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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發生在梭羅灣

  在一塊裏把見方的平畈當中,坐落着一個叫“梭羅灣”的小灣子。不過現在可見不到灣子賴以命名的那棵老梭羅樹了,它早和灣子四周那些竹園叢林,高槐大柳一起在“鏟資本主義尾巴”時被鏟掉了,只有幾株新栽的小白楊,細。直,頗似孤單地立在那兒。

  就在這個“没遮攔”的彈丸小灣,有天深夜發生了一起縱火案,受害者是老支書,六間新瓦房燒了三間,還險些搭上性命……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誰放的火

  火早就滅了。這是全灣人的功勞。你看那些男將、女將們,不都在擦汗水,喘粗氣?不過,現時還不是評功時光,眼下最要緊的是趕緊去派出所找民警,偵察破案。受害者之一、支書婆娘兼當家人——“千斤大柴”在衆人抱出的衣服、被單上滚乏了、哭够了,一骨碌爬起來,嘴裏直嚷“到派出所去”,一邊高一脚低一脚往前闖。

  站在禾場邊上,一直冇開口的老支書,這當口不緊不慢地説了句,“我早叫人去啦!”“千斤大柴”聽了,一屁股蹾在地上,又拖着唱腔嚎了起來。她有時間忙她的了,我們也有了些時間來熟悉一下這對主人公。

  支書婆娘本名倒是很好聽的,叫吴桂貞。她很潑辣,很會操持家務,只是個性强得要命。她與灣裏幾乎每家的男將、婆娘都干過仗,結果也總是她贏。她有個口頭語:“打嘴仗,你們要熬到三嬸我這樣,還得千斤大柴哩!”於是,人們就把這“千斤大柴”乾脆就送給了她。

  這老支書説老並不老,估摸剛過五十。只是當支書的年限長,大家自然而然地在支書前面加個“老”字。他爲人厚道,平日語言很少,同他的“當家人”——“千斤大柴”正好相反:他人緣很好,抓工作抓生産也很有套數,就只一點,但絶不能説是錯誤:出名的“怕内”。要不,我怎麽説“千斤大柴”是他的當家人呢?

  派出所離這梭羅灣約摸三裏地。“千斤大柴”還冇拉完兩段長腔,一個名叫狗子的青年娃領着派出所長胡世昌來到禾場上。

  胡世昌是個精力充沛、責任心很强的青年幹部,今年才28歲,當所長已經是第三年了。他高挑身材,白净面皮,看上去有些單瘦、文弱,但有相當的工作魄力,作風凌厲,眼光敏鋭,當所長前是公社秘書。

  “千斤大柴”一看到胡世昌跳起來撲上去,眼泪連着鼻涕地説:“媽呀胡所長,這是壞人破壞呀!還不是老頭子當幹部,搞工作得罪了人,人家來暗害他。您家可要爲我們……”老支書上前扯開“千斤大柴”,“算了算了,嚎喪啊?快讓胡所長看看現場,好破案唦。”

  所長大踏步地穿過人群閃開的小巷,走到燒塌的房子前。人們曉得他要進行現場偵查,都綳住嘴巴,悄然無聲。所長擰亮長筒手電,在房子前前後後,左左右右,仔細地察看着,有時還用手扒開幾塊破磚亂瓦,可惜現場已被救火的人們踏得一塌糊涂,連“蛛絲馬迹”也看不到了。但經過十幾分鐘的偵查和推斷,胡所長還是以他特有的精明,獲得了他所需要的東西。他拍拍跟在後面的老支書的肩膀,耳語了幾句。老支書立即喊了起來,“大家都在這兒吧?嗯?都在?好。胡所長給大家説幾句。”

  胡所長朝人們揮揮手,簡捷地説:“大家莫急,事情已經有個眉目。現在我想問問話,請大家實事求是地回答。誰先發現房子失火的?”

  “我。”住在支書對門的生産隊長福來叔應道,“我近幾天鬧肚子,常要起夜。今天我剛出門,就見到書記伙房裏冒出一股紅火,我連忙喊人,火又竄上了屋脊。幸虧大家來得快。要不,早燒個精光。”

  “那麽,您是否見到或聽到過什麽動静?”

