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聞地緣戰略文化復現於當世宇寰,惟美利堅之艾·塞·馬漢名盛於國人學者之間。其所以成者,果何故哉?均因其《海權對歷史之影響》,探討地緣戰略組成要素之道,恰適於時也。然,吾竊以爲,若論地緣戰略要素文化創新之道,至今無出戰國蘇秦縱横推論之右者。倘若馬漢有幸略知其見其論其事,必高山仰止也!何以見之?下予論证。
艾·塞·馬漢對影響海權總體要素之概舉:一曰地理位置;二曰自然結構;三曰領土條件;四曰人口搆成;五曰政府特點及政策。\[美\] A·T·馬漢:《海權對歷史的影響》,北京:解放軍出版社1998年,第29-66頁。
夫論地理位置,《戰國策》載:蘇秦始將連横,説秦惠王曰:“大王之國,西有巴、蜀、漢中之利,北有胡、代馬之用,南有巫山、黔中之限,東有肴、函之固。”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4頁。
又載,蘇秦爲趙合從,説齊宣王曰:“齊南有太山,東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26頁。
再記,蘇秦爲趙合從,説楚威王曰:“楚,天下之强國也。大王,天下之賢王也。楚地西有黔中,巫郡,東有夏州、海陽,南有洞庭、蒼梧,北有汾、陘之塞、郇陽……地方五千裏,此霸王之資也。” 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中),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508頁。
另記,蘇秦爲趙合從説魏王曰:“大王之地,南有鴻溝、陳、汝南,有許、鄢、昆陽、邵陵、舞陽、新郪;東有淮、穎、沂、黄、煮棗、海鹽、無疏;西有長城之界,北有河外、卷、衍、(燕)酸棗,地方千裏。地名雖小,然而廬田廡舍,曾無所刍牧牛馬之地。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中),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819頁。
載録,蘇秦爲楚合從,説韓王曰:“韓北有鞏、洛、成皋之固,西有宜陽、常阪之塞,東有宛、穰、洧水,南有陘山,地方千裏,帶甲數十萬。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967頁。載述,蘇秦將爲從,北説燕文侯曰:“燕東有朝鮮、遼東,北有林胡、樓煩;西有雲中、九原;南有呼沱、易水。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81頁。 以上集録,足以佐证蘇秦以對東西南北山水地理形要之精熟,穿梭於秦、齊、趙、楚、魏、韓、燕之間,創地緣戰略要素搆成以地理析論爲先之風流。
且夫自然結構者,本謂地貌山川、水文、土壤、氣候、植被、動物之特象及結構形狀也,亦涵其動態運動變化之必然成因也。《中國大百科全書·地理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第527頁。然,馬漢之謂自然結構,則集中於自然結構何以形成地緣權力,以益於國家貿易也。可謂以人地互動關係爲宗,以較析自然結構及察驗其動態變化之脈絡,謀掌海權地緣之道。借此而言,熟諳歷史且精明過人之馬漢,亦稍遜風騷於戰國蘇秦。夫蘇秦縱横戰國之自然結構之論,極具地緣戰略文化之創維之意。如其始將連横謂秦王曰:大王之國,“田肥美,民殷富,戰車萬乘,奮擊百萬,沃野千裏,蓄積饒多,地勢形便,此所以‘天府’,天下之雄國也。”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4頁。其在爲趙合縱説服齊宣王時曰:“齊地方二千裏,……即有軍役,未嘗倍太山、絶清河、涉渤海也。” 而論秦攻齊因自然條件所致,而難有勝算時曰“今秦攻齊則不然,倍韓、魏之地,至闈陽晋之道,徑亢父之險,車不得方軌,馬不得並行,百人守險,千人不能過也。秦雖欲深入,則狼顧,恐韓、魏之議其後也。是故恫疑虚猲,高躍而不敢進,則秦不能害齊,亦已明矣。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26-327頁。又載,蘇秦從燕之趙始合縱,謂趙王曰:“當今之時,山東之建國,莫如趙强。趙地方二千裏,帶甲數十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西有常山,南有河、漳,東有清河,北有燕國。燕固弱國,不足畏也。且秦之所畏害於天下者,莫如趙。然而秦不敢舉兵甲而伐趙者,何也畏韓魏之議其後也。然則韓魏,趙之南蔽也。”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中),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655頁。
