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没曬黑。他的膚色和耀眼的沙灘差不多。我呢——當然了,也一樣。我們這些剛來海邊的和别人比起來,皮膚白得叫人看了彆扭。可是這兩年弟弟真是長起來了,他多壯實!
“姐姐!看我呀!他那稚嫩的童音在空曠的街上逥盪着。瘦小的胳膊腿兒挺帶勁兒地往上攀着,一會兒就站到高高的石獅子肚子底下了。路燈静静地眨着眼睛,瞧着他的大腦袋。
那時他才5歲呀!14年。
“媽的,真漂亮!”弟弟拍着兩只大脚蹼,把臉正好躲在我蹺起的兩只脚的影子裏。他那副時髦的日本太陽眼鏡,像熊猫的黑眼圈一樣,還閃着紫光。
“你看海——嗯?”他用脚蹼遮着已往西斜的烈日,轉過頭去——長頭髮。
“可惜——不是你的……”
“嗯?什麽意思?我要它是我的!怎麽,你不喜歡海?抽煙嗎?”
“噢——謝謝,My gentleman,現在不想——不——因爲,我們誰也不是海邊的人。”
“那你是説——他們?”弟弟吐了一個圓圓的煙圈,眯起眼睛端起一只脚蹼,像端槍一樣,透過煙圈瞄着那些棕色的趕海的人們。他們和我毫不相干,掄着籃子,正撲向大海藍色的懷抱。
“是他們——你嫉妒麽?”
陽光是金色的。火熱。打在沙灘上,反彈起耀眼的白光。五顔六色的人群在這明朗的金色、藍色、白色的世界裏無顧忌地大笑着。真熱呀!背上烤得難受(可是生活爲什麽不對我們也這麽火熱呢?)一個穿紅衣服的小丫頭一邊玩着浪花,一邊彎腰拾海菜。
落大潮了。
“算了吧,這沾得上嗎?我們比他們好。”弟弟有點不以爲然。
我閉上了眼睛:“嗯,當然了。你放了暑假就來了——當然了,沾得上嗎?”
車窗外長長的寂寞的海岸正在飛逝,棕色的尼龍窗簾抖着,突突地碰我的臉。車輪在灰白的路面上發出均匀的沙沙聲。弟弟從前排座位上回過身,滿不在乎地遞給爸爸一支煙。
“你這混小子!要干什麽?!”爸爸一把打開了弟弟的手,自己在褲兜裏掏着。
弟弟向我吐了吐舌頭。
“該!”我笑出聲來。
大捆透明的海帶。扁擔。幾個閃着油光的脊背。
施特勞斯華麗的、立體聲的《春之聲》開始了。人們又輕盈地旋轉起來。這時弟弟正拉着楓楓走到場子中間,他們知道自己的漂亮優雅,最得意出這種風頭。
“允許我——”這時他——“咖啡”,却風度翩翩地走到我面前。一臉開玩笑的表情——哼!漂亮!
音樂確實是有生命的風。
“你别這樣!”我躲開他的嘴唇。
“怎麽了?”
“你看那邊兒!”
“管他們干什麽?”
“廢話!管别人干什麽?!那兒有我爸爸!”
見鬼!眼睛還没睁開呢,隊長就説:“今兒前晌兒你倆上場兒粉末子——完了找場頭拿三麻袋——擱小車兒推猪場去。”他扭頭吐了口唾沫,接茬兒抽他的旱菸。
伸伸脖子,才把貼餅子吞下去。這算早飯。刮刮嗓子,倒還舒服。可誰知道能不能頂到歇頭晌兒?
隊長的唾沫滲進土裏,一會兒就幹了。還粘住只倒霉的螞蟻。
“是呵——這粘得上嗎?”
“怎麽了?你干嘛這麽説話?”弟弟驚异地敲我的手。
“你的腦袋——像個空罐頭盒。”這時,我睁開眼睛。
真的,弟弟大了。但是他那明亮的眼睛並没有藏什麽。我却在他黑色的瞳仁裏看見自己——小得像只螞蟻。
月台上播放着震耳的《大海航行靠舵手》的軍樂。爲什麽呢?每次聽到它,也許是習慣造成的,我總有一種完結了的感覺。車下的人全哭了,那些布滿了皺紋的臉,發紅的眼睛,痙攣的手神經質地揮着。紅衛兵袖章。紅語録……有個人撲倒了……一陣陣退潮的聲音……
“紅衛兵戰友們!你們堅决響應偉大舵手毛主席的英明號召,上山下鄉,奔赴廣闊天地,你們是大有作爲的新一代!”
