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申（1968）冬月天降大雪，奇冷，小寒後十日晴。王、劉、馮、雷四生由武漢遣至英山縣插隊，輾轉至楊柳鎮，天已暮矣！鎮府留生宿，擬次日晨送至村中落户。晚餐後，衆探得落户之芭茅街村所在，相議曰：“時尚早，距村僅八裏，何不一往，探問村情，明日可定也！”時已雨，衆携電筒持傘西行，繞橋上堤，循路而去。山中雪後，微雨霏霏，堤路尚平，暮色未暗。行數裏，天竟黑矣。路側鬆林如怪，河聲如吼，森森然令人生懼。遇一斷口，不知堤斷幾何，電筒光不及對岸。正臨坡猶豫，馮生忽失足滑下，照之，已在水中矣！馮曰：“水淺可涉，下堤續往之！”衆依其言，慎步而下，水淺半尺，乃山中澗流出口也。至對岸，上堤復行。良久，不知遠近，未見一人。一生畏曰：“返哉！不知村處，或已逾，何以尋之？”一生曰：“已行此久，或就在近處，可詢人。”然左田右河，堤居中，村處遠，無以知徑之所向，更無人可詢。遠燈爍如鬼火，近水嘯似狼嚎，雨映電筒弱光，飛如銀絲，寒氣逼人。正仿徨，忽聞身後有聲。四生止步回顧，電筒射處，見一影，頭戴斗笠，身披蓑衣，距不數武，立於雨中。生驚問：“老鄉乎？吾乃學生也！”影曰：“何往？”曰：“尋芭村知青，汝知否？”影曰：“前行，至，吾自曉汝知。”言罷不動，待生行，方隨之。未幾，影曰：“左。”生左，行於田間狹徑。少間，影曰：“至矣！沿此直去，最裏間者是。”衆生謝之，影逝於雨中。

　　巷有土屋數間，最裏間白門緊閉，隙有光焉。叩門求見，門啓，一生出，問之所來，知皆同學，急唤隔室女生。出三女，審視無疑，迎入。女問緣由，雷生曰：“夜行迷路，不知何往，老鄉導至此也。”互細説端詳，生知此爲三村，有唐、李二生與珍、麗、玉三女焉。女亦知四生擬落五村者。兩村相去僅裏餘，遂引至五村女生居所。

　　五村女生菊、潤、惠三人，聞叩門聲，啓扉，問明緣由，知即落户於本村者，待之甚謹。時已晚，四生無法返鎮，遂安之寢。三女將原備空床整妥，鋪新草，展棉被，令生歇矣！四生晨發江城，夕至山鎮，夜眠鄉村，一日間顛沛數百裏，初眠草床，乍嗅稻香，聞天井寒雨淅淅，輾轉多時方入夢矣！

　　次晨晴，衆起，三女備餐以款四生，略叙村中始末，且待衆生早來落户焉。餐竟而别，出門，天光如洗，殘雪在野，遠山近水，黄土緑林，皆呈眼前。昨夜黑雨凄風，已成如畫山鄉也！四生尋路返，見堤邊水田，雷生曰：“此村不妥，吾來英山，即爲避水田之吸血蟲也，村有水田，豈能如願？必求换村爲是！”他生竟亦然之。匆匆返鎮，哇哇訴之於鎮胥，堅拒芭村，求置深山也！鎮胥無以决，告上司，竟允，即日改遷深山某村矣！未料此舉，鑄成大錯，直至去而復返，幾遭磨難，經沉浮毁譽之變，其豈但年少無知乎？良有以也！