  “冇得。鬼影子都冇看到,也冇聽到麽動静!”回答是確定的。

  “好。”胡所長向前邁出一步,“根據現場分析和我的推斷,罪犯是熟悉老支書的。罪犯知道猪圈連着厨房,而且知道厨房靠猪圈的那一邊堆着大碼的栗枝子和鬆毛柴,這可以根據没燒透的柴棒看出來。重要的是,罪犯還清楚:厨房内堆柴的那面墻恰好有兩個洞隙,這可以從塌了半截的土墻上看到。知道了這些,罪犯只要朝洞隙裏隨便扔根火柴,就足以引起一場大火,如同大家剛才見到的那樣。”人們全被胡所長細緻的偵查和準確的判斷吸引住了。

  “罪犯没跑遠,實際上他也不可能跑遠。大家知道:現在天干柴枯,只要一點燃,枯柴很快就會蓬起火來。福來叔講了,他看到火時,火還不大,那就是説,可能剛點燃,或者點燃不久,一聽到福來叔喊人,罪犯明知逃不出去,那麽,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胡所長竪起兩根指頭,按下一只,“趁着慌亂溜回家躲着;”接着按下第二只,“第二,混在人群中裝作救火。而要走這兩條路,他一定得是本灣子人。”

  所長一番話,直説得大家心服口服。話一落音,人們大眼瞪小眼,你望我,我瞅你,有的真還在心裏嘀咕:該不是他吧?想着,還用眼角瞟瞟他懷疑的對象。

  所長一眼看透了大家的心情,笑了笑,緩和口氣説:“大家不要隨便懷疑。現在看看,哪家男將没人證明是一起趕來的,或者直到現在也没露面。”

  這事好辦。全灣子只有4户人家,瞧,都在這兒!男將們全都赤膊短褲,滿臉滿身黑一道、白一道的。大家你指我、我指他地互相證明瞭一通,又挨家挨户數了一遍。“真怪!難道我的判斷是錯的?這樣簡單的案子?……”胡所長心裏納悶着。

  “火發,火發!咦,怎冇見火發呢?”老支書突然詫异地自問。

  “火發?”胡所長心裏一激靈,“怎麽,火發没來嗎?”

  “啊,火發冇來,火發冇來,我們到現時還冇見過他哩!”男將女將們七嘴八舌地説,同時一個念頭掠過他們腦海:“嘛?該不是他吧?……不會的,不會是他!那……他爲麽事直到現在連照面都不打呢?”

  “我,睡得太沉了,冇聽到響動。”火發回答。

  明顯是撒謊!只是太笨拙了。胡所長馬上來個“敲山震虎”,“火發,今天這火是人故意放的!”

  “啊?有人放火?”火發的臉在煤油燈下變得煞白。

  “是的,這人想謀害支書全家。”

  “這,這不、不可能吧?像三叔那樣好的人,還有人起心害、害他?”

  所長暗笑: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你那死白的臉色、結結巴巴的語調,不正説明……嗯?哼哼,想在我面前滑過去,“使牛追馬——徒勞”!主意打定,他轉向老支書,“事情脈絡基本清晰了,雖然還不能最後確定。現在我想把火發帶到派出所單獨調查一下。您看怎樣?”

  “這……這恐怕……”老支書有些猶疑,“這伢子蠻老實的呀,不會……”

  “哎呀,你這個人,人家胡所長只是調查一下唄,你怕麽事?是他不是他,又不是我們咬定的。你不相信公安局?人家特務都抓得了,還抓不出個縱火犯?”“千斤大柴”在電影上見過公安局抓特務,因此口氣很果斷。這幾句話,也確實説得所長心裏一陣發熱。“不要緊的,很快會回來的。”他補了一句。

  “好吧,火發,你要實事求是,有一説一,不能哄人!”

