

  五月是個節陽端,丹桂清奇花飄香;

  主家誠心還花債,保儂大高地天長。(賠花歌又稱小兒補期歌。在雷州半島,誰傢生了男孩,到十二日或滿月時就要喝補期酒。這一天,主人請來親朋好友歡聚一堂,先吃甜糖,再開席飲酒,爲新生兒子恭喜祝賀,先唱賠花歌,從正月唱到十二月,此選其一。

  思夫歌:

  八月來到起北風,燕鳥呢喃回南方;雙雙飛來引子回,思夫回頭難中難。

  媮情歌:

  丑時來到鷄始啼,抱擁官人在身邊;枕上話語説未盡,靈鷄逼人着分離。

  其實,這不但在今天看來不足爲奇,在封建禮教森嚴婦女飽受壓抑的年代更情有可原。周作人早就指出,這類歌謡揭露了封建禮教如何扼殺人性,壓迫婦女,摧殘兒童,並認爲這是優美情詩的根苗。還有一首偷青歌:有菜明給娘不要,心思菜園菜引胎;思只去園默聲挽,子在今年即生來。爲我們解讀正月十五(有的地方是年卅)夜“偷菜引胎”的習俗提供了例证。歌謡與民俗的關係,此中更可見一斑。

  二、以歌記史,以歌補史

  雷州風俗中還有一個亮麗的閃光點,那就是它的抗法英雄史,至今歷歷在目:一寸國土一寸金,國土牽連萬衆心;萬衆一心抗法鬼,寸金橋傳愛國情。那是指1898年法國殖民者以租借“廣州灣”爲藉口,企圖擴大地盤。遂溪人民奮起反抗,在上林寺前歃血盟誓,大敗法軍,迫使其退回西營(今霞山區),並把隔水之橋稱爲“寸金橋”,取其“寸金寸土”之意。如今“寸土寸金”的口號融入了雷歌語彚。有關“寸金橋”的雷歌訴説着這段歷史的滄桑:

  黄略大村多鐵漢,鐵志不移保鄉邦;

  寸土寸金誓死守,抗法英雄逞豪强。

  雄心抗法齊出戰,黄略營來平石跟;

  緊接文車志滿到,槍砲如雷法鬼暈。

  椹川黎民不喪志,不信邪神不信天;

  炎黄子孫打番鬼,四鄉六鄰舉義旗。

  番鬼無法多占地,亦知華人不可欺;

  寸土當今與他打,縮回西營建城池。(西營:在今湛江市霞山區。

  這些歌謡至今仍在湛江、遂溪一帶流傳。因“祖公帶頭打番鬼”,所以“子孫雄心搞四化”;抗争的來的“一寸黄金一寸土”,决不能讓它荒廢,故兒孫們“喜在三雷做農夫”。這首歌之所以在首届《雷歌狀元》大奬賽中榮登榜首,與其首句就提到這富有地方特色的愛國愛鄉事象有關。除此之外,抗日戰争,解放戰争期間,亦保留了不少歌謡:

  一九四三年國難,日寇侵入家鄉;

  卜巢山上經久戰,打得殘敵心膽寒。

  我們有勇又有智,打落日賊偵察機;

  機墜海角林海灘,飛賊屍骸抛海邊。

  朝氣蓬勃軍威震,轉戰三雷抗日軍;

  打擊倭寇打老蔣,粤西有名指揮員。

  農民兄弟要翻身,趕快加入赤衛軍;

  打倒土豪和惡霸,實行耕者有其田。

  舊社會兵匪一家,到處都是這樣。下面這首雷歌以“兩心相勾”,生動描繪了“賊劫”“兵剿”的現象:賊一離開兵就到,慘過兩個心相勾;賊一講劫就是劫,兵一講剿就是剿。當時自然灾害頻繁,風沙肆虐,乾旱嚴重,赤地千裏。針對現實有首雷歌這樣唱道:世間最苦是百姓,捱到骨頭總烏青;交租妃多割谷少,缸裏無粒米隔夜。

  “雄鷄一唱天下白”。新中國成立後,翻身做主的雷州人民歡欣雀躍,縱情放歌:

  鶯歌燕舞迎新歲,日麗風和地生輝;

  千帆競發破巨浪,萬馬奔騰響春雷。

  雷州千年苦難史,血泪凝成個“苦”字;

