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導演李安的父親李昇是1949年隨着國民政府大遷徙到台灣的。李昇是江西德安縣烏石村人,家裏開設“李恒裕”商行,是德安縣有名的商人。他早年在西洋學堂啓蒙,讀江西一中,繼而考入上海大夏大學。抗戰時在四川就讀南京干校,畢業後考取高等文官考試,擔任過江西省崇仁縣縣長,江西省民政廳專員等。由於他的家族是是地主、商人,共産黨來了會被鬥争,李昇又有文官的背景,於是决定離家逃難。1954年生在台灣的李安,取名就是爲了紀念他的家鄉德安,和搭來台灣的貨船“永安號”。
剛到台灣的時候,李昇没有工作,靠着朋友的介紹,到台灣的最南端屏東潮州中學擔任教務主任。他的個性寬厚平和,總是願意幫助受難的人。這時正是白色恐怖的時代,一些本來只是利益或派系上的矛盾,却有人狠毒到誣陷對方爲“匪諜”,讓人百口莫辯,置人於死地。山東流亡學生案即是如此。該案起因於國共内戰,導致上萬名山東幾大中學生一路流亡,輾轉到上海,再流亡到廣州,透過山東同鄉的幫忙,搭船到澎湖。一路上帶領他們的正是山東煙台聯合中學校長張敏之。學生總是希望結束流亡,找到學校,繼續讀書。想不到這時駐防澎湖的39師師長韓鳳儀因爲缺乏兵源,竟想强迫學生入伍。張敏之起而反對,竟被韓鳳儀誣陷爲“匪諜”,跟許多學生一起被逮捕槍决。其它學生被强迫入伍,人生自此改變。由於牽連八千多人,這是1949年遷台外省人之中最大政治案件。
張敏之槍决後,他的妻子王培五帶着六個年幼的兒女,投靠親友,却因親友怕政治牽連而到處碰壁,最後靠着優秀的英語能力,在屏東潮州鄉下一所中學找到教職。後來又經過李昇的介紹,到台南女中教書,因頗有名氣,再轉到台北建中。李昇個性寬厚包容,在台南一中時,也曾幫另一位好發政治議論的老師免於壓迫。
後來李昇轉到台東女中擔任校長,1957年再轉到花蓮師範學校擔任校長。他的同事回憶,那時台東、花蓮都算是“後山”,交通不便,没人想去,花蓮師範可説是全台灣最破的師校。校舍是木造的,樑腐柱裂,隨時有倒塌的危險,學生全部住校,却没有食堂,一間破禮堂兼食堂;操場更是借花崗山的公共集會場。李昇還開玩笑説:只有靠天公照顧,來一場大台風,把這些破房子都吹垮了,花師才有新建的希望。不料,1959年夏天,果然來了温妮台風,把舊房屋都吹倒了。他趕緊給教育部打報告要經費,把花蓮師範遷建到現在七星潭邊地址。
遷校過程中,他也吃了許多苦頭。原因在於他和縣長有私怨。這縣長在青年節致詞時開始下起大雨,他在講台上没關係,學生在台下全身淋得濕透,李昇不忍心,上去叫縣長别再説了,别讓孩子淋雨。自此得罪大人物。建校公文送到縣長那裏,老是被刁難拖延。李昇只好發揮忍功,一再去求去磨,才終於把學校建起來。
李安曾説,花蓮八年,他受的是自由的美式教育,過了此生中最快樂的日子,只不知他的忍功定力,是否得自他父親的傳承?
