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 貞
清早起來,元貞的一泡尿,總要送到我的窗户底下屙。這小子尿勁足,只聽得窗户底下一陣亂響,不是雨打芭蕉,是雨淋亂草。他挺着小肚子,呲牙咧嘴,一定暢快極了。
這時候,媽就開始在被子裏用脚蹬我了,起來,起來,元貞都尿了。
我就起來了。就着天光穿上衣褲,摸索着拿起魚簍,冲出門去。
元貞在門口等我。
順着田間的小路往前走。我説,你小子真能屙。元貞説,不光是我,我家猪娘也屙。我説,難怪,婆娘屙得破雨淋。元貞説,那是説人。我説,猪也一樣,比人還厲害些。
很快就到了隊上的打谷場。元貞爬上草堆,扯出一捆稻草扔下來,我接着背在背上,相跟着走進曠野。
通往湖堤有一條路,把内湖切成兩半。湖面上結着冰,看上去白生生的。稀稀拉拉的蘆葦、荷葉,長在冰面上,像外公頭上的亂發,遮蓋不住頭皮。
天冷得狠。元貞走在前面,猴着腰,不停地嗦鼻子。我背着草,背上暖和些,偶爾一抬頭,臉上還是有刀鋒掠過。
元貞猴精,低頭走路,眼不閑着。川兒,川兒,快看,快看,凍着了一只野鴨。
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湖面果然有個黑點,一動不動,像一堆牛糞。
我説,撿吧。他説,不行,讓它多凍會兒,早上冷,凍穩了,等會兒好撿。
到了下籠的水溝邊。把背上的稻草分成兩半,一半下水前用,一半上來再用。
元貞掏出火柴,哧的一聲點着了草,天地間就跳出一團光亮,照着兩個早起的少年,照着少年身邊的湖水、稻田,照着湖岸上、稻田裏的枯草,把溝裏的水也染上了顔色。
我和元貞對面坐着,地上凉,往魚簍裏塞塊土,當凳子用。烤了手又烤了脚,烤了前面,又烤了背面。把身子烤暖和了,就開始下水取籠。
籠是竹子編的一種紡錘形的捕魚器具。腰身上下,對應安裝一個漏鬥形的須口,須口的尾部是柔軟的竹片叢集之處,魚進去容易,出來很難。將籠置放在流動的水溝中間,或田埂的缺口處,兩邊用泥堵住流水,讓魚順水而下,或逆水而上,通過須口進入籠中,而後收籠取魚。
春夏兩季,是水流魚動的季節,内湖的每一條水溝、每一塊稻田都有魚。把籠隨意丢在有水流動的地方,不用兩邊堵泥,都會有魚進到籠中。老輩人説,懶人下籠,願者入内,是薑太公傳下的法子。
秋冬兩季,游魚都深藏水底,只有不怕冷的小蝦,在水草中閃爍,依舊十分活躍。
脱下鞋襪,赤脚下水那一瞬間,少不得要顯示幾分豪氣。我和元貞吼着叫着跳進水溝,各自提起了隔夜放置的竹籠。一陣嘩嘩啦啦、嘁嘁嚓嚓的水滴蝦跳過後,手裏的竹籠頓覺沉重。
爬上溝岸,把一籠的小蝦倒進魚簍,又點着了火,烤凍僵了的手脚。還是稻草的火焰,却像針一樣扎進皮肉。一會兒手脚麻癢癢的,有無數的蟲子在咬。元貞笑嘻嘻的望着我,隔着火,臉像個裂開的石榴。元貞嘴闊,牙白,生就的地包天。他説話,我總怕他的下牙咬了鼻子。
他説,我敢吃生蝦,信不信。我説,信。