啊,小佳!在人們的胳膊下擠着,他咬着嘴唇,眼睛裏像充滿了冰晶……
一片擁擠的人海動盪着。他們此刻都顯得那麽軟弱,被眼泪的潮水隨意卷去。他們生活中的支柱,希望、珍寶,都在我們的車厢裏了。他們只盼我們留下,再回到他們身旁。人們已無法認清哪個是自己的親人了,他們茫然地向着我們的窗口望着,嘴裏在不停地説着什麽。誰也聽不清誰。好像人們都在向我凄楚地注視着。是呵,因爲我就是他們的孩子,馬上要走了。我覺得自己那顆由於痛苦而冷縮的心,已經依偎在這滚熱的、泪的懷抱裏。
一排排的雪浪摇着戲水的人們,和他們一起大笑……
“噢,你説——當然了——”弟弟不耐煩地重新趴下,拖長聲音説:“你有你苦味兒的十年。引以爲自豪的十年。怎麽樣?你熟悉‘下層’——他們!可我還小,對吧?”
“小佳,你算了吧!别不服氣。你知道人家現在怎麽看我們?”
“好啦好啦!又來了!那有什麽?我不想又跟你吵架,其實又怎麽樣!過去活該。那現在?應該!”弟弟滿不在乎地推了他的色鏡。
“是啊,你他媽的是個混蛋!”我火了,切齒地讓每個字都從牙縫裏蹦出來。
“對了,有人恭維你……”
“你又有什麽可説的!你不是也到海邊來找爸爸!玩兒!特權!”
我們又吵架了。我又能説什麽呢?弟弟用那樣的眼神看我。
媽媽出事的那天下午,弟弟進來……那是什麽樣的一雙眼睛啊!他要干什麽?他關上門,慢慢向我走來。慢慢地——他爲什麽走得這麽慢呢?他從來也没這樣過。他突然無言地笑了!6歲的孩子!這樣笑!像一只兇狠的小狼!那雙眼睛就像……兩個黑山洞!我怕我會掉進去!
濃濃的烟霧罩住了弟弟的臉,他在生氣。狠狠地吸着煙,我説:
“我知道,我不是——‘他們’。所以我孤獨。可是他們却像海……”我住了口,突然覺得一片藍影子把我們蓋起來了。面前時有兩條粗壯健美的、長滿卷毛的腿。
“你們想干什麽?!”我一下子坐了起來。
“我的大姐!請問——下海怎麽走啊?”一幫穿游泳褲的小伙子站在我們四周。
“爬着走!怎麽啦?!”我揪平了游泳衣站了起來。
這幫人怪聲怪樣,頂着女人戴的小花草帽,頭髮亂七八糟的。看那樣兒就是想打架。弟弟没動,只是眯起眼睛冷冷地盯着問話的那個男的。
“别那麽横,好人兒!帶帶路好嗎?”那人蔑視地瞄了弟弟一眼。
我胸口悶極了,心跳得要把喉管給堵住。倒霉!要打架,人不够啊!
弟弟這時慢慢站了起來,嘴角上帶着一絲嘲弄的微笑。那幫小伙子挑釁的眼光在我們身上來回掃着。周圍看熱鬧的人群慢慢凑過來,越擠越多,冷冷地觀察着這場即將開始的惡鬥。
“想借個姑娘翫玩——”弟弟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也得先問問主人。”
不要臉!我腦子裏轟地一下——
一輛載重車在眼前擦過,閃電一般地把我和佳佳劈開了。我嚇得用紅領巾捂住嘴——
還是佳佳。一個孤單單的小人兒,在我對面站着。月票夾掛在脖子上。“姐姐!”他猛地向我跑過來,緊緊拉住我的手,對着風馳而去的卡車拼命地大叫:“大壞蛋!快——滚!”
我狠狠甩掉他的手:“活膩啦?!混蛋?!”
弟弟根本不看我,他摘下眼鏡,向那個咬着牙的青年點點頭走過去:“哥們兒!讓我來教教你——怎麽搞女人。”
一切都來不及制止了。弟弟閃電般的一拳準確地擊中了爲首那人的肝部。那人立即彎了身,嗓子裏咕嚕了一聲就倒了下去。弟弟的臉馬上也被右邊的一個人的鐵拳釘了一下,身體變成反弓形,當即飛出去兩米遠。剩下的傢伙都撲上去,喘着,叫着,他們全都瘋了!