　　淘　書

　　縣城有舊肆，亂世間文史書籍皆以廢紙入此。衆生偶入，見店中麻袋裝書，纍堆墻邊，另有散册，零亂積地，不乏文史經哲，甚惜，遂與店家商，願沽之。店主見有利可圖，諾，允入任選，論斤而售。衆喜，入庫翻檢，所獲頗豐。然論斤議價，累值不菲，各舍去數册，付銀捧歸。歸後，王生仍念未得之書，棄之可惜，又思麻袋内或更有佳籍，欲再往淘之。對衆曰：“何不以書易書，免費銀鈔。”衆曰：“妙也！”不日，各携廢書，再赴城關，復入舊肆，與店主議，竟允。衆徑入庫，拆袋解捆，翻底倒顛，心思書山淘寶，豈可空手而歸？約一時辰，又搜良多，估其重大甚書，便悄塞數本腰間，方出。店主厚道，一一秤之，相差無幾，以書扺書，竟不費一銀。晚間，山野蟲鳴，昏燈如豆，各捧書夜讀，真不負此行也！後數十年，所淘書大多散佚，劉生唯存數册，隨己漂泊，後助其學，功莫大焉，或謂書得其所哉！

　　婚　宴

　　冬日，村中胡某新婚，宴鄉親，且請衆生。衆生依俗饋銀一元，至期赴宴。席設其家，寥寥數桌，生與父老雜坐其間。村俗，婚宴在夕。是時暮色蒼茫。山村無電，皆以油燈照室，舊宅木壁，暗而生黑，逢此喜事，亦無亮色。真乃昏也！開席，婦由厨間傳菜上桌，僅二盤止。其一爲水煮白肉，無色無香，度之亦無味，觸目驚心。衆生不敢下箸，只食鄰盤，鄉老亦不動之。良久，未見後菜進，生亦不妄問，恐破鄉俗。席間老者方曰：“本村貧，宴席陋習，白肉非食之菜，乃主人贈賓之物也。各帶一塊歸，助家烹菜焉。”衆生稱有趣，然皆不願取之，遺鄉老矣！其又曰：“爲恐席後菜餘，陋規每上菜只限二盤，食盡一盤，方上一菜，未盡，則無上也。”衆生聞此，盡掃其盤。方有村姑更盤上菜，輪轉遞送，至終，席無剩肴矣。宴畢，衆觀新房，戲新娘，然皆無此趣矣，今憶之仍饒有趣。

　　又，另家已婚室内，有聯一副：“枕頭旁邊談生産；被子裏面學耕田。”詞白意永，語帶雙關，亦有趣焉，故附此。

　　烹　蛇

　　夏暮，村民於叢中捕一蛇，長三尺，徑寸餘。衆生收工時遇之，問：“可食否？”曰：“可。”山間雖蛇多，民皆不食，捕之亦少。此蛇或因誤入田園而斃。衆生討之歸，或問：“誰可烹宰？”劉生曰：“吾能操刀。”遂持刀理之，去首，斷尾，剖腹中一刃至梢，剔膽棄臟，剥皮如帶，净之。貼蛇皮於墻上，曰：“此可爲琴也！”復截蛇成節，形若巨鱔。妥，將烹於竈，有村民入觀此狀，曰：“烹蛇忌屋塵落釜，不然毒發，不可食也。”衆疑其言，亦不駁，蓋燜之。片刻香味溢室，非它肉可比。時有村民多人圍觀，驚衆生宰割食蛇之舉。衆生晚餐，請村民嘗，皆拒。衆生共享之，贊曰佳肴。未幾日，事傳村内外，蜚短流長，或曰膽大，或稱可憐，或嘆無知，或笑怪异。傳至生聞，衆無語，嘿嘿而已。

　　背　詩

　　夏季水田間薅草，村中婦姑與衆生排成斜行，各戴草帽，赤脚入田，手持竹竿支地，用足趾踩夾雜草入泥，以護秧苗。邊薅邊聊，漸行漸遠，至於田中央，此農家最閑之季也。其間可歇氣片刻，離田至堤岸坡上，尋蔭處休憩。衆人或翻堤而溺，或席地女紅，或閉目養神，或方言談趣。劉、唐二生則以背唐詩爲樂。先絶句後律詩，以至七古。背至王駕的《社日村居》：“鵝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鷄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歸。”猶爲悦之。謂此景如在目前也，頗向往之，嘆今日無村社也！背杜甫《望岳》，始知岱宗爲泰山。至《長恨歌》，百餘句，連日未成，約三日，終以成誦。之後，農忙至，遂止。後餘憶其時臨一田碧秧，卧長堤樹下，雲白天青，遠山如黛，可謂詩情畫意，其境難再得矣！