他隨手拿起一只活蝦,丢進口裏。並不嚼,只張着嘴,讓蝦在舌面上跳躍。雪白的牙齒像半圈護欄,圍着舌頭像猩紅的地毯,一個通體透明的精靈在上面躍動。風吹着火焰,發出呼呼的聲音,天地都在看着這個含蝦的少年。
元貞真的吞下了這只蝦。又笑嘻嘻地説,走,撿野鴨去。
踩滅了火灰,朝村裏走去。天已大亮,湖面上的景物看得清楚。果然是一只野鴨。昨夜許是貪食,錯過了結冰前起飛的時間,如今被牢牢實實地凍在冰面上。
元貞説,我來。就用一根樹枝探着冰面,小心翼翼地向野鴨靠近。走了兩三丈遠,快够着野鴨了,他突然停下來説,你來,你來,我手太短。
我毫不猶豫地冲上冰面,三步兩步就到了他身邊。他説,再往前走幾步,就够着了。你先抓的,你多分一點。説完,就退到我後面。
我繼續向前,又走了幾步,伸手抓住野鴨的翅膀。突然脚下一陣碎響,冰面裂開了一個大洞,我連人帶鴨跌進了深水溝裏。
元貞救起了我。我的衣服鞋襪打得透濕,身子哆哆地發抖,牙齒殻殻地打顫。元貞説,草没啦,燒不成火,跑吧,跑起來暖和些。
我就背起魚簍拼命地跑,到家了,渾身還是結成了冰枷子。
元貞的媽是我的堂伯母,我叫大娘。大娘説,川兒吃了虧,鴨子多分點。我得了連頭頸帶腿的半邊,元貞那半邊没有頭頸。媽説,大娘就是精。
元貞送鴨子過來時,我才看清,他這天穿了一身新衣褲。我説,行呀,元貞,就過上年啦。
元貞呲着下牙説,要不是這,你就掉不了溝裏啦。
我説,原來你狗日的曉得前面有溝哇。
元貞説,是。我七哥前年穿新的,八哥去年穿新的,今年輪到我,死也不能打濕了。説完,轉身走了。那樣子,是比往年神氣。
元貞走後,媽説,比他媽還精。我説,媽,别怪他,他家人口多。
正説着,元貞家傳來叫喊聲。是隊長找到他家,説燒了隊上稻草的事。大娘説,隊長,莫怪,我把他的屁股打成兩半。
隊長説,屁股本來就是兩半。説了都笑了。
隊長走後,大娘對我和元貞説,小氣!燒一捆稻草麽樣,下次扯兩捆,烤暖和些再下水。
歸 漁
臘月裏,臨近過年的十來天,村子裏有一種奇怪的躁動。
女人把砧板刮了又刮,把刀磨了又磨。老人把挑擔整了又整,在村口望了又望。孩子們歡天喜地地滿村巷亂跑,猫兒亢奮得房前屋後亂叫。
連狗也耐不住寂寞,時不時要對着村人汪汪幾聲。
下湖拉索的人要回來了。
元貞的嫂子眼尖,頭一個瞄見村道上出現的人影。大元,大元,也不管是不是自家男人,就扯着嗓子喊開了。
圍在村口的人都扯着嗓子喊開了。一個名字被無數次地重復着,用不同的呼號重復着。許多名字被攪合在一起,被不同的聲音重復着。從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嗓子眼裏冒出的熱氣,在村口漫成一團,隨着聲波向曠野彌散開去。
就有人扛起挑擔迎着歸人奔去。許多人也扛起挑擔緊隨其後。
各家都準備好了接魚的人。拉索的人是不帶魚回家的,他們是英雄,英雄是不負責回收戰利品的,他們要接受靈與肉的供奉。
元貞的哥一進門,就把他嫂子按在床上,屋子裏頓時發出一陣撕打之聲。元貞的十弟説,我哥又打嫂子了。元貞説,不是打,是殺。
這天傍黑,村裏的女人都遭遇了一場瘋狂的屠殺。村巷裏,到處都可以聽到各種古怪的撞擊聲。