我把兩只手緊抱在胸前,壓着急跳的心臟。當然了,這種事我見得多了。有些打架人往往都像發了瘋的野猪,看來他們還不懂得打架。噢,我爲弟弟擔心,這下可够他吃的!不過説真的,開始的這兩拳還挺漂亮!啊,我好像想起……
爸爸坐在桌子那邊。他瘦了,他不會是病了吧?他從來也不和我提起一句,他從來也不提……媽媽……
怎麽?他的手在發抖!我知道,他擔心弟弟。
“探監時間到了。”一個人不耐煩地敲着桌子。
爸爸看着我,看着我,眉頭微皺,什麽也没説。
人們圍着,無動於衷地看着這幫瘋狂的人,有的還在笑。他們也用同樣的目光盯着我……冷漠……一個穿游泳衣的姑娘!居然被人用這種不堪忍受的冷眼光看着。他們都鄙視我!這是真的!
好在小佳,這頑强的畜牲,終於從地上挣扎起來,甩倒身上的一個人,往後退了幾步,雙手招架着向腦袋和肚子飛來的拳脚,又挨了狠狠幾下,就像狗一樣地跑了。
嘩的一下,人們喊起來了,好多人在起哄,尖利的口哨扎着耳朵。這時警察不知從哪兒冲了過來,揪住了一個拿着石頭要追的男孩子。幾個圍觀的人却一聲不響地把弟弟拽了回來。他鼻子流血了——當然,這没關係,胳膊腿都没事兒。這傢伙還真有兩下子!
“怎麽回事?!”警察咬着牙,用鋒利的眼光慢慢掃過每一個人,最後停在那第一個被弟弟擊倒的人身上。他滿身沙土躺在地上,昏了。
“他!”有個臉色發青的小伙子喘着,一邊拍着身上的沙子一邊叫。
弟弟没吭聲,只是用手摸着鼻子下面的血,半開玩笑地瞟着警察。
“你是哪兒的?”
弟弟直視警察那張鋼板似的臉,不開口。
我忙搶上前説:“我們是從外地來的,我是他姐姐,是他們挑釁尋事,還要……”我住了口,覺得四周冰冷的眼光像刀尖。我怕了。
“是嗎?那麽都跟我走一趟吧——連你!”
警察指指我。他真乾脆,想都不想轉身就走。兩個持槍執勤的士兵過來拽人。
“我們没錯!大家都看見了!”我有點發急。
警察轉過身:“哦?”他注視着人群……
啊——不,我怕!怕他們的眼睛!我見過那麽多兇狠荒唐的場面,可從來没見過這樣可怕的……這些善良、純樸的人們,這樣盯着我們!憎恨,鄙視,什麽都有,就是没人站出來爲我們講一句話。可他們都是多好的人啊!呵——誰讓我們穿着這樣引人注目的裝束!誰讓我們被人看出是……説到報應,也許真有呢?可是生活用任何一個三段論都是推不通的。也許生活本身就是形式邏輯的對立物……
這都是怎麽啦?!
我的沉穩勁兒全没了,我拼命用雙手抱着肩頭,免得它們發抖。
我真的在發抖了。那時我的心在發抖。血紅的標語在台上慘白的燈光照射下,那顔色濃得像要往下滴了。會場的人群在微微騷動。高音喇叭裏尖利的女聲,像一把帶齒的匕首,刺着、鋸着我幼弱的心。
“打——倒——”
爸爸在前面,他們叫,坐飛機……
後面有人推了我一把。台下一片低沉的音潮卷起。我聽不見人們都在説什麽,可我突然發現無數閃光的眼睛在關切地注視着我。在這藍黑的宇宙中,突然出現了一片閃爍的星雲,散發在我顫抖、空虚的心房門口。那時我才13歲啊!我哭了,可是眼泪是熱的,心也是熱的。這些富於同情心的公正的群衆——他們的目光雖然沉重,却是最暖人的,就像飽曬過陽光的土地那樣温厚。
人們都沉默着,用眼睛冷冷地掃我們,刺我們。弟弟,這時却傲慢地抬起頭,對警察説:“好不好在走以前,我先去和我爸爸説一聲?”他隨勢往上面路邊的那輛白奔馳車瞟了一眼。
我覺得自己的臉刷地白了,大概和那輛車子一樣。
警察扭頭看了看,眯起眼睛,鼻子裏冷笑了一聲。這時人群中已經發出了挑釁的嘘聲。
“你父親——現在什麽單位?”警察慢騰騰地,冷冷地問。
“小佳!”我又要發抖了。
“長灘療養院!”弟弟根本不理我。他好像有十足的把握,而且憋着一股氣。
辦公桌後面坐着一個軍人,心不在焉地玩着他的煙嘴。
“叔叔,讓我進去吧!我弟弟發燒了,我不知道怎麽好,明天我要去山西插隊,我爸爸還不知道呢,真的!”