　　柴　困

　　衆生三餐備炊，燒竈費柴極多。先，大隊月供柴若干，可資炊用，後則由生自籌也。每至柴盡，生便往場部索，常無果。一日午，劉、唐從場部過，見院内有木料散放一地，或在木作。午間匠人未見，或進餐離去也。二生擇一大板，抬而遁去。行未遠，聞身後大呼：“休取吾木，速返！”生不聽，疾行，匠人又呼：“此乃架橋之板也！安能取去！”二生悄對曰：“架橋豈少此一板耶？休理之！”匠人見呼之不回，亦罷。生携板歸，劈作柴，可度數日也！村後即山，上有鬆林，本可取爲柴，然管之甚嚴，非經隊首允不可伐也！生因無柴，尋大隊書記乞允，其囑曰：“只可砍枯樹，不得斷活木也！”衆生喜，次日携柴刀樵之。山腰下爲田，上爲林，然鬆皆後植，並無大樹，枯木甚少，枯枝寥寥。生曰：“即允取木爲柴，豈可空手而歸，擇長姿不佳者伐其一二，又何人知之耶？”然其言，揮刀斫數樹，碗徑曲干者。時已暮，衆力盡，便下山飯後再乘月光尚亮，返山將所伐樹一一肩回，恐被村民發現有活樹也！堆於柴房，高達屋頂矣！次日，斷木爲柴，枯活夾燒，濃煙滚滚，熏人泪流。唐生臨竈添柴，以火筒吹之，目赤面黑，其態之冏，望而可笑。

　　後數月某日，衆生議往安徽霍山尋柴。入山則未見可取之柴，遂返。途中刈得茅草二束，一人擔之，衆隨行而歸。近村，步於堤上，田中村民見狀，笑問：“柴安在哉？”衆生愧而無語。日復一日，常爲柴困，以致鋌而走險，竊橋板，斫生鬆，其誰願爲此耶？實不得已也！嗚乎悲哉！

　　擔　水

　　舍後即山，從後門出，登不數武，有井焉。井小水清，深僅數尺，雨則水溢，晴則水落，然終年不竭，乃山泉滲入也，飲之沁脾。舍有水缸，可容數擔，水桶亦壯，一擔水滿則可逾八十斤。擔水往返四次，缸方滿。初，男女生七人同用，俱由女生輪值事炊，皆滿缸而備。次日者將前日未盡之水傾於天井，潔缸復滿之。

　　後，三女調他村，另二生並入，六生同居同食，方有輪值焉。是以擔水之務，一日一换也。然男生性惰，水僅供食飲而已，洗漱用度甚少，故一缸水數日難盡。夏時三日不换水已不潔矣，棄之重擔，不幾日，又污，减半擔之，又幾日，再污。一日，李生當值，缸中水已污，其擔二桶置竈前，缸水任之矣！用則就桶内取之。他生歸，見水無多，問其何故僅二桶耶？李曰：“水多擔用之未盡便壞矣，何苦哉！”衆度其意，明日輪他人值，何爲他人擔水耶？其意偷懶也！次日當值者效之，缸遂廢，久而積塵生苔，甚覺荒凉。嘆曰：生本無能，又添懶惰，爲事不力，何其苦哉！