然後各家的女人從屠場上站起來,攏一攏頭髮,整一整衣衫,推一把饞嘴的男人,指着桌上的飯菜説,不够吃這個。就提起砧板、菜刀,奔向另一個屠場。
隊裏的打谷場上,已是燈火通明。各家挑回的魚,堆成了一座一座的小墳包。女人熟練地圍着墳包坐下,盤着腿,把砧板用土坯墊着,就開始殺魚。
她們管殺魚叫馳,不叫殺。叫殺太兇,叫馳柔和些。馳是刺的别音。刺是古音,讀走了就是馳。所以,馳魚,馳魚,快點馳,快點馳,就成了這天晚上所有女人最文雅的交際語言。
馳魚是技術活,也是力氣活。女人一邊嘮着家常,一邊開膛破肚。紛飛的鱗片在燈光下閃閃爍爍,不同顔色的魚雜,被分置在身邊的筐籃内。孩子們在魚堆間穿出穿進,拿魚當武器互相打鬧。各家的猫静静地守候在主人身邊,等着隨手丢出來的賞賜。也有哪家的猪娘在旁邊哼哼,那多半是剛下了仔等着魚雜作營養。狗是永遠忠實的看守者,盡管不沾一點兒葷腥,依舊這兒嗅嗅,那兒聞聞,不停地在魚堆邊逡巡。
夜半時分,冷月昇上高空,燈火漸漸變得昏闇。孩子被老人拉回去睡了。猫飽餐過了,蜷縮在谷垛邊打盹。狗也停止了巡邏,半蹲在主人身邊,望着已被主人削平了的墳包,耐心地等着送主人回家。
大元的媳婦打了個長長的哈欠,對坐在附近的桂花説,莫閉着嘴,砍個鬼噻,哎呀,困死了。
他們把講故事叫砍鬼,大約故事裏都有鬼,鬼不吉利才要砍。
桂花是山裏嫁過來的,人老實,叫她講,她就講。
還真的有鬼耶,我家五火講,他們這次拉索,就遇到鬼。
聽説遇到鬼,女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催桂花快講。
那天下湖,六火、七火兄弟拉着兩個索頭,順水往東南走,麻索吃了桐油、猪血,又硬又重,落在泥水裏,拉成個半圓,要多大力氣。
莫説,莫説,這個我們都曉得。砍鬼,砍鬼。女人們都等不及了。
五火他們幾個提着趕網,跟在後面,穿着齊胯襠的牛皮腰靴,在膝蓋深的爛泥裏往前趕。
桂花繼續不緊不慢地往下講。
麻索在水下碰到一條魚,翻起一個水花,就伸手抓到網裏,又碰到一條魚,又翻起一個水花,又抓到網裏……
又碰到一條魚,又翻起一個水花,又抓到網裏。你撩我們呀,快講,快講,砍鬼,砍鬼,女人們都憤怒了。
桂花笑笑説,莫急嘛,聽我講噻。五火説,先拉得好好的。突然,湖水在眼前打起旋來,往東南流的水,改西北方向了。水底下的魚,也不用碰到索,就都翻出水花來了。湖面上嘩嘩啦啦,鬧了足有大半天。
後來呢。女人顯然都爲自家的男人揪着心。
後來呀,就聽到鬼叫,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咿咿咿咿,喔喔喔喔——咿咿咿咿,一男一女,還是兩個鬼耶,這個叫,那個應,嚇死個人。他們越叫,湖水旋得越快,搞得五火他們天旋地轉,站都站不穩……
怕是在叫春吧,也太早了呀,這還是寒冬臘月呀,搞那事就不怕凍壞了身子。
是你家五火被女鬼迷了吧,叫幾聲就軟了腿,這要是粘上了,還不變成一坨糯米糖。
接下來是一陣開心的哄笑。笑够了,又接着問,再後來呢?