  “爲人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火發一向信賴老支書。“只是,要不要告訴她?”説着,兩眼朝卧房看看。

  “你今夜去明日回,説不説都一樣。再説,她聾啞,你對她一下子也講不明白,讓我告訴她吧。”

  “那也是。三叔、三嬸,我去了。”

  罪犯是你

  鎮子南邊挨着花馬河,派出所面河而立。所裏連胡所長在内四個人。一個到地區學習,一個在外出差,現在就剩民警楊威和所長本人。

  審訊室裏,辦公桌後坐着佩戴國徽帽徽、盾牌領章的胡所長。“什麽名字?現年多少?”

  “陳火發。二十四。”

  “爲什麽放火燒支書就房子?”爲了不讓罪犯滑頭,胡所長單刀直入。

  “我?我爲什麽燒支書房子?”罪犯顯然震駭了,那雙自來笑眼睛飽含驚恐,呆呆地望着所長。

  “説!”胡所長臉色异常冷峻,眼中射出寒光。

  “冤枉啊!冤枉啊!”罪犯突然凄厲地嚎哭起來,“我怎會燒支書房子?我怎會燒支書的房子?”

  “不準哭!”擔任記録的楊威照着桌面猛砸一拳,鼓眼睛瞪得鷄蛋大。

  威嚴的命令聲使罪犯的屁股“倏”地一下離開凳子,然後又慢慢挨近。此刻,嚎哭已變成抽泣了。

  所長稍微緩和一下口氣,“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嘛。嗯?”

  抽泣聲漸漸减弱,罪犯邊用袖口擦眼,邊帶着哭腔訴説:“我12歲時,爸媽都病死了,又没得一家嫡系親戚。老支書,我叫三叔,他就撫養我。他不是我的親戚,但他是和我爸一起長大的放牛娃。三叔待我很好,把我看成自家伢子。我長大了,他又爲我操心親事,雖説成親後分家了,但我們仍把三叔三嬸看成爸媽,我哪會想到放火?”

  “嗯,説得很好聽。我問你,既然你這麽敬愛三叔三嬸,怎麽看不出你三嬸喜歡你?”所長想起昨夜“千斤大柴”對火發兇神惡煞的模樣,而這模樣,對於他頭腦裏的一系列懷疑和推斷,不能説是没有作用的。

  所長態度和緩,使罪犯供述也漸漸流利起來:“這,這我也説不清。三嬸就是這麽個怪人,脾氣又壞,連三叔也怕她。往日她一直對我不好,常打駡我。在我成親時,她還逼我搬到外面兩間草屋住。我念着三叔好,從没記結她。只是有一次,,屋里人到三嬸家借碗,三嬸不在家。屋里人抱着碗剛出門,正碰上三嬸。她劈臉給屋里人幾巴掌,還駡:‘强盗白杈子婆娘,活該養的後人也是啞子!’屋里人擋不能擋,跑不能跑,只有哭。正好我挑水路過,不知怎的,硬是按不住火氣,我操起扁擔冲過去。三嬸一看我那樣子,嚇得趕忙關上大門。我也覺得自家太魯莽了,賠禮,她不睬。那以後,她一直没搭理我。可任咋我也不會放火燒她家呀!”

  看樣子,這就是事件産生的根由。既然當時他就敢掄着扁擔去打人,那麽誰也不能擔保他後來不去放一把火,况且他與支書婆娘素有積怨。但是。單憑這一點是不能定案的。那麽……所長突然眼睛一亮,“你昨夜爲什麽不去救火?”

  “我喝了點酒,暈暈乎乎的,外面甚事都不曉得。”

  “喝酒?”這是個新綫索,“平時喝嗎?”

  “不,平時不沾酒。”

  “爲什麽昨夜喝呢?”

  “白日砍了兩擔柴,後一擔柴回來時摔傷了腰,疼得厲害,摸回家喝了點就睡了。”

  “你平時不喝,家裏怎麽有酒?”

  “這是……往日客來喝剩的。”

  “什麽地方摔傷的?”

  “金鷄嶺石梯上。”

  “傷了腰,怎能挑回柴?”