　　雪　訪

　　初冬雪晴，王、馮、唐、劉四生約往英山尖尋知青一叙。英山尖爲大别主峰之一也，傳爲漢英布之葬所，故名。晨發，午經三門河村，唐生姊在彼，接四生款之。其地處深山，四周密林，三女落此，恍如隔世矣！食已，辭行，踏雪上官道行，林海莽莽，松濤陣陣，千山鳥絶，萬徑踪滅，不由放聲呼嘯。馮生登高引吭：“朔風吹，林濤吼，峽谷震盪……”途中早饑，取唐姊贈干餅，和雪食之，再行。各折一枝爲杖，學楊子榮，齊唱：“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以杖擊雪，似策征馬。衆迤邐而行，不覺天暮，雪色映射，天光尚微，遇一山民詢路之遠近，曰：“砲把裏。”生知一砲約十裏也。又行數裏，王生又尋民問之，仍曰：“砲把裏。”王氣，悄詬之：“山民不知遠近，不知度量衡也！”四生憂天黑迷途，悔貿然入山，或蹈芭街之險也！

　　行未遠，至一山口，寒風凛冽，雪塵撲面，群山迭影，密林如怪，已失途矣！懼歹人野獸相害，相慰曰：“山民忠厚，决無歹心。若遇黑熊，吾將何爲？”王生曰：“可僞斃途中，熊不食屍也！”唐生曰：“吾最擅此，悶氣不出，久之無妨。”劉生曰：“吾上樹，王奔山下，馮奔山上，汝可就地而卧，熊無主，或可免之。若食爾，衆追認爾烈士也！”皆笑，心略寬。

　　衆復行，隱約聞松濤中有虎嘯狼嚎。衆爲壯膽，大呼：“有人乎？”遥聞聲曰：“有人。”馮曰：“有人哉！再呼！”唐曰：“非也！乃回聲耳！”二人相争，是非不定。唐曰：“爾若不信，可呼‘吾是爾父”試之。”便呼：“吾是爾父——!”頃聞回聲：“是爾父——”衆大笑。前行林愈密，歧徑亦多，更不知何往。馮大唱：“明知征途有艱險……”衆應之：“越是艱險越向前……”

　　正行間，王生忽叫：“有人！”見路口人影移動。馮趨之，影急遁去。唐揶揄之曰：“熊也！爾去正可飽之！”王生曰：“既有人，村不遠矣！”忽聞林中有聲曰：“爾等武漢學生耶？”衆疾回之然，曰：“將尋本地學生也，不知何從？”對曰：“左，遇村呼之即可。”衆謝之。忖其亦懼我爲歹徒，故隱而不現，竊聞我語，方空中傳音指點迷津也！依其言，放膽尋路而去。俄至一村，覓得校友胡、易二生，正圍爐取暖，見來客，挑燈相見。時已戌正矣！匆匆晚餐，夜眠一處，寬床厚被，雪夜入夢焉。

　　次日，易生曰：“此皆林區，野獸時出，昨夜如誤入歧路，兇多吉少也！”導四人登英山尖，只見林海蒼茫，雲霧迷漫，群山裹素，東河蜿蜒。又有松濤貫耳，山呼林嘯。稱若天晴，可見浠水白蓮河水庫，甚或長江如綫，隱約天邊也！衆生心怡，返村，又聽胡生唱《三套車》，頗有世外之感也！

　　後辭歸，經一竹林，劉生以刀刻之曰：“芭街四雄到此一游，王馮唐劉。”以紀此行焉。輕步下山，戲腔高亢，在山中逥盪：“望飛雪，漫天舞，巍巍群山披銀裝……”歸家，議之再三，終不忘此行也。