再後來呀,再後來湖水成了一鍋粥,不知是向東南還是向西北,湖面又大,方圓上百裏,望不到邊,又辨不到方向,就困住出不來了。
那麽辦呢?女人的神情,仿佛事情正在發生。
麽辦哪,豆瓣。幸好他們那天干糧帶得足,要不,非凍死餓死不可。捱到晚上,才望着天上的星星走出來。
呀,真是見了鬼耶。女人都如釋重負地笑了。
不是鬼,是翻湖。
不知什麽時候,睡了一覺的男人都起來了。大元冲着桂花笑笑説。
麽叫翻湖呀,桂花聽不懂。
麽叫翻湖呀,我也不懂。聽老人説,是有人堵住了通往長江的出口,湖水倒灌,打起旋來,翻起花來,人就暈頭轉向了。
誰有這麽大能耐呀。
誰呀,大元説。我爺爺説,光緒年間,他碰到過一回,是洪幫大爺盧勝堂干的,爲的是争一片湖産。我爹説,日本人來的時候,他也碰到過一回,是縣太爺邱秉樑干的,學三國上的水淹七軍,爲的是擋住日本人。這回讓我碰到了,就不知爲啥。
聽説是政府在修水閘,誰家的女人冒了一句。
好呀,修水閘好呀。大元的話顯然引不起女人的興趣,紛紛打着呵欠,伸着腰臂,説,去回吧,去回吧。
各家的男人幫女人收拾完殘局,都相跟着回家睡覺。
天麻麻亮,還撈得上睡個回籠覺。
被窩冰凉。大元抱着自己的媳婦,拿起她的手問,馳了一夜的魚,痛嗎。媳婦説,不痛。
媳婦摸着大元的大腿根問,還要嗎,大元説,不要,留着吧。睡。
又摸,又問,牛皮靴硬,扎的疼嗎,大元説,慣了,不疼,睡。
元貞的十弟屙完尿,鑽進元貞的被窩筒子説,我哥不打我嫂了。元貞説,不打了,總打不打死了。
村巷裏聽不見人聲、犬吠、猫叫,都趁着天光補足這一個回籠覺。
精 古
精古不是個文詞兒,是個口音。從不同口裏出來的,不一樣。精骨、精怪、精瓜、精哥、精狗的,隨你怎麽叫,都曉得是一個人。這個人就這樣没了名字,又有許多名字。
姓氏名誰不曉得,何方人氏不曉得,因何而來也不曉得。不做壞事,也不害人,長年在湖岸上落脚,搭個草棚子,吃睡都在裏邊。没看見有人來往,也很少外出走動,一年四季在湖邊安營紮寨,没人理,没人管,死活隊上都不問。查人口的問下來,隊長説,他是精古,不是人。
精古是湖上的一道風景。熱天脱得精赤條條的,往湖水裏扎猛子,屁股一撅,腿一翹不見人,鑽出水來,兩手都是魚。把魚放在魚簍裏,又一個猛子扎下去。魚簍固定在一塊木板上,木板浮在水面,有一根細繩與他相連,他在水裏鑽到哪,木板和魚簍就游到那,像水面一朵流動的睡蓮。
冬天摸脚迹是他的絶活。也脱得精赤條條的,不論颳風還是下雪。下水前先對着酒壺喝上幾口,然後漫不經心地走進冰凉刺骨的湖水裏。永遠是小山邊的那個湖汊,説是有膠泥,踩下去一個深深的脚印,順着脚迹插上一根根細長的竹條子,從湖汊這邊插到湖汊那邊,密密麻麻的,像冬日的蘆葦。
照常是在頭半夜踩上脚印,插上竹條,天蒙矇亮就下水取魚。踩脚印是站着的,齊腰齊胸深的水都有。取魚時得蹲下身子,伸手到脚印裏去摸,人就得整個身子都没在水裏。脚印是個窩,有人的體温,魚把它當了床,蜷在裏面,一動不動,只等你伸手去抓。没人看見他什麽時候踩脚印,也没人看見他什麽時候下水取魚。但所有人都聽見了他下水取魚時發出的聲音,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又尖又細又長,像唱,又像叫,初聽時説是人聲,後來都説是鬼叫。