  “没。柴丢在石梯下,只帶回了冲擔。”

  “停一下。”胡所長向楊威擺擺手,立起來朝罪犯大喝一聲:“陳火發,聽着!現在,我代表公安機關宣佈:罪犯就是你!”他盯住罪犯猝然變成死灰色的臉和逐漸黯淡的眼神,繼續説:“告訴你,你剛才的一切回答都是狡賴!我們已經掌握了你的罪證。你必須徹底認罪!否則,”所長指了指墻上貼的“抗拒從嚴”四個字,接着向楊威打個手勢,“繼續記録。”順手摸出支香菸,打上火凑向嘴邊……

  忽然,罪犯發狂似地冲到所長跟前,雙手緊揪住他的衣領,臉色鐵青,額上青筋直蹦,眼睛扯歪,射出可怕的兩道光。

  “想干什麽?你想干什麽?”所長的煙掉在地上。

  “你,你憑麽子定我縱火犯?你憑麽子定我縱火犯?……”

  “叭!”楊威那訓練有素、醋鉢大小的拳頭,朝罪犯冒着細汗、黑黢黢的左腦門給了極其脆蹦的一記。罪犯沉悶地哼了聲,頭軟軟地耷在胸前,慢慢滑到地上。“好兇惡的罪犯!”緊接着,五大三粗的楊威把已經癱萎在地的軀體一脚從桌前送到房中央,贈給他一頓鋼拳鐵足。

  幾分鐘光景,罪犯已是亂絮一堆。楊威用手背揩揩汗,不無遺憾地嘆息:“倒霉!這半天是審不成了。”

  “弄到拘禁室去!”接着是肉體與地面的摩擦聲。

  胡所長對返回審訊室的楊威笑笑,“罪犯很狡猾,也很頑固,可他低估了他的對手。昨夜我就發現他有作案的極大可能性。通過剛才的審訊,又查出他新的破綻。”所長掏出第二支煙,點着火吸了口,眼睛瞟了瞟地上被碾成渣末的的第一只煙。楊威笑問:“我説麽樣搞的,原來你已掌握了充分的證據。不過,我還是搞不清楚這裏面的名堂。”

  “其實也不復雜。據我的經驗,陳火發昨天如果真的打了兩擔柴,也真傷了腰,那麽他回到家時,應該是掌燈時分。這時他喝幾兩酒消消疲勞、止止痛,是可能的;因平時從不喝酒而醉得發昏,不能醒來,也是可能的。關鍵是柴和酒。他説柴丢在金鷄嶺石梯下,這是個花招。何以見得?他十分明白:石梯下是大路,我們是無法探查現場取得證據的,他就是没有摔傷過,你怎樣推翻他的話?腰傷本是查不出的毛病,你如何搞清真假?再説酒,鬼弄得清他什麽時候來過什麽客?剩下多少酒?這也是個花招,恰恰暴露出他就是罪犯。”

  “對!對!像我們就不怕别人曉得自己的活動。”楊威連連點着腦殻,“可是,老支書撫養過他呀,他怎能……”

  胡所長緩緩地嘘出口烟霧,含意隽永地看着楊威,“同志,心理學可是一門不簡單的學問啊!犯罪分子的心理活動,是不能和普通人一概而論的。多少典型案例説明,罪犯很會利用人們一般心理活動的弱點來作案,既犯了案,又能自保無虞。”

  “嘿嘿,所長,您比《十五貫》裏的况鐘還高明哩!”楊威從不白白放過一部電影一場戲,科教片《養魚》和故事片《追捕》。他一樣看得興趣盎然。顯然他看過《十五貫》,“况鐘抓尤老鼠是憑算命瞎猜出來的,您抓陳火發是憑着思考判斷,一步步推出來的,就跟英國那個‘哭兒莫死’的斷案法一樣。”

  胡所長知道他指的是大偵探福爾摩斯,他聽自己講過幾段福爾摩斯的故事,“嗯,我們是人民公安戰士嘛,况鐘、福爾摩斯和我們所屬階級不同嘛。”

  “是這樣,確是這樣。可陳火發硬是不認罪咧,我看只怕不好搞口供。”楊威對理論探討無興趣,轉了話題。

  “這個嘛……月初抓的那個‘白杈子’,我們用什麽方法追出贜物的?憑説好話麽?“所長眯着眼望着楊威那雙射出蠻光的鼓蛋子眼睛,説:

  “哈!媽媽的個×!怎把這也忘了?”楊威“啪”地一掌摑在方腦殻朝後的一面上,他記起了曾多次求救過的好辦法。

  “下午好生休息,晚上再審,争取三天結案。”

  “是!”方頭皮鞋碰出咔的一響。

  冤魂一縷

  派出所的事,有所長、小楊操心,我們再回到梭羅灣。

  還是在老支書家裏。自打忙月來,老支書犁耙水響地干到如今,今夜又扯起了幾百個秧頭,很自然地想起了春節留下的兩對大得异乎尋常的猪蹄膀。

  “呃!你把那猪蹄膀拿兩只出來煨煨唦,現時不加點油水,還等幾時?”他朝房内喊道。

  “千斤大柴”先回來一步,已經洗了脚,正躺在床上攤着又酸又痛的腰杆,聽到喊聲,不覺有點光火,“樂得起來呢,蓋房子没得功夫,煨猪蹄膀有功夫啦?”老支書張張嘴,但想了想,又閉住嘴巴。

  “千斤大柴”可没長怕心。她根本不管老支書的嘴如何動作,照樣説下去。“活是撞到鬼!那天夜裏正好煨了兩只猪蹄膀,偏偏那個砍頭鬼放了一把火,屋塌了,把猪蹄膀連罐帶肉砸成爛瓠子,連湯也别想喝一口。”

  老支書懶得聽下去,自家舀了兩瓢水,坐下洗脚。婆娘又説:“呃!上次剩下的猪蹄膀我煨在竈門口火塘上,你看看熟了没有?熟了端起來,莫要煨化了。”屋裏再没聲音了。

  因爲過忙月,别的房間都没蓋,只馬馬虎虎蓋了一下厨房。也是,再忙再緊,也要做吃弄喝唦!洗完脚,老支書趿着鞋到厨房執行婆娘的命令。剛到門口,只見一股紅光從竈門口騰起,隨即幾道火舌沿着土壁向房頂蔓延開去。壞了,起火了!他猛一驚,也顧不得喊人,趕忙甩掉鞋子,飛快地跑到喫水缸旁,提起只水桶,朝缸裏按去。

  謝天謝地,這次起火只用三桶水就滅熄了。老支書擦擦頭上的虚汗,“未必又有人縱火?”他連忙跑出房子察看,外面,月光如洗,夜闌人静,只有小白楊樹葉子在夜風中發出單調的“唦啦啦”的響聲。

  “嗯,恐怕是伙房内的問題吧?”他點亮油燈,掃視着還在冒熱氣的火塘,這回煨罐没摔破,它安然地鼓着肚子蹲在已被弄熄的火炭上,只是裏面跑進了不少烟灰、草渣。看得出火是在它周圍燃起的,地上燒出幾塊黑印。從這黑印上伸出幾道黑色的痕迹,這痕迹爬了二三尺,捱到靠墻堆着的兩捆鬆毛枝——剛才的三桶水就潑在它上面。“對,就是這鬆毛枝被引燃,才發起大火。……可是它是麽樣引燃的呢?”老支書重新點燃煨罐下的火炭,抓了幾把干蓬蓬的鬆毛,撒在火塘邊的黑印和伸出去的幾道黑痕上。然後,端只凳子坐在竈旁,作古正經地看起來。

  火炭有一面燒得最紅,不時迸出幾點小火星子,老支書偏着腦袋朝這面對着的墻壁看去,原來那墻上有兩個拳頭大小的洞隙(這就是胡所長説的能扔進火柴的洞隙)。把手伸到洞口放放,一股凉浸的空氣衝擊着巴掌心。老支書縮回手,仍然端坐着,他决心弄出個究竟,哪怕一夜不睡。