李昇後來轉到台南二中任校長,再轉台南一中校長,直到退休,一生奉獻給教育。如果不是因爲他有一個世界知名的導演兒子,他會和許多1949年來台灣的知識人一樣,在台灣這島嶼教書一輩子,“日久他鄉變故鄉”,静静的在退休的日子,每年收到學生祝福的卡片,走完他的人生。
李昇只是那年代的一個典型。
當時來台灣的120萬人之中,公務員、地方文官、知識分子、大學生等,約莫有30幾萬人,其中不少原是大學老師、文人、作家,而當時台灣的高等學府只有台大、台中農業學校(後來的中興大學)、台南工業學校(後來的成功大學)等,這些學養俱佳的知識分子值此亂世,無處可去,只有高成低就,到台灣各地先謀取教職,求一個生存的工作再作打算。
台灣各地的師範學校、中學就成爲了他們的去處。被台灣畫壇譽爲“中國現代繪畫導師”的李仲生,即是最好的例子。
李仲生,1912年生,廣東仁化縣人,早年讀廣州美專、上海美專,愛好前衛藝術,1933留學日本大學藝術係西洋畫科,1937年畢業,期間曾在前衛美術研究所學習,入選被稱爲“前衛中之前衛”的《二科會第九室》畫展,並參與《黑色洋畫會》的活動。在這裏他學習了日本前衛藝術美學教育“以精神傳精神”的方法,並不讓學生觀看作品,而是以强化學生的獨立思考、創造思維爲主。抗戰期間,曾任教於重慶國立藝專,參與重慶的《獨立美展》(參與的畫家包括:丁關良、丁衍庸、林風眠、趙無極。朱德群等),及《現代繪畫聯展》。抗戰勝利後任教於杭州藝專。
1949年來台後,由於台灣没有藝術專門學院,他只好轉而任教於台北二女中,平時則與黄榮燦、劉獅、朱德群等,合組一個《美術研究班》開班授課。不久,黄榮燦因匪諜案而被槍决,此事造成他很大的衝擊。原本前衛藝術以叛逆、創新、獨立爲標榜,這是李仲生的藝術理念,但叛逆所形成對現狀的不滿,對理想的追求,却讓他深深苦惱。他在一對一的教學方法下,教了幾個後來很著名的前衛藝術家,如蕭勤、夏陽、吴昊、霍剛、陳道明等,後來人稱台灣抽象藝術的《八大響馬》者。但他終究有感於台北政治環境的壓抑,而决定南下彰化女中教書。一教就是近30年。
當時的台灣藝術界有兩大系統:一個是隨國民政府來台的傳統水墨,如張大千、溥心餘、黄君璧等渡海三家等,一個是台灣日據時代以降的歐洲印象派傳統,李仲生的前衛藝術爲台灣新一代的藝術家帶來新的視野,頗受學生的歡迎。他們聽説他去了彰化女中,竟主動要求上課。
李仲生不像一般畫家會讓學生去他的畫室一起上課,他反而約學生在彰化車站相見,一杯茶、一杯咖啡,一對一,聊一個下午,談創作觀念,歐美最新藝術風格,甚至談潜意識與創作等。他深度瞭解每一個學生的才華與局限,個别指導,從繪畫理念到人生哲學。他總是認爲,當代藝術是一種觀念的叛逆與創新,唯有突破了思想,藝術才有新意,所以他不希望學生受到他畫作的影響,而要有所獨創。
在彰化女中的期間,他默默創作,口袋總是帶着中學生那種極其便宜的舊舊的作業本,可以隨時拿出來畫草稿、素描。他總是告訴學生,創作是自然而然來臨的,不需要拿那種高級紙做好姿態才叫繪畫,想到就畫,想畫在什麽地方都可以。
對彰化女中的學生來説,他像一個平凡無比的美術老師,讓學生自己畫素描,活在自己的創作裏。
多年後,李仲生舉辦畫展,名滿台灣時,那些從前的高中女生才驚呼:啊,那個看起來很平凡的老頭子,竟是台灣前衛藝術導師,而且他的徒弟,還“八大響馬”哩!
一九四九大遷徙,讓杭州藝專的老師,高成低就,成爲一所女中的老師,寂寂於鄉間,創作一生。不只是他,曾被張大千稱爲“繼張大千之後,國畫第一人”的吕佛庭,來台灣之後也是到台中師範教書。他把這個培養小學老師爲教育目標的校園,變成他的“道場”。
吕佛庭一心向佛,自號半僧,早年爲了繪畫而遊歷各方。他曾爲了繪畫長江萬裏圖、長城萬裏圖等長卷而閉關。但他對學生的關愛,是有目共睹,深受感念的。1950年代,台灣窮人家的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去念師範學校。這裏提供住宿、免學雜費,還發放一點零用金,唯一的條件只是畢業後要到小學教幾年書,算是盡了義務,但還是有薪水的。這些窮孩子只在鄉下種田,何曾見識過毛筆、水墨。國畫、水彩、油畫等?
