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0月下旬的一天,我做完一台手術的麻醉剛下手術台,一位同事熱情地告訴我:聽廣播説今年恢復高考,你考嗎?我笑了笑,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這是當年我第一次聽到如此信息,本已平静的心裏又涌起層層波瀾。高中畢業後的前兩年,每當我看到鎮上有人被推薦上大學,我羡慕他們,也一次比一次感到失落。後來,我被區醫院録用,開始學習和從事外科麻醉工作,日子在一台台手術的緊張和忙碌中悄悄過去,心情也就不知不覺地平静了下來。
而這種平静,又是如此脆弱。恢復高考的信息,勾起了我對大學的向往。大學之門如今又向莘莘學子平等敞開,我能不搏一搏嗎?而要報考,又不知如何開口,因爲我知道,是醫院在我最迷茫的時候録用了我,還花費不薄地送我出去學習,現在當我已能派上用場,怎好意思開口離去?再説已幾年没有摸過書本,又能有幾分把握?考不上怎見醫院同事?
我出生在一個農村户口與城鎮户口混居的小城鎮,是被鄉下人稱爲“街上”的地方。我吃的是商品糧,屬城鎮户口,也是當時農村人非常羡慕的。在鄉下的三姨媽曾對她的妹妹、我的母親説,她找算命先生爲兩個兒子算了個命,説是其中老二將來也要吃“國家飯”,爲此她高興得幾個晚上睡不着覺。言談時,她的笑容特别燦爛。
經過一番波折,我到區醫院,被安排學麻醉。醫院開展了闌尾切除、胃切除、急性創傷救治等手術。雖然手術不是很多,但這份職業令我敬重,也令鎮裏一些年輕人羡慕。我在醫院的日子,也就這樣在忙碌與清閒、興奮與平淡的交替中,悄然過去了三年多。
大約是在我聽到恢復高考的信息三天後,鎮上召開了動員會,號召有志青年積極報名參加高考,站出來讓祖國挑選,爲地方争光,爲自己争氣。也不知道是“争光”的熱情空前高漲,還是“争氣”的願望急於實現,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一些年輕人都争先恐後去報名。
我也被通知去參加了動員會,但會後還在猶豫不决。没想到醫院的書記竟主動做我的工作:人家都在報名,你爲何不報?是騾子是馬總該拉出去遛一遛!考上了,你走;考不上,再回醫院來。醫院缺麻醉,可以再培養;而你錯過機會,後悔就來不及了。
書記的一番話,打消了我的顧慮,也激勵我義無返顧地去搏一搏。我報了名,也找出了一些塵封五年的教科書。剛開始,我很想考理工科上醫學院,不辜負幾年來爲學醫付出的心血,不浪費好不容易打下的醫學基礎,更難舍對救死扶傷的那份興趣和激情。可打開書本後,發現當年學過的數學、物理、化學在疏遠五年後竟變得如此陌生。想找教過我的老師輔導,而當年我就讀的高中離區醫院又有十幾公里,遠水解不了近渴。再説離高考不足一月,已没有太多的時間復習。於是,我報了文科。
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照樣上班,只要有手術,無論白天夜晚照樣上手術台。復習只能是見縫插針,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數學上,歷史、地理就當小説看,語文連書本都没打開,只是做了幾篇作文送給鎮上中學的語文老師評點修改。一個人的復習相當枯燥,每當難以堅持時,便看看桌上自己給自己立下的座右銘:卧薪嘗膽,奮發圖强。