  當然,事實的進展不需要他耗費一夜的時間。個把時辰以後,火炭“呼呼”地燃旺起來,迸出的火星兒在清風的幫助下,終於蹦到火塘旁邊的鬆毛上,有的即刻熄滅了,有的却慢慢引起一縷細細的青煙……最後的結果是:火塘邊的鬆毛全部燒燃,並有幾股火舌向那捆鬆毛枝子伸去……“媽媽的,原來火是這樣引起的。”老支書又從缸裏提來一桶水,朝跳躍着的火頭狠狠地潑下去。

  真相大白了,老支書心裏一陣輕快,他忙找到那雙甩掉的鞋穿上,撩開大步向鎮子上走去。

  火發回來了。是被幾個生前的伙伴用板車拖回的,一塊白布蓋着屍體,停放在火發和他春山哥親手壘起的土磚瓦屋裏一張白果木凉床上。屋裏屋外擠滿了人,人們一邊聽老支書講火發的冤屈,一邊大一聲小一聲地唏嘘着。當然,人群裏也有“千斤大柴”,她也未想到火發會死唦。

  忽然,“噢——”一聲撕肝裂肺的哀哭,挑得人們心尖兒發痛。啞巴女幾步冲上來,發瘋似地揪頭髮、捶胸膛,“嗚……嗚……”凄聲痛哭。一時,女人們的唏嘘都變成了嚎哭;連那些眼泪金貴的男將們,也都癟着嘴角,一任泪水淌到胸前。

  “唉唉,我説你們,就只會哭喪!”老支書一面駡着人們,一面用袖子擦眼睛。“二嫂,狗子嗎,你們把啞巴攙到裏屋去好不好?她身孕快足月了,要當心咧!狗子呢?你跑幾步去喊火發他春山哥。福來哥,你留下,對,還留幾個男將。旁的人都回家歇息,明日還要大忙呢。我們來安頓一下。”

  不一會兒,魯春山氣喘吁吁地趕過來了。這黑臉長漢一進屋,抓住老支書的手嗚嗚咽咽哭了一頓,然後,軟塌塌地坐在凳子上,問:“三叔,麽樣搞的?前天我和妹妹一起去看火發,他還説他心裏很静,相信公安機關會搞清的嘛?”

  “唉!我也是不明不白喲。”老支書帶着鼻音説:“我一進派出所,胡所長就説他正準備通知我,‘火發死了’。我聽了猛一驚,忙問其中緣故。所長説是畏罪自殺。我把火源一五一十對他講了,他不信,説那‘恐怕是偶然的’,後來我提議他們再來做個試驗,他才不懷疑了,説:‘既然被害者您都認爲他無罪,那麽就是無罪吧。不過,爲什麽要自殺呢?這態度也太……’末了,他也承認派出所有責任,没把火發看管好。派出所還囑咐最好是連夜埋,現在天氣太熱了。”

  “三叔,福來叔,您家們看過屍體了嗎?”魯春山突然問。

  “看過了,確實是吊死的。”福來老頭點點頭。

  “我看看。”魯春山上前掀開白布:火發静静地躺着,眼睛半睁,臉皮依然那麽黑,只是上面好像滯留着痛楚的表情,淡黑的脖頸上,深深地陷進去一道繩勒的溝痕,看得出,他在臨死前,受的苦是不輕的。

  “這樣吧,不管今夜埋不埋,我們先給死人洗洗身,换套乾净衣裳,不能讓他就這副模樣下棺材唦。”魯春山同衆人商量。

  “説的是。”

  大家端的端水,找的找衣服。老支書和福來叔把屍體扶起來,魯春山伸手解開紐扣,脱下上衣,猛地,他呆住了;同時,扶着屍體的兩雙手也一哆嗦,屍體“砰”地一聲倒在凉床上。他們看到:火發胸膛上、肚腹上,滿是一道道紫黑的傷痕,一些幹了的血痂結在上面。魯春山雙手不自主地扯下屍體上的短褲,出現在眼前的是血肉模糊的下腹部和變了樣的下身。他咬咬牙,把屍體翻了個身,背部也爬滿了焦黑的傷痕;一截血紅的肛肌翻出來,露出燒爛的紅肉……魯春山和人們全明白了:這是燒紅的鐵棍烙的,捅的!他只覺得一股火氣直冲腦門頂,頭髮賬,眼發花,面前的屍體旋轉起來……猛然,“啊——”一聲慘叫,把他驚醒:他的妹妹——啞巴女不知什麽時候冲出來,猛撲到凉床邊,昏了過去。她,可憐的啞巴女,前天還去看望過她丈夫呢。滿指望丈夫很快就會回來,却不想他死了,死得這樣突然,這樣慘!啞巴女没能説出一個字,但又何須她説出一個字?