不管是人聲還是鬼叫,這時候,湖汊那邊的小山上,就有回聲傳來。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咿,同樣又尖又細又長,像人聲,也像鬼叫。
山上有個觀,又有一座庵,觀名清風觀,庵名水月庵。觀中没有道士,庵裏有個尼姑。鄉里婆娘愛嚼舌根,就把這喔喔咿咿的聲音,派給了湖汊兩邊的這兩個人。不是他倆,能是誰,難不成真有鬼,説有鬼是迷信,你們誰見過。婆娘們這樣説,男人也只能點頭稱是。
有一年搞運動,清理階級隊伍,一個階級敵人都不能漏網。村裏的都清完了,工作組忽然想起了精古。精古就成了特務,尼姑也成了女特務。階級敵人實在太狡猾了,他們潜伏得實在太深了,就在我們眼皮子底下還不知道,還不當回事,可見我們喪失了革命警惕性。工作組長這樣説。就把他們抓起來了,押到隊上來批鬥。
村里人見過精古的不多,見過尼姑的没有。把他們押到批鬥台上,當着面,想怎麽看就怎麽看。結果上台批鬥的没話説,台下的後生媳婦倒嘰嘰喳喳地説個没完。大元説,這娘們年輕時一定俏死個人,你看人家那模樣,要鼻子有鼻子,要眼睛有眼睛,哪樣都不缺,女特務就是俏。
就都回過頭去看大元媳婦,笑她缺鼻子少眼睛。
大元媳婦却看着精古不眨眼,扯扯桂花的胳膊説,你看你看,都四五十歲了吧,胯襠裏還有一大坨。桂花説,你就喜歡那,不害臊。
大元瞟了她們一眼説,不看了,不看了,去回,去回。大元媳婦説,去回搞麽事呀,看哪,看哪,讓你看個够,省得半夜裏想起來把我不得了。
鬥不下去了,工作組就來扭轉方向。組長説,誰派你們潜伏的,你們的上級是誰,給你們布置了什麽任務,電台在哪裏,密碼本在哪裏,同伙在哪裏,統統都説出來。最後領着大家喊口號,坦白從寬,抗拒從嚴,階級敵人不投降,我們就叫他徹底滅亡。精古答不上來,尼姑也答不上來。問急了,一個喔喔喔喔,一個咿咿咿咿,學鬼叫呢。還是工作組長英明,説,不鬥了,瞎躭誤工夫,他們是啞巴,兩個死啞巴!
後來有一年,縣誌辦來了人,説是民國年間,本縣有一位國民政府的參事,退休後在湖中的那座小山上修了一座别院。參事本人篤信道教,夫人却是個虔誠的佛教徒。爲了尊重彼此的信仰,就在山上另建了一座道觀,一座尼庵,分請老道、老尼主持,又爲這老道、老尼各派了一個弟子。這兩個弟子正值青春年少,雖自知是出家之人,却禁不往盪漾春心。整日價在一起采蓮、盪舟、淘米、打柴,一來二去,日深月久,有一天竟偷吃了禁果。
出了這樣的事,師傅蒙羞自不必説,參事本人也叫苦不迭。原以爲找兩個啞巴可以相安無事,誰知道語不通情通,可見古人言之不謬。就摇頭晃腦地唸誦起來,情動於中而形於言,言之不足,故嗟嘆之,嗟嘆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我怎麽就忘了言之不足,還可以手脚並用,一樣可以做出那事呢。於是將小道逐出山門,却將小尼幽禁尼庵。這啞巴小道不知在哪兒流浪多年,有一天忽然又跑回來了。好在江山易主,無人追究,就不聲不響地在這湖汊邊安了家。
這以後,湖汊兩邊就有了喔喔喔喔、咿咿咿咿的鬼叫聲。
聽了方誌辦老師的話,人們自然對這一對啞巴男女多了幾份尊敬。覺得他們給鄉梓增了光,鄉里還計劃將他們的故事開發成旅遊産品。
