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風,一派蒙矇的天,雪花輕輕地飄落,旱了很久的大地把紛紛撲入懷中的雪花瞬即融化。土地漸漸濕潤了,不過仍未積起雪來,只有樹枝上留住了些許雪花,星星點點。此時,在這野外大吸一口清凉空氣,你就是有無窮的憂愁,也會吐得一干二净。故鄉呵,您的兒子我又回來了。
自古以來,思鄉之情不斷爲人們所吟咏,離開家鄉才兩年的我已體味到思鄉的甜蜜和苦酸。我極想歌頌我的家鄉,可是那裏既無高山大川,亦無名勝古迹,地處小丘陵,土地是黄色的,我能寫些什麽呢?
况且,每次度假,我總有一種悵然之情。年復一年,田地瘦了,房屋舊了,長輩老了,連村南子山上的鬆杉也長得那麽慢——十多年了,它們還是那麽瘦弱、矮小,只有小孩蹦高了,他們是不是長得太快了呢?
啊,今年寒假,家鄉能否給我點新印象呢?
不錯,村的前後,新栽上了許多白楊、泡桐、棗樹、扁柏。衆多的新生命給人一種生氣感。村頭居然還蓋了三間新瓦房,磚墻齊檐,石灰粉刷,它傲視一村,令人好奇:“主人是誰?”不過,其它房子依然如故,相形之下,更見寒酸。土墻上疙瘩的灰溜溜兒眼看要掉下來。小時候,手脚弄出血來了,總是抹幾個灰溜溜按到傷口上,口裏念道:“天上的灰,地上的藥,撒在上面結疤殻兒。”進了村,我情不自禁地又順手扯了幾許灰溜,用大拇指摩擦着,想摩出點什麽來。
我的歸來,給年邁的父母增添了不盡的歡樂。夜晚,父親總是坐在我的身邊,偶爾問一兩句,他是寡言的。母親的叨叨絮語則是無窮無盡的。她告訴我,今年隊裏分值爲七角五,兩個老的,還進了一百來元;還有張家進了多少錢,李家殺了多大的猪,某某搞副業賺得呵呵笑……我的媽媽,她興奮地講述的時候,臉上的皺紋也似乎消失了許多。半年的話,她似乎要在一個晚上吐完。可是第二晚、第三晚……我總是静静地聽着。我感到欣慰,母親這麽高興,我有些滿意。隊裏到底有了些變化,從中我不是可以捕捉點什麽嗎?
我到底捕捉了一些東西。
臘月,天氣已寒,降下的雪又消失了,天空是藍的,山也是藍的,曠野是那麽蕭瑟,一切都還沉睡着。可是那一張張粗糙的臉上,却是活潑潑地充滿生氣。那是一張張我熟悉而又覺陌生的臉。往年這個時候,人們正應着過“年關”的俗話,黢黑的臉上布滿了焦急和憂愁。一年的勞動没給他們帶來希望,三、四分的分值,欠賬的多,進錢的少,欠的還不起,進的也進不了。只有孩子們扳着手指頭算着過年的日子。可是農業要學大寨呀!於是不論颳風下雨,哪管地干石硬,人們又同天鬥起來,同地鬥起來,工地上的紅旗總是飄得歡快,可是那一張張粗糙的臉却是沉默和憂愁,這是我多年來熟悉的面孔。呵,依然是那一張張熟悉的粗糙的臉,爲什麽多了一股生氣,那憂愁的皺紋變成了笑的皺紋。人們相逢一笑,又興冲冲地走去。他們是爲自己奔忙呵,賣掉什麽土産山貨,做點什麽生意買賣,春節在向他們招手呢!
一個個寒冷的子夜,没有鳥叫,鷄還没鳴,門的吱吱聲打破了夜的寂静,嘎嘎的板車響,冬冬的脚步音,他們去了,在艱苦中尋得幸福和歡樂。
却也有一位焦急的老太太,詛咒自己不死,她在爲自己不能賺錢而自責呢!一次,我被她自責的神情逗樂了。“劉伯媽,年貨辦得怎麽樣了!”“唉!人老了,就不應該吃,人家都賺錢去了,我倒像個無事孤魂。”她雖然這麽説,臉上却堆滿了笑。我知道她鷄殺了,豆腐打了,肉買了。據説兒子女婿還送來了一些年貨。年景好,兒女也孝順些了!
“進了70多元錢,還不够你過年?”
“嘿!嘿!賺錢難,用錢可容易。這買點,那買點,一花就光了。”她揚起頭,没牙齒的嘴一笑更癟了,顫微微的白發,襯托出她的硬朗。她分明是小人書中的白發老仙人,只不過没有龍頭拐杖。前年大會戰,她還扛鍬上了工地,工地上除了那嘩啦啦的紅旗,恐怕就要算她那飄飄的白發最引人注目了。“這一定是個地主婆!”不認識的人悄聲説道,那些調皮鬼却哄地笑了,真的叫起“地主”來。老太太氣得把他們痛駡了一頓,却又張嘴樂了。公社一位主任發現了她,“老婆婆,您這麽大年紀,爲什麽還來上工呢?”“爲麽事?老不死一張嘴,不死哪個養我呢?”那主任悻悻地走了。“老落後,連爲革命種田都不曉得,快找主任改兩個字,一會兒廣播就要表揚你!”調皮鬼們又笑她了。
想起那情景,我不禁笑了,爽直的老太太啊,慪了哭,氣了駡,現在她喜了。“哈哈哈哈!”的笑聲,是那麽自豪!她在爲自己能養活自己而自豪,她爲一年的好收成而快活。勞苦的人竟也有了自己的幸福啊!