  “媽的個×!”魯春山骨節粗大的拳頭砸在桌上,“這算哪一國的執法人員?”這個純樸敦厚的泥杆腿有生以來第一次動怒了,泪水浸濕的臉頰上,肌肉劇烈地抽動。

  人們濕了眼圈,定定地望着火發皮開肉爛的軀體。

  蔫地,“哇……哇……”,從裏屋傳出來尖利的小兒啼哭聲,魯春山像被火烙了一般跳起來,“麽樣啦?是我妹妹麽?”

  “是的是的。恭喜你呀,有人叫你舅舅了。”狗子媽聲音又喜又悲,“遭孽啰,要不是啞巴遭這場大難,這小娃兒還要在媽肚子裏蹲幾天哩!”

  魯春光眼裏閃出一星光,瞬間又熄了。是啊,有麽子喜呢?這小娃兒出生就見不到父親了,可憐父親連名字都没有給他留下啊;母親也永遠不會給他取名,他這個舅舅,將不得不承擔這通常是做父親的任務了。

  何須招認

  胡所長臉帶愠色,遞給董春山一支手電。“看吧!講了半天,你們不信,那你們就好好看看吧。”

  這是一間改修過的房間。空間不大,但很堅固:四面墻壁都泥得紋風不透;水泥地、天花板,上下嚴嚴實實,只在靠走廊的一面墻上開有尺把見方的小窗,指頭粗的鐵條插了四五根。房子裏没有燈,從小窗口射進來幾條光綫,使房裏半明半暗的。胡所長用手電指着小窗口,“你們看,那鐵窗上吊的繩子,就是陳火發把褲子撕成條條擰成的。”

  福來叔和狗子走到窗下,扯下繩子,回成布條看了看,狗子説:“冇的錯,正是火發哥常穿的那條黄沙卡褲子。”

  “看這兒,這是没撕碎的褲腰。”楊威揀起地上一圈破布。

  春山接過看一眼,走到窗下,伸手比試比試,問:“我這長個子還够不着窗條,火發怎麽够得着?”

  “他想死還會找不出辦法?”胡所長語氣中顯露出對魯春山少見多怪的不滿,“這不是?這就是他踩上去的凳子。”説着,踢過來一只尺多高的小方凳。

  “哦,是這樣。”狗子站上凳子試試,正好摸得着鐵窗條。

  “未必火發真是自殺的?”魯春山隨福來叔、狗子走到派出所外,突然拍拍後腦勺,車轉身,對剛走到門口的胡世昌問:“火發真是踩着那個凳子掛的繩子?”

  “是的。這一點你可以相信人民警察!”回答不容置疑。

  “你們關火發的時候,連褲帶都拿走了,想必是怕他尋短見,可是爲麽事還把凳子放在那屋裏呢?”

  “那是爲了讓他可以坐一坐。”

  “放屁!”魯春山兩眼噴出火來,“他屁眼都給你們用鐵棍烙得翻出來了,還麽樣坐?”

  “……”所長傻了眼。

  “哪個烙啦?我們根本没打他,更談不上用烙刑。”楊威笨拙地冲了句。

  “這你就賴不過了,年輕人。我們給火發洗身子、换衣服,哪一處没看見?”不愛説話的福來老頭也開了腔。

  “媽媽的!莫跟他磨嘴皮。拉着這兩個傢伙,到我們灣子去看看,火發哥還没埋哩!”狗子氣冲冲地瞪着胡世昌,“你們整死了火發哥,還做假説他是自殺的哩!”