後來,精古和尼姑都活到了八九十歲,世道變了,他們没變,也没人要他們變,就這樣,年復一年地裝扮着湖上的風景。
鄉里想趁他們在世時,把這個旅遊項目搞成。要在山上大興土木,重修道觀,再造尼庵。又從縣裏請人下來,規劃設計,撰寫脚本,忙得個不亦樂乎。
又過了些時,大元下湖回來説,這幾天怎麽没聽見精古的叫聲。村長就叫大元打發幾個後生去看看。去看的後生回來説,精古不知道什麽時候死在湖上了,精赤條條的,平躺在水面,圍着山打轉,怎麽弄都弄不上來。
村長説,麽辦呢,大冬天的,不把屍體弄上來,就凍在湖面上了。嚇都要把人嚇死,還搞個屁的旅遊呀。
以上三篇載《長江文藝》2015年2月號
追 魚
村裏有個殺脚魚的,名字叫細火(讀虎)。細火是個寡漢條,這兒的人叫孤佬,跟一個傻弟弟一起生活。傻弟弟也没結過婚,兩兄弟相依爲命,家裏雖然缺個女人打理,却不愁吃,不愁穿,比一般人家的日子過得還要安生。
細火有一手絶活,就是殺脚魚。這兒的人把鱉叫脚魚,把抓脚魚的活計叫殺脚魚。大約是抓脚魚的人大多不用網,也不用鈎,而是用叉,一叉下去,直透魚背,豈不是殺。細火抓脚魚所用的傢伙就是一把大鋼叉,只是這叉有點特别,人家的叉是五齒,他的叉是七齒,人家的叉長七寸,他的叉長九寸,七齒張開,一字并排,入土九寸,深及泥芯,任多寬的湖灘,多深的爛泥,只要細火的鋼叉像篾子一樣地來回篾過幾遍,偎得再深、藏得再巧的脚魚,也别想逃脱。細火因此得了一個外號,叫“絶户”。
這“絶户”二字雖然惡毒,但放在細火身上,倒也切合實際。一者自然是説他殺脚魚的技藝高超,所到之處,魚户皆絶,一者又顯然是暗指他斷了香火,後繼無人。有這麽一個“絶户”在身邊,村里人就免不了要編出許多故事。説是細火曾經差點就有個老婆,那是在他二十歲上的時候,家裏給他説了一門親,新婚之夜,新郎新娘行禮已畢,正簇擁着要進洞房,有人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説是今天早起下湖,看見了一個大脚魚的脚迹,朝西北方向的許家岔去了,那脚魚没有十斤也有八斤,來人不無夸張地説,他追了一天没追上,這才回來告訴他,想不到正撞上他的大喜日子,可惜,可惜,實在是可惜。
這事兒要放在旁人身上,就嘻哈一笑過去了,或者要説來人不識相,没見我正忙着嗎,你小子存心想冲了我的喜事怎麽的。可放在細火身上,就不一樣了,他一聽這事,就像着了魔似的,立馬扯下胸前的綉球,頭上的宫花,丢下新娘,扒開衆人,跑進柴房,抓起他的七齒鋼叉,就發瘋似的跟着那人跑了。新娘等了一夜,到天亮還没見新郎回來,就被娘家人用一輛獨輪車接回去了。
這件事村里人後來傳説的是,細火和那人當即就順着那只脚魚的脚迹追到了許家岔,又從許家岔追到了桂家墩,從桂家墩追到了吴家灣,從吴家灣追到了張家圩,從張家圩追到了胡家港,從胡家港追到了丁家汊,從丁家汊追到了孔家橋,最後在孔家橋一户人家的菜園裏找到了這只脚魚,拿回來一稱,果然有七八斤,細火從此名聲大震。
追到了脚魚,丢掉了老婆,細火併不後悔,逢人便説,這婆娘没福氣,本想殺個大脚魚給她打副手飾,她没這個福分,就怪不得我了,從此不談婚娶之事,把心思都用在了殺脚魚上面。早起扛起鋼叉下湖,傍晚回來,鋼叉上就挑着兩只鼓鼓囊囊的大麻袋,興致起來了,有時候夜半時分還在湖灘上晃悠,天亮了回家蒙頭大睡。他這一折騰不打緊,這一帶的脚魚可就遭了大殃,村里人説,湖灘上有細火的脚迹,就没有脚魚的脚迹,老天爺讓細火絶了户,細火讓脚魚絶了户。這“絶户”的名字就這樣叫開了。