我的左鄰,也是一個特殊的人物,似乎與臘月繁忙的景象不協調。你看他仰頭閉目,正襟危坐,手裏捧着個收音機,伴隨着那悠揚的曲調,他還有點摇頭晃腦呢!“嗬!老薑買了個收音機呀!”我第一次見他如此自在。“嘿嘿!買個收音機聽聽上頭的政策,廣播綫斷了也没得人接,蹲在屋裏又聾又瞎,收音機是個耳目兒!”他便讓座邊得意地笑着。
“你問他啥?麽東西不買,買個收音機。人家賺錢賺得熱熱鬧鬧,你只曉得白吃!”他老伴在厨房裏數落他,也是和我打招呼。他依舊笑眯眯的,似乎樂於聽老婆的數落。他就是這麽個人,既聰明又笨。他小時候只讀了三個麥黄小學,却頗知道天文地物。我小時候,每當夏夜,總要圍着他,聽他講一段“水滸”、“西游”什麽的。不過,已多年没聽他講故事了。此外,他幾乎再也没有什麽可稱道的了。搞副業、撈外快,他是擀面杖吹火——一竅不通。好在上帝照顧,他竟没有孩子。不過他倒挺達觀的,經常有閒心關心時事。過去常聽他講些時事新聞,還講些什麽飛船登月、電子計算機之類,我奇怪地問他從那裏知道的?他嘿嘿一笑:“我挑糞拾到一些報紙、雜誌,歇息的時候,就看一點嘛!”
“哈哈!現在你不用撿爛報紙看了。”
“是這個意思。十幾塊錢,吃還不是吃了。”
“今年農村政策變了,你覺得怎麽樣呢?”
“鬆了鬆綁,往年上頭這不準你搞,那不讓你弄,把你的手脚捆得死死的,只能在土裏頭扒飯吃。今年擴大自主權,農作物提價,隊裏一年就翻了個身。糧食豐收了,還種了一片菸葉,養了一塘魚,栽了一田藕,還有幾個人輪流搞副業。不是這樣拿麽事來分七角五呢?嘿!我兩口還進了兩百多元現錢呢!”他高興地訴説着,一切快樂都從他那對笑眯眯的眼睛裏流露出來。
我懂得了,生活的希望又回到了農民的心上。農村終於解凍了,一切生機正在萌動着。
在除夕的爆竹聲裏,我又感到了那一顆顆熱愛生活的心靈。
除夕之夜,和社員們在倉庫裏歡聚之後,回到家裏我再也没有了睡意。我想着這静穆的夜晚,在那新舊交替的一刹那,有什麽神秘的意義没有呢?鄉親們送走了繁忙的一年,此時他們該做着些什麽樣的美夢呢?終於盼來了新年的嘎子丫頭們,正等着媽媽給他們穿新衣服吧!……
突然,“噼噼啪啪”爆竹聲響了!是誰放響了第一聲爆竹?這勤快的人!“噼裏啪啦”夾雜着“轟轟”的彩砲聲愈響愈歡。我興奮地走出門外,循聲踱去,那火紅映出了一個紅紅的寬臉膛。嗬!那是新房子的主人哪!
“孩子們,參見天地!”他一邊用竹竿挑着一串鞭砲晃動着,一邊亮着嗓門喊。“參見天地——來年多福——”拉長的調子竟蓋過了爆竹的歡叫!粗嗓門發出的聲音竟别有一種聲韵。
他的四個孩子穿紅戴緑,齊站在大門裏。我到了他跟前,他全然不覺。他那紅彤彤的笑臉,樂哈哈的嘴是在和福神説話麽?
“久富叔,恭喜發財呀!”我大聲向他喊道。
“哎呀!怎麽你跑到頭裏去了呢?發財的人!真是發財的人!”他哪裏知道我根本没睡覺呢?他的孩子們被父親逗樂了,歡蹦亂跳的,調皮的老四竟磕起頭來了。嗬!櫃子上還燒了幾支高香,地上放了一個圓草墊,老四傻乎乎的,笑笑磕磕,磕磕笑笑,竟霸住草墊子不讓。他感到多麽新鮮呀,雖然這是古老的傳統!
這固然有些迷信,可是農民並不在乎有無神靈的保佑。除了必要的休息,他們不曾有過一天停止過勞動的創造。這爆竹,這高香,别有一種意義在,這是勞動人民酷愛生活的心。我只能説他們被凍僵了的心又復蘇啦!
“啪啪”爆竹終於結束了歡叫,昇騰的烟霧帶炸藥的香味向何處呢?主人熱情地邀我進屋喝茶。我却端詳着他的笑容,皺紋舒展了,眉毛一挑一挑。我的眼前却又幻化出另一幅景象:麻木的臉,裹着石膏的腿,粗糙而笨拙的手納着一雙鞋底。兩年前他拉板車摔傷了腿就是這樣地躺在床上,那時他欠着隊裏兩百多元的賬哪!
“喝茶,這還是托别人帶的好茶葉。”主人的盛意是不能推却的,茶裏面泡有主人的熱情和自豪。我知道,他不僅是個翻身户,還是個“先發户”呢。
“噼噼啪啪……”一連串的爆竹聲在村子裏響開了。他們也許會爲没能放響第一聲爆竹而遺憾。新房子的主人對這一連串的爆竹聲却報以微笑。勤奮的人呀,是他第一個用爆竹迎來了新春!
我謝過了主人,踱出門外,置身於爆竹聲中。香味更濃了,天上的星星還在躲躲閃閃,城關那邊,一束束火焰劃破夜空,新春來臨了!
祝福你們,親愛的鄉親!
原載《珞珈山》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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