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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風流豈被雨打風吹去

  今年是中國實行改革開放第四十個年頭。

  開啓改革開放這一新的歷史進程的標誌,是1978年年底召開的黨的十一届三中全會,而這一年的年初,則是我們這些恢復高考後第一批録取的大學生入校的時間。可見,我們這些人是改革開放最早的受益者。常聽人説歷史的機遇、歷史的機遇,歷史真的就給了我們這些人一個黄金的機遇。正是這樣的歷史機遇,造就了我們“這一代”人,也造就了我們“這一代”文學。在《這一代》創刊號上,我寫了一篇文章,評析當時正在興起的大學生文學潮流,我在文章中説:“推動這股文學潮流的是一群年輕人。這群年輕人不是迎着三月的和煦春風,踏着鶯歌燕舞,從陽關大道上走過來的,他們是從山裏來的,他們是從海上來的;他們爬過崇山峻嶺,他們鳧過夜海波濤,他們雖然年輕,但是他們大都有一個和年齡並不相稱的經歷。他們過早地經受了太多的痛苦、歡樂和磨難。因此,他們今天有權利、有義務,也抑制不住要向人們訴説他們曾經經歷過的一切、他們今天正在經歷着的現實以及他們所認爲的理想的將來。”現在,這群年輕人正在慢慢變老,或者已經變老,除了胡曉暉同學,他們再也爬不動崇山峻嶺;除了楊可鳴同學,他們再也鳧不了夜海波濤;但他們的心仍然是年輕的。這年輕的證明,就是他們的心中仍然裝着文學,他們仍然是文學的“這一代”。

  編撰武漢大學中文系77級同學《回憶録》和《作品選》,是我們這個年級全體同學多年來的一個心願。除了李剛、高伐林等同學在倡議書中,陳晋、謝湘、雷喜梅等同學在序、跋中所説的那些“初衷”、所發的那些弘願外,我覺得還有一點,就是在我們心中,還有一筆風流債未了。這筆風流債,不是世俗的男歡女愛,而是我上面説的對文學的執着與熱愛。稼軒詞説,“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那是説像孫權那樣的風流人物。我説的是,我們心中那一點文學的風流種子。肉身易滅而種子不滅,這是任怎樣的雨打風吹,也磨滅不了的。

  這點風流的種子,有説是與生俱來,緣於愛好,因人而异,但等到播撒在同一塊地裏,生根發芽,開花結實,你會發現,它的根莖花葉,竟如此相似。這時候,你會想到,它們原來是同一個生命母體孕育的胚胎。這共同的母體不能是别的,只能是時代。時代是一個精神的共同體,原來這種子開出的花朵,竟是時代的花朵。因爲是時代的花朵,所以,這花朵便染上了時代的色彩。從這本《作品選》中編選的我們這些同學“在校期間”的作品,就不難看出這色彩。這色彩已被衆多的評價涂抹得十分濃重,我只想在這些濃抹重彩中再添上淡淡的一筆。這淡淡的一筆就叫作敏感與多思。那確實是一個敏感而多思的時代,敏感、多思到游一次北海公園,不去觀賞山水美景,而去關注橋頭的哨兵,不去琢磨遊玩的路綫,而去思考革命的异化。(《橋》)逛一次王府井大街,不去追逐滿街的紅男緑女,而去觀察進出轎車的人群,不去關心琳琅滿目的商品,而去思索轎車背後的特權。(《轎車從街上匆匆走過》)連跟恢復工作的父母去海濱療養院休假,與一群小混混發生一次衝突,從周圍人群的反應,也會想到“我們”已脱離群衆,“大海不屬於我們”,(《大海不屬於我們》)如此等等。今天的讀者,也許覺得這份敏感有點神經質的味道,覺得這種多思有點小題大做,倘若他們再寫這些事情,會把《橋》寫成一篇“文化散文”,會把《轎車從街上匆匆走過》寫成一種“日常叙事”,會把《大海不屬於我們》寫成一篇海明威式的“硬漢小説”。但我們不能,我們只能在公園的橋與歷史的橋、在街上的車與革命的車、在自然界的海與人民的海,還有收入上册的趙譽泳的《愛》,在對妻子的愛與對領袖的愛之間發生聯想,沉入思考。你説這是神經過敏也好,你説這是胡思亂想也好,但這是我們這個群體的思想性格,是我們這個群體的精神特徵。我們爲此付出過代價,我們也因此收穫了屬於我們這個群體的文學。我借《這一代》的名義來爲我們這個群體的文學命名,就像以《今天》和“白洋淀”的名義爲一個文學派别命名一樣。我認爲,《這一代》已然是一個重要的文學派别,它對新時期文學的意義,不可低估。無論你怎麽評價,它都忠實地記録了我們這個群體敏感而多思的心路歷程,也忠實地記録了爲我們打上這種精神印記的那個敏感而多思的時代。劉彦和論“建安文學”説:“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梗概而多氣也。”我用“敏感而多思”論“這一代”文學,其意一也。