　　煨　湯

　　某日衆生於村肆購肉烹食，未知乃老彘肉也，剔下骨皮，知無可食，擬棄之。時有村民程翁坐竈側，見而曰：“勿棄！放罐中，加水與鹽，置竈餘燼中，明晨可食也！”生從之。竈以松木爲柴，火旺灰多，餘燼極盛，正食烹畢，撥灰置罐其中，以燼煨之。次晨，忽憶此，以手探竈，覺有餘温，取罐開蓋，香味四溢也！衆喜，分而食之，骨酥皮化，湯濃味美，如飲瓊漿，如食仙露矣！方知老肉急火不能爛之，唯餘燼之温緩火煨之，方酥爛而出味也。餘後讀醫書，亦明熬補藥必用文火，即緩煨之也，若急火，湯干而藥性未出，於補無益焉。遂明此事理，凡艱難之物事，緩攻之必成，疾輒敗也。如治玉，須琢之磨之方成大器，疾攻玉必碎也。古人雲：治大國如烹小鮮，此之謂也！村民喻生煨老肉之法，其哲理之藴不謂不深也！

　　茶　事

　　村後山植茶數百畝，春來茶尖萌出，茶可採焉。村有茶廠，可制茶也。例遣村婦山姑往採之，自製成初茶收之於庫，付其工酬。衆生亦獲村令，與婦姑同採焉。晴日，相約登山，腰束竹簍，移步茶叢中。白雲行天，青山立後，茶樹深緑淺黄，村女花衣竹笠，笑語盈盈，雙手翻動，葉入簍中，順壟而行，若《春山採茶圖》也。

　　衆生初採而歸，學制春茶。葉須入鍋中略炒，一生於竈前調火之旺弱，一生以竹帚翻動茶葉。村老喻曰：“火不可旺，翻不可止，色微暗即可，過則焦矣！”生初不諳此道，焦之者數，後漸稔，茶色甚佳焉。葉自淺漸深，微黑，水氣盡矣，又須取而揉之。室無案，一生曰：“門可用也！”遂下門一扇，横於天井，亦不顧積垢，置炒茶其上，手揉之。燙甚，懼不手摶。老者曰：“不可凉也，凉則廢矣！”忍之力揉。摶茶如面，内外翻動，致葉卷如綫，始成。唯見手赤似火，門白如洗，且顯茶緑色，門垢入茶中矣！凉，裝送茶廠，以斤計酬。廠部院中簸箕數十，曬茶焉。所收炒茶仍有水氣，須曝干，方成新茶上市。衆生經採炒揉之序，知茶從山野清香轉爲室内幽馨，非易事也！略取一撮，沸水澆之，蓋杯泡之，品二道茗，便覺茶香入脾，神爲之醉，且有親手製作之功，快意頓生！惜茶期不永，葉老，茶事遂停，生頗憾之。

　　後數十年，餘閲陸羽《茶經》，方知茶事之繁，茶道之雅，非山民所知也！然山民制茶之簡亦非茶聖所知也！餘樂山民之茶事，不樂陸氏之《茶經》也！

　　演　戲

　　山間貧陋，民無甚樂事，終歲難觀一戲。忽一日，衆生被召，籌演樣板戲也！甚喜。衆生議曰：“《沙家浜》智鬥一折，其腔略易，人物稍衆，群生可參與者亦衆矣！”遂定。折戲有生旦净，刁德一，生也，雷生飾之；阿慶嫂，旦也，珍女飾之；胡傳魁，净也，劉生扮之。王生司琴，馮生司道具，唐生司劇務，餘者各有所司焉。村吏承上命，竭力扶持，凡戲服道具，皆陋簡籌畢，參戲者工分照記，且供午餐也！時衆未睹原劇，亦無電影，更無導演，唯一劇本，有照片數幀，道白唱腔尚全。三人曲已稔，詞易記，稍排動作即成。未幾，一折戲畢，於村中試演，亦中規矩，村民俱譽之矣！