  一時間,鎮上趕集的人們圍了一大群,人們從來還没看見有人敢這樣對派出所所長指着鼻子叫駡呢,這次都圍遶來看個新鮮。魯春山向衆人把事情簡扼地説了一遍,人群中發出一片嘆息和議論:“唉,這伢子遭孽喲!”“新刑法公佈才幾天,他們怎敢這樣?”“這也是一條人命哪!”……

  胡世昌自當所長以來,還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場合,免不了心虚膽怯。不過他曉得:此時只能“烏龜墊床脚——硬撑着”,否則,局面將不可收拾。他鼻子尖上閃着汗光:“姓魯的,你説話可要負責任的!莫看現在説得快活!”

  這時,人群中擠出個白發老頭,咳了一聲,説:“你們這些民警哪,不怕你們見怪,我要説幾句。我就住在旁邊的巷子裏。這幾天天天夜裏聽到有人哭叫,一鬧鬧到半夜,吵得我們也睡不着。你們也太狠心了,何必那樣出死力打人呢?叫我説,那伢子就是自殺,也是你們逼的,誰人想死不想活?”

  “好,好。我們打了人,我們有錯誤,我們向組織上檢查、反省。但是,你魯春山誣陷我們整死了人,你要考慮‘誣告罪’!對於你在這個前提下提出的一切問題,我們公安機關拒絶回答!”“哐噹”一聲,派出所那厚重的梨木大門緊緊閉上了。

  魯春山拉住福來叔和狗子,轉身奔回了梭羅灣。等他三人趕到時,死人棺材早已下土,幾個男將正用板鍬在墳堆上培草皮,一大群男女圍在旁邊。

  昨夜裏,老支書聽春山説要抬屍遊行,有心答應他,又怕事情鬧大了不好收台子;不答應他,他肯定不會聽從,心裏翻過來倒過去地想了半夜,硬是拿不定主意。天剛放亮,有人通知他接電話。電話是上級領導一位副書記打來的,内容就是關於這個死人事件,看來,上級黨委已對整個事件全部掌握了。電話不長,就這幾句:“老餘吧?……對,就找你。死者已經埋了吧?咹?……怎麽搞的?趕快埋,天太熱,當心屍體腐爛。要好好勸慰死者家屬,對這個誤會,我們領導也感到很遺憾哪。不過,辦案子也是難免要出點差錯嘛,是不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正確吧?咹?……當然,派出所也要檢查,嚴肅檢查……什麽?他哥哥準備抬屍遊行?……不行,堅决不準!……不管他麽樣倔,一定要制止!老餘,你要記住:你是共産黨員、支部書記,現在的社會是共産黨領導的社會主義社會,抬屍遊行屬於什麽性質?控訴誰?矛頭對準誰?嗯?這會破壞我們黨的聲譽呀!曉得嗎?嗯?……曉得了?曉得了好。就這樣,你負一切責任,直接向黨委負責!”於是乎,老支書從大隊部後脚碰前脚地跑回來,邀攏全灣男女,三下五除二地把火發送到黄泉府他媽那兒去了。

  魯春山見此情景,氣得口鼻生煙。他推開人們,奪過一把鐵鍬,拼命地挖着剛培好的墳堆。“干麽?干麽?”老支書攥着鍬把。·

  “我要把他挖出來!”

  “莫這樣,莫這樣!莫胡來!”老支書把上級黨委的指示一五一十告訴了春山,“辦事千萬莫要任性子啊!”

  “這……這,這口怨氣不吐,我,我……嗨!”他一拳砸在自己腦袋上,“我怎對得起啞巴妹妹和没了爸的小娃兒啊!火發兄弟,你,你死得好冤哪!……”他猛撲到黄土墳堆上,第一次在衆人面前嚎啕大哭起來。

  “春山哥,莫哭了。不準遊街,難道不準告狀?告那兩個狗日的!我幫你寫告狀書。”狗子恨恨地揮着拳頭,“媽媽的!總有人會懲治他們。”

  “對,告狀!我就不信這個邪!”魯春山紅腫的眼睛射出倔强的光。

  魯春山告狀的結果如何,我現在還不得而知。不過,我期待着。我敢肯定,您也一定和我一樣,期待着……

  原載《珞珈山》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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