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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硯林閒話

  一、名硯排序

  文房四寶中,筆紙易毁,墨則難存,唯硯因石質堅硬,不避水火,所以最受歷代文人和藏家青睞。加之硯材取之特艱,天然文理幻影幻形,經藝匠隨物賦形,因色搆思,鬼斧神工般的雕磨,一方硯就能給人一種古檏、厚重、典雅、隽永的藝術美感,就由實用上昇到收藏和欣賞的境界。故有人獲一名硯,珍同拱璧,千金不易。

  古代書家常以端、歙、洮、澄泥爲四大名硯,名次也大扺以此爲序。從石質方面來看,除澄泥硯爲山西絳州(今新絳縣)取汾河絳州地段澄積泥沙燒制而成外,其餘皆採於天然石材。硯之好壞,主要視其發墨效果,石質顆粒過細則不易發墨,顆粒過粗則發墨太甚,須二者兼而有之,才爲上品。故蘇軾曰:“硯以滑而發墨爲佳,而二德難兼。”一般認爲,端硯發墨過細,歙硯過粗,洮硯過滑,反而澄泥硯軟而發墨,但又易於凹損。可見萬物皆不可能完美。

  名硯誰排第一,歷代書家説法不一,頗爲有趣。唐代柳公權説:“蓄硯以青州(山東淄博)第一,絳州次之,後始重端、歙、臨洮。”原來最早是以青州硯爲名硯之冠,後來才被擠出名硯之外的,而絳州澄泥硯却也是早在端、歙之前了。端歙二硯的優劣高下後世品評也多有分歧,宋代歐陽修認爲:“龍尾(歙硯産地,也是名硯)遠出端溪(端硯産地)上,而端溪以後出見貴爾。”指出端硯本不如歙硯,但因其出産較晚,而名貴超過歙硯。清代江寧人程棉莊也曾有詩雲:“一生多被端溪誤,老去方知歙硯佳。”

  蘇軾曾收藏了一方端硯名品,石中有色如鳥喙,名之爲鳳咮硯,喜愛有加,並撰硯銘曰:

  帝規武夷作茶囿,山爲孤鳳翔且嗅。
  下集芝田啄瓊玖,玉乳金沙發靈竇。
  殘璋斷璧澤而黝,治爲書硯美無有。
  至珍驚世初莫信,黑眉黄眼争妍陋。
  蘇子一見名鳳咮,坐令龍尾羞牛後。

  此詩一出,歙縣人不滿了,後來蘇軾來到歙縣,想求一佳硯,歙人説,你有了鳳咮硯還要什麽龍尾硯呢?是對蘇軾對端歙二硯的排名不滿。當時奉議郎方彦德有一方龍尾大硯,奇妙無比。他對蘇軾説:“你如果能再作一詩把原來的硯銘作個解釋,此硯奉送。”蘇軾愛硯心切,就又寫了一首《龍尾硯歌》,極稱龍尾硯:“君看龍尾豈石材,玉德金聲寓於石。”“詩成鮑謝石何與,筆落鐘王硯不知。”極度夸張地説龍尾硯對詩歌、書法的創作有激發靈感的作用。還對自己上次的詩作瞭解釋,説自己是“戲語相嘲作牛後”,“粗言細語都不擇,春蚓秋蛇隨意畫”。可見名人評硯也非一時定論,只是一時的興致罷了。

  現代評定名硯名次,應以具體硯石而定,名硯中也有精粗之别,不可率爾而定。加上現在藏硯重在藝術價值,實用功能幾近消逝,更難推定何硯爲第一了。

  二、硯與齋名

  古代文人、雅士、書法家和收藏家大都有個書齋,這書齋有的是實質性的,有的却是僅有其名而已,只在書畫或藏書上蓋蓋印罷了,玩的是那種雅興。有書齋就得命名,命名中表現了齋主的不同雅興,其中以硯命名書齋的爲數不少,也頗具雅趣。兹略加分類,以凑談資。

  一是以藏硯量爲名。收藏名硯,歷代不乏其人,珍品到手,視若鎮家之寶,不論多少,用以命書齋之名,表現了齋主對硯的珍愛之情。齋名中既有少至一硯齋、二硯齋、三硯齋的,也有爲顯示其藏硯極多而按數命名的。如清代著名經學家阮元的書齋名爲九十九硯齋,似是實數。而廣東番禺凌步芳有百硯齋,江蘇太倉陸增祥有百磚硯齋,想必是虚數。以實數名命者多,如八磚五硯齋、十三硯齋、十六硯齋等,以致有二十四、二十八、卅六、九十六等等數字名齋名的,不一而足。更有趣的是竟有人以半硯齋爲齋名,硯破而爲半仍不忍舍棄,惜之不已便命爲齋名,足見齋主愛硯之情深。