惟領土條件者,即領土範圍也。然其並非僅領土面積而言,其乃涵陸海長寬、港口岸綫、關隘節點、毗鄰關係等與國家强弱之關係者也。然其在蘇秦縱横遊説之中,已菲鮮也。如《戰國策·燕册》載:蘇秦爲從,北説燕文侯曰:“‘燕地方二千餘裏,帶甲數十萬,車七百乘,騎六千疋,粟支十年。南有碣石、雁門之饒,北有棗栗之利,民雖不由田作,棗栗之實,足食於民矣。此所謂天府也。夫安樂無事,不見復軍殺將之憂,無過燕矣。大王知其所以然乎夫燕之所以不犯寇被兵者,以趙之爲蔽於南也。秦趙五戰,秦再勝而趙三勝。秦趙相弊,而王以全燕制其後,此燕之所以不犯難也。且夫秦之攻燕也,逾雲中、九原,過代、上谷,彌地踵道數千裏,雖得燕城,秦計固不能守也。秦之不能害燕亦明矣。今趙之攻燕也,發興號令,不至十日而數十之萬衆軍於東垣矣。度呼沱,涉易水,不至四五日距國都矣。故曰秦之攻燕也,戰於千裏之外;趙之攻燕也,戰於百裏之内。夫不憂百裏之患,而重千裏之外,計無過於此者。是故願大王與趙從親,天下爲一,則國必無患矣。’燕王曰:‘寡人國小,西迫强秦,南近齊趙。齊趙强國也,今主君幸教詔之,合從以安燕,敬以國從。’於是賫蘇秦車馬金帛以至趙。”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下),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081頁。據此載述,可知蘇秦之撥劃領土範圍、邊界距離,與縱横燕趙秦之地緣關係之史實,栩栩如生,活靈活現,堪爲後世之楷模。
若論人口搆成,兹戰國風雲際會,皆因人力兵力財力比拼之决勝負,看興亡,故蘇秦於戰國之間縱横捭闔時,自將人口總數、耕戰比例、財富輜重,甚或國民習性,均納地緣戰略衡論之中。蘇秦始將連横,説秦惠王曰:“以大王之賢,士民之衆,車騎之用,兵法之教,可以並諸侯,吞天下,稱帝而治。”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4頁。又,蘇秦於人口資財實力之析論,尤以其爲趙合從説齊宣王之事。據載,蘇秦對齊宣王曰:“齊南有太山,東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渤海,此所謂四塞之國也。齊地方二千裏,帶甲數十萬,粟如丘山。齊車之良,五家之兵,疾如錐矢,戰如雷電,解若風雨,即有軍役,未嘗倍太山、絶清河、涉渤海也。臨淄之中七萬户,臣竊度之,下户三男子,三七二十一萬,不待發殺遠縣,而臨淄之卒,固以二十一萬矣。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築、彈琴、鬥鷄、走犬、六博;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敦而富,志高而揚。夫以大王之賢是與齊之强,天下不能當。今乃西面事秦,竊爲大王羞之。” 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326頁。此種卓見,足以驗明蘇秦地緣戰略文化修煉創新之素養,無愧世界地緣戰略文化之先祖矣!
夫謂政府特點及政策,馬漢意在政府賢明與否,政策適宜與否。而蘇秦於此,不乏宏廣之論。其雖在縱横博論之中,有多以褒揚激發之術,謀獲縱横功名之嫌。然其地緣戰略要素搆成文化之創意,則難非議也。如其先後分别説服秦惠王、齊宣王、楚威王、魏惠王、韓宣惠王、趙肅侯、燕文侯時,均稱其爲“賢王”或“明智”之王,即以尊奉君王爲先,而以巧論縱横之策爲本。如蘇秦始將連横時,謂秦惠王策曰:“是故兵勝於外,義强於内;武立於上,民服於下。今欲並天下,凌萬乘,詘敵國,制海内,子元元,臣諸侯,非兵不可!”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4頁。又據載,蘇秦説齊閔王去帝號時曰:“臣聞用兵而喜先天下者憂,約結而喜主怨者孤。夫後起者借也,而遠怨者時也。是以聖人從事,必借於權而務興於時。夫權借者,萬物之率也;而時勢者,百事之長也。故無權借,倍時勢,而能事成者寡矣。……兵弱而好敵强,國罷而好衆怨,事敗而好鞠之,兵弱而憎下人也,地狹而好敵大,事敗而好長詐。行此六者而求伯,則遠矣。…… 臣聞善爲國者,順民之意,而料兵之能,然後從於天下。故約不爲人主怨,伐不爲人挫强。如此,則兵不費,權不輕,地可廣,欲可成也。……且夫强大之禍,常以王人爲意也;夫弱小之殃,常以謀人爲利也。是以大國危,小國滅也。大國之計,莫若後起而重伐不義。夫後起之籍與多而兵勁,則事以衆强適罷寡也,兵必立也。事不塞天下之心,則利必附矣。大國行此,則名號不攘而至,伯王不爲而立矣。小國之情,莫如謹静而寡信諸侯。謹静,則四鄰不反;寡信諸侯,則天下不賣,外不賣,内不反,則檳禍朽腐而不用,幣帛矯蠹而不服矣。小國道此,則不祠而福矣,不貸而見足矣。故曰:祖仁者王,立義者伯,用兵窮者亡。”何建章:《戰國策注釋》(上),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419-420頁。以是觀之,蘇秦地緣戰略縱横之心理剖析及應策之道,足以使當今遑論文化軟實力者相形見絀也。
《東周列國志》卷首詞曰:“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鬧春秋,頃刻興亡過手。青史幾行名姓,北邙無數荒丘。前人田地後人收,説甚龍争虎鬥。” 馮夢龍:《東周列國志》,武漢:崇文書局2016年,第1頁。而蘇秦居中,無論生前死後,皆爲地緣戰略指點江山、獨領風騷者。倘若今人有志於治國理政之業,獻身於經天緯地之道,惟以虔恭精誠之心,揣摩證驗踐行之。若此,豈不徹悟悟智者所雲“書不讀秦漢以下”之意哉?!
張江河:作者係暨南大學珠海校區地緣戰略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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