　　值區有會焉，各村吏聚，欲助其樂，區令往。鄉民聞晚間有戲，時往觀之。戲設禮堂中，汽燈耀目，烏烟瘴氣。幕開，台上一桌一壺，茶杯數只，側立一板，上書“春來茶館”。觀台下烟霧騰騰，人聲竊竊，前坐後立，更後則立於椅上，若黑帷大張，圍住戲台。三人出場，見此場面，亦頗壯觀。京白道罷，腔聲即起，王生僅京胡一把，吱呀響起，却不掩滿堂嘈雜。胡傳魁未聞琴聲，唱音過高，王司琴急調弦以和之，未及，弦斷矣，换弦再和，又斷矣，再换，胡已唱畢矣！幸與刁德一伴奏，始入正腔。阿慶嫂開口，戲味亦足，觀者悦之。數段唱竟，嫂腔聲一落，手揚茶潑，戲止，掌聲大起，令衆生心狂。三人退幕後，與他生言戲間之誤。雷生曰：“馮，餘槍何在？何以盒中無槍耶？”知慌亂中馮失槍，以空盒與之上場也！劉生曰：“未聞琴聲，吵聲擾耳，斷弦吾之過也！”珍女曰：“煙濃哉！熏吾目澀咽痛！”或責或愧或怨，然全有悦意焉！餘者皆以成功賀。

　　是後，聲傳縣府，不日傳令，可演全劇。村吏奉命，再籌排演全本《紅燈記》焉。雖時值農忙，亦調人排戲。衆生得知，雀躍，再分角色。主角三，雷生飾李玉和，珍飾李母，珍辭，另擇菊擔之，村少女蔡氏飾鐵梅，遂定。鳩山派劉生，磨刀人派唐生，馮生爲龍套者，王生仍司琴，劉生亦或兼之。然衆皆未睹原劇，更無演技，無從下手矣！村胥忽請來一士，原黄梅戲導演徐某，因劇團解散，無戲可導，聞有此任，大悦。其亦未觀紅劇，竟以黄梅戲格調導之，一口方言俗語，導《紅燈記》若《天仙配》。一日，指導鳩山唸白曰：“用重刑撬開他之嘴巴。”未料方言之“嘴”音“幾”，一語出，衆爲之倒，徐竟不明其故。鐵梅飾者乃本村小女，出口無鐵梅之堅强，江淮軟語，與人物徑庭。遂由學生爲其正音，終能念山音京白矣！

　　不日，縣映電影，衆同觀，方知台上布局焉。村胥又尋出鑼鼓，仿戲中擊打，數旬戲成，試之於村。戲前鑼鼓齊鳴，村民齊至，如觀社戲也！幕啓，山寨版樣板戲《紅燈記》開鑼，衆生按徐導所定，仿劇中程序走台、出場、唸白，雖無京劇之韵致，然亦非黄梅戲也! 雷生唱段頗多，高腔行雲，扮像亦似英雄，深得佳評；菊女形神皆似，情入戲中，感人亦深；小蔡本爲村女，質檏有加，山民面善，樂與贊之。全本高潮迭起，台上台下熱鬧非凡，然未見因劇情而落泪者，全爲觀戲而樂焉。衆頗自得，徐導亦飄飄然哉！

　　村吏報縣，允命巡演，是爲本縣文化增彩也！各村皆至，巡演西莊畈，故地重游，已非昨日矣！一日，又令往滿溪坪慰問。其處乃改河爲田工地，萬民聚此，日夜拼勞，縣府特以戲慰之。暮，戲班至，無戲台、電燈，唯一狹處，圍出數丈空地，掛簾爲台，懸燈以照，囑演。衆議曰：“全本無法演之，然既來必演，可挑一折，以遂群願。”輒選“赴宴鬥鳩山”。衆急裝扮上場，仍依程式，説唱做打，煞有介事焉。演竟，掌聲與風聲同起，知民得一宵樂也！

　　後，紅戲巡演數地，皆無一誤，得縣區村贊焉。雷生尤爲縣宣部激賞，傳擬留其於縣，或入藝團。後，招工始，知青回城，戲班解散，雷亦歸漢，縣宣部竟未如意焉！

　　衆生經此一戲，親味山村之樂，深感民風之樸，後常念及此，終難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