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深夜下崗,營房旁荒廟般的小工棚隱隱約約。它是我的精神糧庫,也是我的禍患之地。此刻,我没有“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的艱辛和苦寒,有的是“古道、西風、瘦馬”的凄凉和落寞。爲了考驗我這“小知”,政治部將我從機關撂到施工連。鮮血、熱汗,拌進水泥和石砂,我硬撑着。班長囑之以高調:“想想紅軍二萬五。”我暗起鷄皮疙瘩。臂腿、生命,葬進塌方的亂石,我驚看着。連長吼:“撤!”戰友們背誦:“要奮鬥就會有犧牲……”我默斥:“愚氓!”赴湯蹈火之中,度秒如年,回首逝水日月,已“越明年”(1970年底),却是政未通,人未和。指導員指出:“還有‘小知’情調。”連長談話:“考驗是長期的。”考驗無頭,入黨無訊,提幹無望,厭倦於敷衍式談心交心,不屑於做作式助人爲樂。於是,只要自由活動,我便躲進工棚成一統,讀報讀書樂在其中。此刻,我頂着暴風驟雪踏進工棚,點亮自製的柴油燈(柴油和燈捻是我分别從攪拌機裏和衛生員那裏“順”來的),林黛玉“青燈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的孤寂與凄凉突襲心頭,我竭力堵截這股灰色情緒的蔓延,掏出傍晚向文書借來的省報。頭版二條,長篇社論,爲慶祝軍區四好連隊和五好戰士代表大會而發。我看一句思考一句,生怕未解微言大義。一句“驚世駭俗”之論與我敏鋭的政治神經相碰撞,猶如驚雷擊中高壓綫,火花迸射飛濺。“林副統帥創造性地運用毛主席的軍事思想……”我默默地思辨:“什麽是‘創造性地運用’?就是比被運用的更高一籌,説白了,也就是在軍事上超越了毛澤東思想。這不是在軍事上顛倒正副統帥的關係麽?這不是明褒暗貶,形左實右麽?”如此煌煌之論,用當時的話語體系來説,激發了我“誓死捍衛”的“檏素的階級感情”。同時,此論調又像巨大的誘餌,引發了我一文驚人,由諫入政那火燒火燎的欲望。我,雙重動力,血沸千度;一種行爲,背水一戰——豁出去,賭一把!一旦成功,仕途絶非小小排長、區區連長的艱難攀爬挪步,用當時的比喻,肯定是“坐直昇飛機”。那刻,學高資深的馬博導所説的“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潤,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絞首的危險”的入木三分之論,我獨有如此深解:没有政治上的豪賭,哪來的政治暴利?
冰雹敲窗,從壁縫刺進的風尖如冰刀捅在後頸;一燈如豆,油烟騰卷絞進鼻腔,鑽心拱肺。但大腦神經沉浸於高度亢奮緊促的我,對這一切渾然不覺。上書當時的中央最高理論權威,文泉思瀑,理經論緯,從引經據典闡述馬列主義發展的階段性、漸進性,到旁征博引論证毛澤東軍事思想的頂峰地位……直到一言以蔽之:“創造性地運用”論調是形左而實右。洋洋五千言一氣呵成時,正好嘹亮的起床號聲爲我奏凱。好爽!文終收筆當心掛,廢紙一聲如裂帛。
中午,找個藉口跑到縣城郵局。兩毛錢郵票,掛號寄走了這攸關我政治生命的賭注。哼歌歸隊:“遠飛的大雁,請您快快、快快飛,捎封信兒到北京……”
焦灼如焚地等待企盼。一月有半,泥牛入海無消息。又一個風狂雪驟的中午,“王東昇,去團裏!”連部通訊員也居然是命令的口氣。我預感不祥,操場上送我去團部的卡車轟轟地未熄火在等着,它頓時在我眼前幻化爲一輛囚車。
又是帶我們去“支左”的首長,這回是真的怒發衝冠了。“你干的好事!你這個膽,捅破了天都嫌不過癮。”
“我……”我想陳述因由。他怒喝一聲:“‘我’什麽?”轉瞬,音階由高八度降爲低八度,且伴着一點隱密:“跟我記好了,誰來調查都一個口徑,就説你年幼無知,錯誤理解,突發奇想,本意是好的,没什麽政治野心,更没懷疑林……”
聽到“懷疑林”三字,我倒吸一口冷氣。我領悟他的良苦用心,半是保護我,半是爲了全團幾十年戎馬倥偬,多少指戰員用生命和鮮血换來的一串串集體花環。可我不服,也不能讓步,讓步的話,他不深究,别人也要深究。於是,慷慨陳辭,據理力争起來。他强行截斷,噴出鐵砣一般的四字:“笨猪、犟牛!”接着,厭惡兼以恨我懸崖不勒馬的復雜心態,朝我無言三揮手。我明白,那意思是趕緊滚蛋!挨殺挨剮,自作自受,由你大小便,誰也救不了。
此後,這個審,那個問,我都是一個口徑。與首長所交待的不同處是:一口咬定馬列主義發展階段論,毛澤東軍事思想當代頂峰論,“創造性地運用”是形左實右。相同處是:無野心、不懷疑。持久戰的政策攻心最終没能攻破我的冥頑不化。這是需要脊梁,需要硬梆梆的脊梁去死命撑住的!
