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黄山下來後,我又上了九華山。
還在黄山的時候,一位游過九華山的人曾對我説:“九華風景和黄山大不相同,它是佛教勝地。去玩的人主要是看寺庵和尚,領略一下宗教氣氛。就看你有没有這種雅興?”這番話確實勾起了我的興趣,去看看我從没見過的老和尚,瞭解瞭解對我們青年人來説似乎很神秘遥遠的宗教,一定很有意思。
汽車在上山公路上作“之”字盤旋,按捺不住的心和窗外裊裊晨霧一樣都快飄起來了。“昔在九江上,遥望九華峰,天河掛緑水,秀出九芙蓉。”大詩人李白那美妙傳神的詩句現在真的化作了九朵娉婷含情的金芙蓉。青天像一張在花旁迎風舒展的碧荷,那漂浮的雲兒絶像在巨大花瓣上開出的一群小白蓮。金碧輝煌的飛檐從雲裏伸出,仿佛天上的蓬萊仙境偶然露出了一角。不知怎麽搞的,我忽然想起古代一個人乘竹筏順着黄河漂上天去了的故事,我疑心我們汽車是不是像古代傳説的那樣真的開到天上去了。“不知天上宫闕,今夕是何年。”哎呀,你看看下面,隨着山勢生長的滿坡翠竹,在徐徐晨霧中婀娜摇曳,簡直像一群翩翩下凡的緑衣仙子。一條條山泉從竹林裏蜿蜒飛出,像一群嬉鬧頑皮的山羊順着斜坡在石頭上蹦來蹦去,又一失脚跌入碧波森森的深潭裏,激起陣陣水花。翠竹掩映中,探出許多小巧的廟頂,點綴着這秀麗的景色。好一個恬静優雅的世外桃源。住在這兒的人該有多幸福啊!
車子轉過山谷,車窗朝向了山坡。這裏是佛山的另一種景致。松柏森森的林間和草叢裏,東倒西歪着一些小石塔樣的東西,有的還能看清楚上面刻的字,有的也許是年代久遠,風雨侵蝕得連人工雕鑿的痕迹都看不清楚了。據説這就是和尚的墳墓。山風在這陰沉凄凉的氣氛裏穿來穿去,那聲音不由自主地讓人聯想被壓抑的靈魂發出的嘆息。人們常説天堂和地獄總是聯在一起的,難道這就是可怕地獄的大門嗎?但願不是。那些在古佛青燈下苦行一生的人們是不該這樣不公平下地獄的,他們的靈魂應該享受天堂的快樂。
九華山真不愧是四大佛山之一。我們走在山上,就好像漫步在歷史老人舉辦的宗教博覽會上,幾百座僧寺尼庵遍佈山間,有巍峨山巔、氣勢雄偉的月身寶殿,有歷史久遠、香火興盛的百歲宫,更多的是小瓦屋樣的小庵小寺。家家户户都供有菩薩,叫你分不清哪是一般人家。絡繹不絶的香客到處求神拜佛,工藝品除了“革命題材”就帶有宗教色彩,甚至這兒的小孩子喫飯睡覺前也要習慣地雙手一合,念一聲“阿彌陀佛”,簡直連呼吸的空氣都帶有宗教味。
百歲宫是九華名刹,雖不及月身寶殿雄奇壯觀,但因裏面保存有明代高僧無瑕和尚的真身坐像而使它名揚海内。據説無瑕和尚20多歲時從五台山雲遊至此,在山上結廬而居,不食人間烟火,以野果爲生,活了126歲後在一個荒洞裏坐化,三年後才爲人發現,身體已風化成了木乃伊。崇禎皇帝知道這位高僧的“英勇事迹”後,封無瑕爲“應身菩薩”,賜建百歲宫。透過騰騰香火,我驚訝地發現我面前的“應身菩薩”竟是一座雙臂抬至胸前的打坐像。真不可思議這樣一個只剩下一張皮一把骨頭的人臨死時哪來的勁保持這種姿勢?一個好小伙子時間長了都受不了呀,可見宗教的魔力使人入迷到什麽地步!廟裏的老和尚津津有味地講述“應身菩薩”顯靈的故事:有一次廟裏失火,和尚們别的不顧先來搶救這件寶貝,可奇怪怎麽搬也搬不動。和尚們只好統統跪下,哀告道:“應身菩薩”你既然不肯走就顯顯靈吧,不然我們就只好都要陪你一起燒死。正發急間,只見他雙臂微微一抬,熊熊大火頓時灰飛煙滅。另一次是文化大革命開始後,紅衛兵上山來破四舊砸菩薩,和尚們趕緊把他裝在大缸裏埋藏起來。别的菩薩都打碎了,唯獨這一個,紅衛兵怎麽找也没找到。而且十多年後挖出來身上好好的一點也没爛。“當時你們怎麽不跪下求他把靈顯大點,一舉手把紅衛兵全趕下山不更省事?”不知誰插了一句引起大家一陣笑聲。