“今天不是探監的日子,我也没辦法。先回去吧,後天來。”
“叔叔……叔叔……”,我懇求了多少遍。
可是那人拿起桌上的煙嘴走出門去。
弟弟坐在桌前,慢慢從那個破舊的黄書包裏找出一張照片,放在桌上,呆呆地看着。那是他5歲時和爸爸照的。那時的佳佳正靠在爸爸肩上,想着自己的未來笑呢。
他慢慢地把照片折成兩半,然後把自己那半撕了。一條、一條、一條……也許,他的未來都已經凝聚在那冰冷的臉上了。
佳佳……
我躺在那張小板床上,眼泪流進嘴裏。我後悔,我恨!我干嘛要把這些告訴弟弟呢?!我爲什麽不説爸爸忙没空送我呢?!我干什麽要讓弟弟……
這悔恨一生也不能磨滅。我對不起他!
噢——我們各自人生的旅程,就這樣起步的。
太陽曬得眼睛發黑,天哪,我的腿軟了!
當然了,弟弟的話是起了作用。人群有點騷動。惡意的起哄和口哨中,聽得出有人出口駡起來。
警察沉下臉,腮邊隆起兩道肌肉棱子。他陰冷的目光像盯着死敵一樣盯着弟弟和我,一動不動,似乎馬上要盯出血來!我知道,他極想制裁我們。他被人們擠着、駡着、哄着,但是終於還是没有下逮捕的命令!
好像身後有一雙無形的巨手鉗住了他!
倒在地上的人醒了。被他的同伙攙扶着站了起來,兩眼發紅,却黯淡無光。
“滚吧!”最後警察才對我們,從牙縫裏漏出這兩個誰也聽不清的字,可是我立刻就明白了。
執勤戰士帶走了那幫打架的流氓。
嘩的一下,人聲鼎沸,全散了。我聽任别人故意撞我推我,前甩後仰,其他的都忘了……忘了……
“大海!爸!媽!快看呐!多大的浪啊!”我使勁兒拉着爸和媽的手,在汽車後座上蹦起來了。
大海——跟洋娃娃的眼睛一樣藍。
6歲的我,第一次到海濱(那時還没弟弟哪!)怎麽撲進海里的,還是害怕得不敢下水,我全都忘了,只記得沙灘燙脚。
海水是苦澀的,可是清亮透明得像濕潤的眼睛,像媽媽的,也像爸爸的……這大海呀……
突然,一個鋼鐵般沉重的聲音帶着冰冷空闊的回聲自天而降:
“父輩,爲了它含辛茹苦。的確,作爲赤子,他們無愧於自身。斗轉星移,不料却留下一批理所當然的主人。可能這些人自己並未覺察,而後代崛起,沿着歷史的軌道承襲了這一切,一切——痛苦、權力、地位、性格……甚至——被當作財産的它。”
在那些晚輩人有限的概念系統中,並没有儲存“從屬”這個詞的確切真實的含義,但相反他們懂得——“支配”。他們以現實的,命裏注定的地位而把自己作爲那些撼世老人的天然繼承者。這意念從幼年就開始萌發,尤其是在目睹了自己的父輩英雄被打倒在地之時。在喪失其所應得那刻骨之感的對比下,這意念便更狠更深地銘刻在那些狹小、强悍、而空白的心底了……
不!這太可怕!我……我真想,祈禱……上蒼……
“你等會兒,我下海洗一下就來。”
弟弟面對我,迎着冷得發藍的陽光站着。海風吹着他那惹眼的、遭人非議的長頭髮。色鏡不知什麽時候又撿回來帶上了,還在用一只手捂着鼻子。
“不,我們走吧!爸爸在等呢!”我感到一種從來没有過的軟弱。我去拉他的手。
他躲開了。
我看着倔强的弟弟,看着他背後那無邊、深沉、嚴峻的大海。我突然覺得嗓子裏又苦又澀。這時候我——我自己真的不會想到——我竟用了幾乎是企求的聲調説:
“别洗了,回去吧,佳佳……水凉。”
原載《這一代》創刊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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