既爲了對上有個交待,又爲了讓我“鳳凰涅槃”,部隊不得不把我推進那巨幅横標“誰懷疑林副主席就砸爛誰的狗頭”朱墨燦燦、黑墨森森的批鬥會場,看我在但丁描繪的那種煉獄裏能否造化。特質頑石,對電火無感應。趕在部隊吐故納新時節,首長以“年幼無知,錯誤理解,認識問題”之説了結,將我推回地方。
這一不叫處分的處分被很多好心戰友爲是“最理想的結果”,並非是我低頭、彎腰、認錯、求情乃至行賄得來的,恰恰是我硬撑着脊梁换來的。如此結果,理想就理想在兩好——讓我“廣闊天地”當草民,於部隊,避瘟神而遠之;於我,家鄉人厚道,只要上面不死死逼着,我就一了百了,可爲閑雲野鶴。
如今想來,當年若不是首長以“年幼無知”爲由上搪下塞,林彪“9·13”事件前,我漫長的牢獄之灾,叫慈父慈母如何煎熬得過?多麽仁慈善良的首長,幾十年音訊杳然,人海茫茫,你在哪裏?滴水之恩,定當涌泉相報,更何况……
林彪“9·13”事件後,我再次上書,以投稿方式托請《紅旗》轉呈中辦,大半年後才批到軍區工程兵司令部。來函來人,肯定前事,勉勵“發揚”雲雲,不痛不癢,少有實質(來函保存至今)。時過境遷,我像現今厭倦機關裏爲加官晋爵而上鑽下拱一樣,對它已興味索然。
退伍之後,我由農民而工人,由二汽而鐵路,由鐵路而報社,由鄂西而江城。歲月蹉跎,青春之舟匆匆,人生之旅漫漫,故事雖多,少有慷慨悲歌。
恢復高考那年,只讀了一年初中的我,和當年未適齡企盼當兵一樣,又异想天開了。幾元幾次方程、歐姆定律等數理知識早八百年前還給了老師,僅憑平時東揀西拾的一點文政史地知識,居然底氣十足地走上了“十年等一回”的大考場。無懼無畏地參試,小心翼翼地答題。當接到武漢大學這赫赫名牌學府的録取通知時,我的第一感受:胡適之先生“大膽假設、小心求证”之説,猶如瀚海之燈標。
畢業前,“△”案發。足金足赤的真品大學文憑,於我無异於賈寶玉項上的通靈寶玉,我不能不違心地“坦白”了,摧眉折脊視文憑……
王東昇自述:
再怎麽懶於鍛煉、鄙於養生、嬉於博弈、戲於人生,而因制怒、寡欲、無争、勞作,最悲觀預測,苟延殘喘還有三分甲子左右。既然無遺産繼承權糾紛,乾脆“落了片,大地白茫茫,真乾净”,連悼詞著作權也不引發争訟,自留遺稿如斯——
東昇同志的一生是不幸的一生。夙遭閔兇,大妹、大弟先後早殀;盡孝伊始,慈父見背。皆爲之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東昇同志的一生是困頓不堪的一生。伴洪湖内澇决堤降生,喝的是湖中水,吃的是湖中物。幸獲微薄薪酬,則要贍養長輩,供養弟妹,接濟親族,尋醫問藥;並鄉禮俗情不斷,應急救援常發。無權無機而清廉,奈何?
東昇同志的一生是政治與金錢豪賭的一生。曾經既爲捍衛真理又欲一鳴驚人,質疑林某“創造性地運用毛主席的軍事思想”之論上書中央,被視爲懷疑最可靠的接班人,將當年價值不菲的軍人資本輸了個精光。又因專攻“文學即愛學”,比同窗多“研讀”一年半,爾後,人生失意,不問詩書,不求聞達,麻將消愁,常痛失百金。
東昇同志的一生是色彩斑濫的一生。用得着魯迅論張資平的“小説學”——△,並加二次方。憑心而論,不宜作道德評判,試可作情商評判:愚高、痴高、殤高。情感糾結與生俱來,故曰色彩斑濫而非斑斕。
東昇同志的一生是從一身傲骨到丈夫斷脊的一生。自幼貧困不低頭,挫折不屈服,權勢不哈腰,威逼不招供。行年33後,妻子調動、私家官司、弟妹求助、親友所托……四處求人説情,一路低下奉迎,歷盡磨難。
東昇同志的一生是著作頓身的一生。雖參與編撰了《湖北科技精英》10卷,主編了《湖北青年科技英才》,拙作獲過全國政治理論刊物文萃一等奬,等等,但比之同窗們的扛鼎之作,可謂芝蔴碎石比之庫利南鑽石。最搞笑的是,從各種公文到操刀爲上司犬子寫檢討,真無愧應用文技能不高不精的全能選手,故謂“著作頓身”而非等身。
東昇同志的一生是擔任過許多重要職務的一生。歷任牛倌、小兵、工人、學士……直至湖北省府所在地俯拾皆是的正處級研究員。
悲乎哉?不悲矣!東昇同志人退職不退,只是輪了個崗,榮任全職保男,誓鞠躬盡瘁,老而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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