  除了以藏硯量命書齋名外,還有書畫家以藏硯量爲自己取號的,更見情趣。揚州八怪之一的金農,自號“百二硯台富翁”。意爲自己收藏了一百零二方名硯,可謂硯林富翁了。當代齊白石自稱“三百石印富翁”,想必脱胎於此。而當代文人張中行也自稱爲“半百硯台老農”,也是异曲同工。

  二是以硯質命名。清代書畫家鄧石如齋名爲鐵硯山房,可謂别出心裁。硯本爲石質,易之以鐵,不在於經久耐用,而是表現了書家的毅力和意志。此外諸如此類的有鐵硯齋、錫硯齋、瓦硯齋、石硯齋、秦瓦硯齋等等。雖硯質不同,而書家的個性存焉。

  三是以硯型命名。硯的造型特多,各具特色,有書畫家就以硯型命齋名,如:蓮葉硯室、鰈硯廬、圓硯齋、鬆華雙硯齋、黄龍硯齋,等等。至於破硯齋,或許是一時改名,和半硯齋有相映成趣的效果。

  四是以愛硯命名。佳硯難得,得之密不示人者有之,愛不釋手者有之,把玩不已,愛之不足,轉而以命齋名。故有思研齋(研同硯)、寶硯堂、守硯廬、夢硯居。可謂各得其所。

  五是以硯歷爲名。所謂硯歷,是指硯的來歷或經歷。如名爲賜硯齋,意思此硯爲皇上所賜,來歷非凡;若名爲傳硯堂,意爲祖傳之硯,子孫定當珍愛,世代相傳之;名爲授硯齋者,此硯應是他人所授,非重金購得也,有感恩之意;名爲得硯齋者,意爲此硯爲偶爾得之,可遇不可求也;還硯齋,是失而復還呢,還是借而復還呢?歸硯齋,是齋主出門遊學後歸來有感呢?還是辭官歸隱得意於田園呢?不得而知,若真有故實可考,倒是一樁趣事。樑啓超爲定之先生題了一齋名爲“還硯齋”,也是有故事的。

  六是以志向命名。文人多有志向,或見於詩文之中,或見於印章之上,當然也有見於書齋名的了。把志向和硯台聯繫起來,也是頗具匠心的。如:硯壽堂,齋主認爲書畫寫作可以長壽,這是藝術型的;譜硯齋,齋主要對硯進行立譜以利傳世,這是學者型的;又如耕硯齋、耕硯田齋,意思是以硯爲田,要勤於筆耕,樂於寫作。現代藏書家潘景鄭藏古硯五十方,命齋名爲著硯齋,潘先生志在著書,借硯言志,也是筆耕不輟的楷模。

  至於《紅樓夢》一書的批語者“脂硯齋”,也是另一風格,或真有其硯,或影射紅樓情事,未可知也!

  這些與硯緊密結合的齋名,不僅反映了文人雅士們的各種心態,也讓我們揣知古硯流傳中的滄桑。那些收藏特富的齋主們,身後的硯台而今何在哉!留下許多問題讓大家思考,也讓今天愛硯者在羡慕之餘,懷着一個去尋找這些流失在民間的古硯的夢,上下而求索。

  三、硯銘品趣

  硯爲石質可以鎸刻文字,所以歷代文人書家每獲一硯,幾乎都要在上面刻一段文字,稱爲硯銘。其内容呢,或記硯的來歷,或評硯的品質,或抒自己感情。一般爲自己撰文再請人鎸刻,也有請名家撰文再刻於硯上的。歷來留下許多硯銘,成爲今天硯文化中的一個重要内容。

  硯銘雖然都圍遶硯石行文,但也可以從銘文中看出作者的文學風格、審美價值觀和思想傾向。如蘇軾的《邁硯銘》:“以此進道常若渴,以此求進常若驚,以引治財常思予,以此書獄常思生。”邁,是蘇軾的長子,即外出做官,蘇軾送他一硯,刻銘以示爲官之道。意思是在硯邊用筆時,若是在學習,就要像渴水一樣迫切;若是在官場上求昇遷,就要驚覺謹慎;若是治理財務,就要多施予不可貪財;若是在處理刑事案件,就要從寬不可輕易處以極刑。此銘表現了蘇子對求學、出仕、理財、治獄的人生觀,給人以啓發。