没有打開語文課本,除了時間不够外,還源自一點自信。從小學至高中,我特别喜歡語文,語文老師也很喜歡我。教我初中的語文老師字寫得特别好,當他每次出去刷大幅標語時還總要帶上我,他先勾出輪廓,然後讓我用涂料填實。那時正逢文革,不能正常上課,他特意爲我開小竈,除了給我講課,還爲我找來唐詩宋詞,讓我自學讓我鈔寫。我按老師的要求去做,在家裏用毛筆把它工工整整抄在本子上,鈔寫的印象深刻,當時能背不少。有意思的是這些鈔寫本,後來還差點釀成事端:一天,居民組長來我家破“四舊”,母親將我的舊書連同鈔寫本一並交出,不識字的居民組長如獲至寶,統統收走。等我得知去討要時,説是已經交上去了,讓我等待處理。也許是上面的人還識字,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時的學習多、會議多、學工學農多,也對我的語文提高幫助不小。初中至高中,我一直是校宣傳委員。學習多,就要經常辦墻報;會議多,就要經常寫發言稿;學工學農多,就要經常寫習作。記得有次參加勞動,老師要我們每人寫篇通訊,説是寫得好的還可向報社投稿。我的那篇《中湖稻花香》被老師看中,後在老師的指導下修改潤色,洋洋灑灑3000多字,自認爲可與當時正在學的《王屋山下新愚公》相媲美,没想到投出去後石沉大海。多年後才醒悟,報上發通訊,不是靠文采,而是要典型。不過,稿件没刊載,還是練了筆。
我喜愛語文,但還是差點與中文擦肩而過。在填報志願時,我只填了武漢大學一個志願。而在選擇專業時,指導我填報的鎮中學兩位語文老師還争論了一番。一位老師説先填中文系,理由是中文爲文科之母,源遠流長,博大精深,畢業後可教書可做學問可創作可從事一切用得着方塊字的實際工作;另一位老師提出不同意見。他説中文好是好,可弄不好讀了幾年書還得回來。並現身説法:他就是讀了幾年中文才從城裏讀到我們這個小鎮的。他建議最好填圖書館學係,説是將來如果做學問資料不用愁,而且不用花錢買;畢業後只會留在城市,因爲只有城裏才有像樣的圖書館,才用得着受過系統教育的大學生。兩位老師都説得言之鑿鑿入情入理,我經片刻思索便將圖書館學作爲第一選擇填進表格,第二選擇填的是中文系。可不知爲什麽,在要交表格之前的一刹那間,我又改變了主意,决定將中文作爲第一選擇,而此時已無空表格可領,就只好用一個大“S”符號,對换兩個專業,還在前面加上醒目的“1”、“2”字樣。冥冥之中,就這樣與中文結下不解之緣。
臨近高考,我的心裏很坦然。記得在高考的頭天晚上,鎮上發生一起火灾,我參加救火至深夜,還是鎮中學的老師提醒讓我提前離開。高考那兩天,留下記憶的也不多,只是感覺較爲輕鬆。接下來是等待録取通知的日子,似乎也没有現在的考生那樣焦急,甚至當那天從郵遞員手中接到武漢大學的掛號信時,還楞在那裏半天没拆開。
因爲工作不滿五年,我没有帶薪資格。醫院爲我算斷了工齡,補發了4個月的工資。我用這補發的工資辦了幾桌宴席,滿請了醫院所有職工。
醫院,培養了我的嚴謹作風和責任感。此後,雖然我的人生軌迹“另起一行”,但高考前的那些事兒的影響却如影隨形,一直相伴,永遠難忘。
柯青自述:
出生在湖北陽新緊臨長江邊的一個小城鎮。高中畢業後原準備去農村接受再教育,不料没有安置費而只能到區辦的磚瓦廠勞動鍛煉。在那裏一年有餘,被抽到鎮衛生院工作,後被派出學習外科麻醉近一年,學成歸來後使醫院的外科手術順利開展起來。
原以爲與這份職業相伴終生,没料到1977年恢復高考改變了我的人生軌迹。報考時,也曾想考理工科上醫學院,無奈在短期内物理化學難以撿起,於是報了文科,並被武大中文系録取,從此便與醫院告别、與當外科醫生的夢想告别。
大學畢業後被分配到武漢長江日報社工作,至今已逾30年。這期間,前7年主要從事新聞採寫,名字頻頻亮相於報端;後20多年主要從事新聞編輯、新聞策劃、夜班總值班和新聞業務管理工作,從台前退到幕後,默默爲人作嫁。盡管如此,也有多件作品獲省級以上新聞奬,曾享受市政府專項津貼。
1987年獲記者任職資格,1992年獲主任記者任職資格,2000年獲高級編輯任職資格,並同時受聘。從1988年起,先後在多個採編部門任副主任、主任,1995年兼任長江日報編輯委員會委員,2004年起任長江日報報業集團副總編輯,主要分管長江日報新聞採編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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