可是在那時的台中師範學校的美術老師,教水彩油畫膠彩的是林之助,教水墨國畫的是吕佛庭,都是一時之選。杜忠誥本是一個彰化鄉下佃農的孩子,就因爲讀了台中師範,得識吕佛庭,得識書法之美,終成大書家。而高木生也是窮人孩子,與吕佛庭學水墨繪畫,後來終有機會赴美學習藝術史,終成國際知名學者。
而我自己,高中讀台中一中,老師之中就有齊邦媛、齊治平、楊念慈(小説家)、楚卿、蔡仁厚(新儒家)等。這些老師都是歷經抗戰、内戰的烽火,流離半生,渡海來台,在杏壇上,覓得一方净土,就那樣安静的生活下來,爲台灣,爲文化傳下燈火。
我曾在中國時報的專欄寫過《一九四九渡海傳燈人》一文,刊登在報紙上想不到接獲了許多朋友、老師、同學的電話,熱切的響應顯示出,每一個人的生命中,都曾出現過那樣的老師,特别在中學的階段。那是人生中最需要指引,最需要熱情,最有理想的年代,我們何其有幸,遇見那被歷史的烽火所鍛煉出來的無數生命,他們歷經苦難而回歸平凡,他們走入台灣社會的底層,尋找一方安静的教席,在艱難的歲月中,互相扶持,在民間深深播種,爲台灣傳承文化的血脈,文明的燈火。
法鼓山聖嚴法師在世時,也曾談到他要感謝國共内戰。很多人不解何意。他説,因爲如果不是國共内戰,國家分裂,他不會隨國軍來到台灣,很可能只是大陸一個什麽山上的小和尚,就不會有後來的他,去日本留學,去美國傳法,更不會創立法鼓山,爲台灣社會做更大的奉獻。最初是有傷害的負面力量,經過生命的轉化,最後反而變成讓人逆風飛翔、翻轉前行的力量。不僅是内戰,他對生命中曾傷害過他的人,也永遠心存感恩,因爲那是一種激勵的動力。
若非1949年的大動盪、大遷徙,不可能爲台灣帶來全中國各地的知識精英,讓所有的思想家、藝術家、文學家、科學家,在一個小小島上,互相激宕出創造的火花。
尤其是自由主義的知識分子,如胡適、殷海光、周德偉等人,他們忍受個人的痛苦、寂寞、壓迫,成爲自由主義思想的“傳燈人”。即使他們被蔣介石的戒嚴體制所迫害,但他們仍勇敢傳燈,把民主自由的燈火,傳到了台灣。胡適與雷震創辦《自由中國》雜誌,傳播民主自由的理念;雷震還曾與台灣的黨外人士李萬居等人籌組“中國民主黨”,終於被捕入獄。但黨外人士組織政黨的香火未曾斷絶,1986年,民主進步黨終於成立,當時參與者傅正,即是雷震時代《自由中國》的編輯兼組黨的參與者。
而自由主義經濟學家周德偉(留學英國時曾爲海耶剋的學生),當年與殷海光、張佛泉、夏道平等人,每二周在其家中聚會討論,傳揚海耶克思想不遺餘力,他曾翻譯了80萬字的《自由憲章》一書,影響幾代的知識分子。殷海光因爲政治壓迫,失去台大教職,鬱鬱以終;而周德偉退休後去了美國,遠離政治悶局,獨自撰寫回憶録;但他的家却成爲美麗島事件後,許多文化人聚集的茶館,他的兒子周瑜創辦《紫藤廬》,對美麗島事件後的苦悶時代,起了聚集、討論、互相幫助的作用。
如果不是《自由中國》,如果不是這些自由主義知識分子一代一代地傳燈,台灣會不會有後來的民主化改革契機呢?
一個最壞的時代,却也會帶來希望;一個最動盪的時空,會把土地翻轉過來,會讓無數人死生以之,却也會讓沉埋的種籽,從地底翻出來,讓無法被掩藏的生命力,再度生長起來!
大曆史有一種超越時空的慈悲。雖然在歷史轉變的當下,戰争與飢餓,鬥争與死亡,會帶來毁滅和傷害,無數生靈涂炭,人性受盡摧殘。但從長遠看,穿過那些苦難,穿過那些幸存的生命,穿過時代的暗夜,那暴力所不能消滅的,恰恰是人性的希望,文明的血脈。中華民族的花果雖然飄零,却也能落地生根,開枝散葉,在新天地,成就一樹繁花。
1949年後,唐君毅曾寫下一文《説中華民族之花果飄零》,談到文明因内戰而毁滅,流離,文化不再能依靠一個穩定的大地空間來承載,而是要靠流浪的人“靈根自植”。而這些流浪的人,流離的人,果然傳承文化的燈火,讓中華民族没有花果飄零,而是落地生根,繁花盛開。
楊 渡:作者係中華新文化發展協會理事長、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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