石階小路像一個熱心而沉默的向導,引着我們攀登九華絶頂天台峰。一路上看不完的善男信女,到處是香氣繚繞的寺庵和荒草掩覆的殘廟古刹。路旁醒目的石頭上也大都刻着“阿彌陀佛”之類的字樣——要在别處一定是些名人的詩詞題字。咦!荒野中出現了一座廢棄的鐘樓,樓板全壞了,破磚爛石丢了一地,只有那口巨大的鐘還完好無缺地懸在樓裏,我試着撿了塊石頭敲了下,發出嗡嗡的響聲。我腦子裏出現一幅畫面;一弦明月嵌在藍黑色的天空,四野蟲聲唧唧,一個小和尚獨自來到這裏,用力撞着鐘,…………,鐘聲飄盪在這神秘幽静的山谷丘壑中。
雲漸漸沉入我們脚下,“漸入蓬萊”的石刻赫然出現。據説到了這裏,天台就不遠了。我們真的漸漸走進蓬萊仙境來了。奇幻絶妙的大自然風光和鬼斧神工般的建築渾成一體。琳琅巧石如百獸率舞,奇鬆异柏似鳳凰欲飛,脚下雲海漂浮,真使人有遺世獨立、羽化成仙的感覺。
在這裏我遇到了一位四川來的老和尚。他特意來朝拜地藏王菩薩,爲了表示虔誠,從山下到山上十五裏山路,他一步一磕頭不吃不喝從昨天一直磕到現在。一身黑白相間的土布衣裳,穿着一雙草鞋,那樣的慈顔悦色,然而那樣一副骨瘦如柴的身子,處處使人聯想到坐在百歲宫裏無瑕和尚。信教的人也許是幸福的,沉湎在天堂裏的靈魂連飢渴和勞累都不知道,何况世上瘡痍,人間疾苦呢?可敬的老人,這兒不就是蓬萊仙境嗎?您還想讓靈魂昇到哪裏去呢?山坡邊那一個個任風雨剥蝕的小石塔就是這一切的代價啊!難怪崇禎皇帝在風雨飄摇中居然有心思題匾賜封,他該是多想李自成、張獻忠都變成這個樣!
我憐憫地目送着老和尚蹣跚進廟裏。忽然我的心像被什麽撥動了一下似的。在這大“博覽會”的末端,歷史老人特意展出了一幅最耐人尋味的畫卷:“南無阿彌陀佛”的鎏金門匾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門邊是黑墨寫成的佛教對聯,而旁邊白墻上却映襯着紅漆寫成的“萬壽無疆”的大字。紅漆已開始剥落,然而仍十分顯眼,直刺到人心裏。一路上來歷史老人不斷地讓我們看到前年的宗教,去年的宗教,而現在却把我們牽入昨天的夢境。廟裏隨着香菸一陣陣傳來唸經聲。我仿佛被老和尚領着走進廟裏,衣服漸漸肥大起來,雪白的的確良變成了一件草緑色的袈裟,胸前護心鏡似的大像章墜得我直不起腰來,不由自主地跪在地上。老和尚忽然從衣襟裏掏出一本“紅寶書”領着我開始了早請示,“首先讓我們敬祝偉大……偉大……最紅最紅……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聲音在大廳裏撞來撞去,嗡嗡不斷,一忽間蓮座上的觀音菩薩,八百羅漢都掏出“紅寶書”跳起了“忠字舞”,舞啊,旋轉呀!整個大廟,整個的天地都在一齊飛旋,眼前只有金星萬點。耳朵裏蹦跳着……忠於,忠於……無限,無限……
啊,那一步一磕頭的老人,我不想嘲弄你的愚昧和虔誠,驚破了一個老人的夢是罪過,况且五十步有什麽資格去笑一百步呢?當年我們不也都做過虔誠的宗教徒嗎?那受洗的戒疤一直燙到我們心裏去了。可幸的是,我們醒了,從縹緲的幻境回到了現實,從泥偶木雕和滿紙荒唐話的經文回到了充滿陽光和空氣、不受神主宰的大地上。老人啊,請你留在廟裏吧,我們却要先走了,蓬萊仙境般的天台峰頂就在前面,在上面,我們將會看到什麽呢?我們將看到千裏浩瀚的揚子江,連綿起伏的群山,大地上一片金黄一片翠緑。在上面,祖國大地將向我們盡量地展現出它美麗的姿容。在上面,一個挣脱了迷信束縛和奴役的人,生活在這片錦綉大地上是何等的幸福和驕傲!
原載《這一代》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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