細火殺脚魚,却不吃脚魚,他説這東西黑乎乎的一坨,又蠢又笨,像泡牛屎,看着就讓人惡心,他是吃不下去的。他殺脚魚就是爲了賣,换幾個小錢讓他和傻弟活命。可偏偏這地界的人也不興吃脚魚,所以細火雖然殺了那麽多脚魚,却一直未見賣出多少,更不要説發財不發財的事了,細火和他傻弟的生活也因此未見有多大改善。
細火的脚魚生意不旺,除了没有多少買主,還有一層原因,就是細火的傻弟喜歡給脚魚放生。細火殺的脚魚多了,家中無處存放,就在院子裏挖了一個大水池,囤在裏面圈養起來。興許是水池挖得太淺,也興許是脚魚善爬,每到夜半,常常有許多脚魚從池子裏爬將出來,鑽到院子的各個角落,有的又順着院子的雜物爬上窗台,水平高的便從窗台爬進室内,鑽進室内的各個角落,甚至藏入屎尿桶内。鄉下没有公共厠所,但凡起夜,無論屙屎屙尿,都屙在床頭的一只糞桶内。有一次,細火的傻弟起夜,坐在糞桶上屙屎,正屙得起勁,突然覺得自己的屁股被什麽東西咬住了。當即大叫一聲,疼得站了起來,等到細火掌燈一看,才知是被一只脚魚咬住了。細火知道,被脚魚咬了,只有等到天上打雷才會鬆口,這夜半更深的,皓月當空,想必雷公也睡熟了,哪還管得了人間之事,只好用一把剪刀鉸斷了脚魚的脖子,方才把傻弟的屁股從脚魚口裏解救出來。傻弟從此就對脚魚生了畏懼之心,常常有事無事地要拿着一把大糞勺子,從池子裏撈脚魚出來,撈出來的脚魚就順手甩到院外,有那貪便宜的於是打發孩子見天到細火家周圍撿脚魚,細火的脚魚也就日見其少。等到他有一日發現傻弟這敗家的舉動,却又奈何他不得。爹娘臨終前托付他的事就是照顧好傻弟,不準打也不準駡,可這事,放在他這個傻兄弟身上,不打不駡,又如何阻止得了,細火只好聽之任之,由他去了,就算是賣了這些脚魚,給傻弟添置了衣服鞋襪。再説,他放的還能有我抓回來的多嗎,想想也覺得這事兒没必要大驚小怪,説兩句也就行了。
可讓細火萬萬没想到的是,傻弟的這個舉動不是説兩句就能解决得了的,在他警告了幾次之後,不但没有收斂,相反却變本加厲。忽一日,有人看見傻弟也像細火一樣挑着兩只麻袋出門,就問,傻弟,去哪?説,下湖。下湖干啥?説,回家。問的人知道他又發生了邏輯問題,笑一笑就讓他走了。到了湖邊,打開麻袋,一古腦兒把裏面的脚魚都倒進湖裏,脚魚得了自由,扭動着蠢笨的身軀,很快就消失在藍色的湖水之中,傻弟望着四散的脚魚,嘿嘿嘿地笑了。這時候,有一個一直在看着他放生的人走到他身邊,問他,小兄弟,你在干啥?説,回家。那人説,對,回歸自然就是回家,又夸奬了一句説,看不出來,你還有很强的生態意識哩。傻弟又笑,説,回家,説着就彎腰收拾麻袋,用扁擔扛了轉身回家。這人這才恍然大悟,自己也像傻弟一樣嘿嘿嘿地笑了。
細火發現傻弟這個大規模的放生舉動,依舊謹遵父母遺囑,不打不駡,只是收了一應可供放生之用的工具,又在池上加了木蓋,自此無事,只是細火的脚魚生意依舊没有紅火起來。
又一日,一個衣着光鮮的中年男子找到細火,説是要跟他定購一批脚魚,條件是一只起碼要五斤以上,裙邊要厚,他要用這些脚魚的裙邊熬制一種裙膠,醫用,大補,吃了可以補陰壯陽,延年益壽。來人開出了一個讓細火想都不敢想的好價錢,細火扳着指頭一算,就是只賣出一只,他和傻弟也好幾年吃穿不愁。