  蘇軾的另一篇《端硯銘》寫道:“千夫挽綆,百夫運斤。篝火下縋,以出斯珍。一嘘而泫,歲久愈新。誰其似之,我懷斯人。”寫出了採端硯石的艱難和端硯的奇特,並以所懷之人爲比,更是神來之筆。

  明代書畫家、戲劇家徐渭也有一篇硯銘,寫出了人生修養的境界。《歙石硯銘》:“不食肉,色故黑,君子效之,絶葷以養德。不聚金,布則星,君子效之,散財以發身。”徐渭題的是一方金星玄色硯,從硯石的黑色和石中散見的金星,引出人生的修養,君子應不食葷不聚財,才能養德修身。此銘猶如人生格言金句,令人深思。

  明代文學家張岱爲硯撰銘,常寥寥數語,寫出硯的特點,而言外之意也發人深省。如《鬆橛硯銘》:“老龍鱗,在鬆橛。誰著書,多歲月。”一狀鬆橛形老,一贊用硯者壽。《宋硯銘》則曰:“拙則厚,樸則壽。夢滌錦江,砂文篆籀。”前兩句以形寫神,傳達了作者審美意趣,後兩句寫硯之紋理,如錦江夢幻之美,如古籀古篆之雅。張岱的硯銘大多言簡意賅,又頗有思想深度。

  文天祥的草書硯銘是:“硯雖非鐵難磨穿,心雖非石如其堅,守之弗失道自然。”其浩然正氣如其詩《正氣歌》一樣,與日月同輝。

  清代吴敏樹所撰的《石君硯銘》,則如同一篇散文,記叙了他所藏之硯的奇特之處:“一日久雨始晴,日光照書室,硯在蓋下,噴沸有聲,怪而啓之,清水盈溢。”這種好硯,真令大開眼界了,該硯若保存至今,其值想必不菲。

  還有更長的,康熙年間禮部尚書王熙的淌池端硯,硯銘就是一篇長文:“陶淵明曰:筆硯精良,人生一樂。又曰:得此樂者甚稀。蓋非知之真,好之篤,不能得其樂也。餘素喜佳硯,齋中集藏甚多,品類不一。退食之餘,摩娑不釋,於兹有年。丁未春,友人周霽軒自廣陵購得此硯,清腴温粹,置諸案頭,如對純德君子,真妙品也。是爲銘,以重知已之贈,並志吾樂以告無愧於我淵明耳。康熙六年立秋前一日怡園識。”

  在這長文的題頭,還有詩句盛贊這方佳硯:“質潤神清,太陰之精。脈理和融,湯摩無聲。波動藻横,露下花生。秀毓靈鐘,端士良朋。”

  詩文寫得真是精彩,對比陶氏之論,感嘆自身得意之時,謝友人,志吾樂,贊佳硯,會良朋,寫得神閒氣定,令人回味無窮。

  傳説清末光緒十六年(1890年)泉州狀元關魯在安徽任職時,獲得一方岳飛的存硯,硯銘爲“持堅守白,不磷不緇”八個字,正表明瞭民族英雄岳飛的氣節,英雄報國之心堅定不移,一生清白不受污染。

  毛澤東的秘書田家英也有一段硯銘文曰:“守其白,辨其黑,潔若玉,堅若鐵,馬列之徒,其如斯耶!”則表現了一個共産黨員的堅定信仰。

  趙樸初於1968年寫過一則《言箴》。小序曰:“硯者,立言之一資也,作《言箴》以銘吾硯。”銘雲:“居下危言,居上慎言。言之不危,過失莫追。言之不慎,咳唾萬命。下不敢言,上者之愆。上不慎言,下者之冤。”意爲:居下者應“危(正)言”,否則會犯下難以追悔的過失;居上者則應“慎言”,不然就會讓百姓遭殃、蒙冤。

  硯本無生命,經文士們的銘文一寫,却顯出了生命和品格,同時也表現了藏硯者的人生樂趣和境界。雖無硯可品,然有銘閲之,豈不快哉!

  縱觀古之銘文硯,硯銘雖寥寥數語,内涵却飽含諸多人生哲理。一方好硯,集佳石、文學、雕刻、書法於一體,本身就是一件精巧玲瓏的藝術珍品,再書刻上貼切的銘文,就好似錦上添花,令人讀後不僅深受啓迪,也是一種書法與雕刻藝術的美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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