  收在本書的這個“在校期間作品選特輯”裏的,只是那個年代留下的部分作品,更多的作品已成爲學者們搜集的歷史資料,深藏在顔色發暗的《珞珈山》、殘缺不全的《這一代》後面。盡管如此,翻開這暗紅色的《珞珈山》,撫摸這殘損的《這一代》,你仍然能聞出油墨摻和汗水的氣味,聽到京腔夾雜方言的辯論,想見在紙張和油印機間忙碌的身影,以及無法想見的推銷、發賣《這一代》緊張、衝突而又不無刺激的場面。今天要找齊《珞珈山》和《這一代》已經很難了,即便你找齊了,消失在歷史深處的那些聲音、氣息、場景,也無法復原,因而你仍然難以“讀”到全部“這一代”的作品。正因爲如此,編制這個《作品選》,就顯得彌足珍貴。

  這本《作品選》中所選的“作品”,當然不限於文學,至少不是人們常説的“純文學”。高伐林等同學在編輯過程中,煞費苦心,在校作品特輯,以“評論”“詩歌”“散文”“小説”四分名類;而走出校門之後包括文學在内廣義的文字著述部分,則分列“紀實”“論理”“漫談”“抒情”“叙事”五輯。讀“特輯”之後的五輯作品,我感到,我們這些同學在揮手告别之後,雖人各一業,地各一方,或奔走國事,或兀立杏壇,或沉浮商海,或遊心文苑,個個取得了不菲的業績和成就,喜梅同學在《作品選》的跋中,用“點將録”的方式,對同學們的勞績,一一作了精當的評介,我想説明的是,從這些文字看,我們“這一代”人的敏感與多思,並没有因爲年齒的增長、閲歷的加深而稍有或减,或因此而變得世故圓滑,相反,却由直接經驗、簡單類比的感覺聯想,進入到一個窮究天人,通達中外古今的境界。如陳晋的《大國之思》究大國崛起之理;張樺的《京華建築沉思録》考都城格局之變;謝湘的《爲改革而生的理想主義者永遠不老》爲改革家樹碑;雷喜梅的《原子裂變之光》爲共和國科學家立傳;劉彦博等的《國寶熱——陝西文物事業復蘇紀事》破解古物重現之謎;高伐林的《天上有個太陽,水中有個月亮——宣傳張海迪始末》發抒典型宣傳之思;包括張安東的《路燈——回憶父親張光年(之一)》《 心緣——回憶父親張光年(之二)》通過對父親張光年(光未然)的回憶,再現革命文化人的風采;陳惠文的《白雲蒼狗阿兵哥》,通過與台灣老兵的交談,傾聽一個時代的悲歌;陳順智的《大道至簡——劉綱紀先生的美學綱紀》,通過記述美學家劉綱紀的生平,闡述當代學人的爲學之道,等等。僅從收在“紀實”中這些涉及重要人事、重大主題的部分作品,就不難看出作者敏鋭的發現和精深的思慮,其中也滲透了作者對國事民瘼的憂憤幽思和本於往聖先賢“發憤之所爲作”的著述精神。

  其它體裁的作品,莫不如此。試讀吴兆龍的《〈春秋〉責備賢者——電視劇創作答記者問》、張立偉的《新聞何爲?記者何爲?》、李聰輝的《遠逝的古鎮》、張洪峰的《小西翁》,以及雷喜梅、劉少安諸人風格迥异的詩歌作品,特别是多次獲得國際國内攝影大奬的張天明,以及李剛、胡曉暉等的攝影精品,葉緒民、劉海清的書法篆刻佳作,從這些不同體裁的作品中,我們不也能感受到作者“敏感而多思”的心靈脈動?而在陳文新、羅小東、方曉紅、張杰、蔡靖泉、盧烈紅等教授同窗提交的論文中,這種“敏感而多思”的精神風骨,同樣傲然凸顯於字裏行間。——聽説,考慮到本書不是專業論文集和篇幅的關係,他們並未將自己最有學術含金量、恐怕也是最艱深的論文捧獻出來,那就只能留待他日有機會再編這個《作品選》的續集了。

  用“敏感與多思”來稱道我們“這一代”人和我們“這一代”文學,包括廣義的著述文字和更廣義的創造成果,可能失之偏狹,也可能不够顯豁、時尚,但我面對江橋垮塌,不過一聲巨響,豪車撞人,不過螻蟻之滅式的麻木;山崩地裂,天塌地陷,覆巢之下還要想着“縱做鬼,也風流”式的愚昧,常常禁不住會想起王家新筆下的橋、葉鵬筆下的轎車和張安東筆下的大海,因此又覺得這一點敏感與多思,在今天這個時代,又殊爲難得。我因此想爲這個紙醉金迷、暈頭轉向的時代,保留幾顆“愛智”的大腦,保留幾根敏感的觸鬚;讓這個時代想做人的能做一個有感覺能思想的真人,想弄文學的能弄一點有感覺能思想的真文學。如果説“這一代”給我們留下了什麽有益的東西,我覺得這就是他給我們留下的一點寶貴的精神遺産。

  最後,我想用我六年前寫的一首賀年詩來結束這篇短序。獻給“風流款款”的“這一代”人,獻給滿天飛花的“這一代”文學,獻給“這一代”人永遠不能完結的文學夢。詩曰:

  應是天女散瓊花,
  風流款款滿珞珈。
  若非經年春夢結,
  何來寒香遍天涯。

  2018年11月6日寫於珞珈山臨街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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