  地履天翻四十載,黨潑彩墨繪新圖。

  前兩句標出了一個“苦”字,後兩句却不着墨迹,寫出了一個“甜”字。這就是它的高明之處。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有了共産黨的好領導。雷州人民一直把這些銘記在心:泰山活(活:多麽。高都有頂,東海也能測淺深;惟有黨恩深無底,代代不忘黨恩情。此後的互助合作、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打到“四人幫”、改革開放,以及勞動生産、興修水利、計劃生育、勸賭戒毒、掃黄打非等,無不在雷歌中留下了樂章。就連婚嫁風俗的變遷,雷歌中也有唱:

  婆婆坐轎哭着嫁,都未盤頭早來娶;

  入門就遭扇頭敲,蜷在床頭挨婚夜。

  爸媽戴花扣手臂,口唱“嗨啦”喜倍加;

  男男女女相迎接,鼓笛齊鳴鬧婚夜。

  姐與姐夫心相愛,騎着“鳳凰”到夫家;

  清茶糖果當酒宴,憧憬前程話婚夜。

  我和情郎相許諾,結婚那日不回家;

  喜乘“豐田”游風景,海濱酒樓醉婚夜。

  婆婆坐轎哭着嫁,媽唱“嗨啦”到爸家;

  姐騎“鳳凰”哥來接,我坐“豐田”真快也。

  作者巧妙地抓住雷州婚俗在各個時代變遷的典型細節,概括出一家三代的命運,形象深刻地表現了主題。短短20句140字的雷歌,寫出了雷州近代婚嫁史的縮影。正好作爲我這一節“以歌記史,以歌補史”的小結。

  三、 雷歌中的人文情懷

  雷州歌抒情寄意,人文風骨盡顯其中。那是這方紅土地哺育的人民吐露的心聲,也是他們性格的寫照:幾千年來雷州歌,抒發三雷民心聲;喜怒哀樂腔調美,唱走月兒迎朝霞。

  他們面對千裏赤地,頑强抗争,修水庫、挖運河,换來了今天的蔗甜果香:

  赤地千裏千年旱,黨開運河水上山;

  地汲甘露民致富,這水無甜乜水甜!

  雷聲震動内外客,景物難描詩畫家;

  龍王來游無識回,悟空錯入花果棚。

  雷州人本來就坦誠豪爽,家鄉的巨變鑄造了他們生死與共的性格:紅土味香沁心肺,雷響激人向前追;生爲雷州灑熱血,死葬紅泥聽驚雷。就算是在過去艱苦的年代,爲了家鄉和集體,他們也願意“雷打匀” (形容各種費用都落到村民頭上。:賣牛去建雷首廟,賣谷捐錢做元宵;猶賣鷄狗去做戲,通村社員雷打匀。這就是雷州人的性格。就連養牛儂仔,也充滿了樂觀幽默的諧趣:

  養牛儂仔無飢餓,吃了山乳又吃蘿;

  山乳吃了蘿吃净,又念新年合籽。

  養牛兄呀養牛兄,皇帝都無偌好命;

  趕牛出着有薯壅,趕牛回來有牛騎。

  别小看這些放牛娃,和過路大姐對起歌來,也是才思敏捷的:

  儂:路上碰着姐擔傘,借姐肩頭給我扶;

  借姐筆凹給我凹,借姐花琴給我彈。

  嫜:你這死早五鬼拖,誰教你來唱這歌;

  喫飯未識筷頭尾,你識花琴怎樣彈。

  儂:養牛儂仔腸肚闊,亦識喫飯識唱歌;

  飯筷頭尾我早識,猶識花琴引着彈。

  這就是歌鄉孕育出來的下一代,是“做歌樂”的一代!他們在雷州的大地上,像仙人掌似的倔强地成長着,默默地奉獻着:大地母親哺育我,春雨如乳養我大;不慕紅花惹人愛,願作圍園小籬笆。正是他們,守衛着、耕耘着紅土地,使得“紅土春秋鋪錦綉,萬嶺千峰變緑洲”。雷州人也是勤奮好客的,“情暖花香萬客醉,路過不忘隔一夜”。其情其景令人甚至不辭長作雷州人!

  雷州人天不怕地不怕,捉住雷公也敢問罪:不怕不怕就不怕,你膽無如我膽大;捉着雷公敢問罪,捉着龍王大拳彈!這首老祖母傳下的雷歌,哺育了一代又一代的雷州人,創造了一個又一個的奇迹。這就是雷歌的魅力,雷歌的風骨。想進一步瞭解雷州,讀懂雷州人,請到雷州去聽雷歌。聽不懂,就看這本《雷州歌大典》吧!

  (本文原載《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産》第十輯,中山大學出版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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