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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 别(八首)

  告 别(八首)

  王家新
  
  在你的房間裏
  在你的房間裏,無論你的墻上掛的
  是一匹馬,還是大師們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聖彼得堡的速描,
  都會成爲你的自畫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無論你看到的
  是什麽樹,也無論你遇到的
  是什麽人,你都是他們中的一個……
  你已没有什麽理由驕傲。
  (2018年1月18日)

  翻出一張舊照片
  那是1979年,
  文革結束後第三年,作爲一個
  年輕詩人,你來到圓明園
  殘存的廊柱和石頭間,
  姿勢悲壯,像是在受難……
  (對不起,這樣的“遺照”讓我現在真難爲情。)
  
  多少年過去了,
  在北京,我很少游圓明園,
  它早已不再是我自己的廢墟,
  我也終於像個從頑石中
  挣脱出來的人;不過
  有時我仍想到那裏走一走,
  尤其是在霜雪天;
  那裏安静,有冬日的光,
  有燃燒過的被大雪撫慰的石頭,
  有剛勁、赤裸的樹林
  和喳喳叫的喜鵲,
  有冰封的池塘和倒扣的遊船,
  我在那裏走着,静静地想着
  我這一生的荒廢,
  我在那裏走着,已不需要
  任何人同行。
  (2016年12月)
  
  同題詩:櫻花
  ——給“珞珈詩派”諸詩友
  櫻花,我大學時代的櫻花
  在我的記憶中只開過一次
  它開在别的宿舍樓的窗口
  (那時我還不知道巴赫,我被肖邦害得很苦)
  
  但現在,我可以看清你了
  三月細雨中綻放的櫻花
  我看清了你,是因爲
  那些映照你的黑色樹干變得更蒼老了
  (蒼老得要讓人流泪)
  它們的枝條也變得更柔潤了
  (甚至,它們中有些被砍去了頭
  爲了你的更繁茂的花期)
  
  而我們也經歷了一個個寒冬
  我們來到中年的斜坡上眺望
  因而會愛上你的潮潤和緋紅
  甚至,愛上你的柔弱和易逝
  無論你開在哪一個窗口
  
  無論你開在哪一個窗口
  你都和我們的青春聯繫在一起
  啊,肖邦!葬禮進行曲!
  那一次次雨夜的徘徊,那被掩埋的
  青春,那死的衝動……
  ( 2017年3月)

  七月四日夜
  我所擔心的失眠,今夜又是。
  電扇在地板上嗡嗡轉着,側身
  似聽到遠處隱隱的雷聲;起身
  因爲想到一首詩的題目“憂鬱作”,
  因爲我又恍惚看到雨水中
  那流泪的臉龐,無聲的竊笑,還有
  那一個接一個告别我們
  從樓上跳下去的人。起身
  雷聲便隆隆滚動,閃電照進
  這雜貨鋪似的房間。雷聲,
  一個威嚴的火球在雲層中奔走,
  雷聲,你要宣告什麽?
  你一次次駛過這沉睡的、死一般的世界,
  你要帶來什麽?多年前我們都曾相信
  有一個“歷史的審判”,而歷史
  過去了,一個又一個十年
  過去了,但是審判並没有到來,
  它被推遲,被取消,直到今夜
  我又聽到了我青春時代的雷聲——
  雷聲,你劈打下來吧,哪怕
  是在地上痛苦地打滚!
  但是什麽也没有,只有幾道
  褪色的閃電,只有一個坐望天明的人,
  雷聲,你要説什麽?你就這樣
  和我們告别嗎?天庭的滚動聲消失了,
  黑夜的兒女消失了,
  接着只是幾聲雨,在窗外樹葉間 
  沙沙作響後便消失的雨……
  (2017年7月4日)

  一碗米飯
  在平昌
  中午,一碗米飯
  傍晚,米飯一碗
  
  有時配上大醬湯
  有時配上一碟泡菜
  
  或是一碟小魚
  或是幾片油漬芝麻葉
  
  而我不得不學着盤腿而坐
  我的低矮餐桌
  我的烏木醬碗
  
  我也從來没有像現在這樣
  注視着一件事物
  
  我的筷子在感恩
  我的喉結蠕動
  
  我必然的前生
  一碗米飯
  我偶然的來世
  一碗米飯
  
  我在遠方的托鉢僧
  一碗米飯
  我的囚牢裏的兄弟
  一碗米飯
  
  似乎我們一生的辛勞
  就爲了接近這一碗米飯
  
  碗空了
  碗在
  
  我的旅途,我的雨夜
  我的緑與黄
  我的三千裏陽光
  在這裏
  化爲了一碗米飯
  (2017年9月16日,韓國平昌)

  如果
  如果我没有呼吸過成噸的冷空氣
  我也就没在北京生活這麽多年
  
  如果我不讚頌這冬日之光
  我就會死無葬身之地
  
  如果愛不比死更冷
  它不會燃燒
  
  如果路面上還未滲出白碱或霜粒
  有一種語言就不會到來
  (2017年12月16日)

  黎明五點鐘
  黎明五點鐘,失眠人重又坐到桌前。
  堆滿的烟灰缸。與幽靈的徹夜交談。樓道裏
  永别的脚步聲。如果我有了視力,
  是因爲我從一個悲痛之海里漸漸浮出。
  第一班電車在一個世紀前就開過了,
  鳥巢裏仍充滿尚未孵化的幽闇。
  在黎明五點鐘,只有勞改犯出門看到
  天際透出的一抹蒼白的藍;
  也有人挣扎了一夜(比如我的母親),並最終
  停止呼吸,在黎明五點鐘,在這——
  如同心電圖一樣抖顫的分界綫。
  (2018年1月7日)

  告 别
  昨晚,給在山上合葬的父母
  最後一次上了墳
  (他們最終又在一起了)
  今晨走之前,又去看望了二姨
  現在,飛機轟鳴着起飛,從鄂西北山區
  一個新建的航母般大小的機場
  飛向上海
  
  好像是如釋重負
  好像真的一下子卸下了很多
  機翼下,是故鄉貧寒的重重山嶺
  是溝壑裏、背陰處殘留的點點積雪
  (向陽的一面雪都化了)
  是山體上裸露的采石場(猶如剜出的傷口)
  是青色的水庫,好像還帶着泪光…… 
  
  是我熟悉的山川和炊烟——
  父親披雪的額頭,母親密密的皺紋……
  是一個少年上學時的盤山路,
  是埋葬了我的童年和一個個親人的土地……
  但此刻,我是第一次從空中看到它
  我的飛機在昇高,而我還在
  向下辨認,辨認……
  但願我像那個騎鵝旅行記中的少年
  最後一次揉揉帶泪的眼睛
  並開始他新的生命
  (2018年2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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