這人走後,細火的心上却壓了一塊石頭。他知道這人説的不是一般的脚魚,而是此地特有的一種旱脚魚,這種脚魚不長在湖水裏,却長在湖岸上,在湖岸邊的土坎裏打洞穴居,靠吃岸邊的草根爲生,因爲不食螺蚌魚蝦,漁民便以爲它餐風飲露,吸天地靈氣,日月精華,久而久之,竟視爲异物。細火知道,一般的旱脚魚大的也不過二三斤重,要找五斤以上的談何容易,心想,這不是成心爲難我嗎,這個錢不賺也罷。
話雖這麽説,可細火終究放不下那個價錢。既存了這份心,每日裏下湖殺脚魚時也就格外留意。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有一天讓他發現了一只旱脚魚爬行的脚迹,這脚迹印在沙地上,凸凹分明,清晰可見。兩行脚迹之間,還拖出了一條差不多與身體等寬的淺槽。見這淺槽,細火心中暗喜,根據他的經驗,這注定是只抱蛋的母脚魚,這會兒正想找一個地方産卵,可説來也怪,偌大的湖岸,高坡低坎,哪兒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地方,偏偏要舍近求遠,朝那高地上爬,又轉念一想,這莫非就是傳説中的脚魚朝山,要是那樣,想逮住這只脚魚可就難了,老人説朝山的脚魚有時候會爬行百十裏,直到遇見一座大山爲止,至於爲什麽要這樣折磨自己,誰也説不清楚,有人説是爲了朝拜山神,保幼仔平安,有人説是越爬得遠,幼仔出殻越快。總之是要追到這只脚魚,得帶足乾糧,作長途跋涉的準備。
細火從家裏出發的時候,是夜半時分,日間他記住了脚魚往高地爬行的路綫,不用細看,就知道它爬行的方向。到天色大明,已來到一片樹林,樹林裏雜草蓬亂,灌木叢生,須得撥開荆棘亂草,仔細查找,方才得見脚魚爬過的痕迹,出了樹林,又見一座裸露的山丘,雖然光秃秃的山石間容易辨認脚迹,却讓細火汗濕了幾層衣衫,下了土山,就是一片稻田,平疇千裏,一望無邊,細火就像一條小魚,游弋其間,順着田間小道,跨過溝溝坎坎,終於走到了岸邊。出了這片稻浪翻滚的大海,又上了一條人來車往的公路,翻過公路,就見一方水塘,繞過水塘,又是一條羊腸小道,順着羊腸小道過去,走到盡頭,竟是一座小廟,細火認得,這就是遠近有名的八卦山山神廟,到了,到了,追了一天一夜,終於追到了,聽老人説,朝山的脚魚,爬到這兒,就不再往前爬了。細火抬頭一看,山神廟後,果然是一座大山,原來傳説中的脚魚朝山,朝的就是這座八卦山。細火心中一喜,頓覺身疲脚軟,就想着要坐下來吃點乾糧,抽幾口黄煙,歇歇氣再收拾這要命的冤家。
山神廟前有一片沙地,此刻,那只身軀碩大的旱脚魚正鑽頭不顧屁股地把半個身子埋在一堆沙礫之中,翹起的短尾下,濕潤的後竅在輕輕蠕動,一只脚魚蛋正要奪竅而出,整個沙堆都在摇動。細火低頭看得真切,心想,下吧,下吧,把肚子裏的蛋都下乾净了吧,就當你拉空了屎尿,我少賺幾個就是。反正我也追到你了,你也朝過山了,咱倆誰也不用跑了。
正自言自語地説着,細火突然聽見山神廟後有脚步聲傳來,等他抬起頭來,只見一條大漢站在自己面前,冲他笑咪咪地説,老哥,好運氣呀,見者有份,讓兄弟也沾點兒光。細火一聽,頓時急火上頂,情急之中,不由分説,便舉起手中的鋼叉朝脚魚的頸脖處一叉下去,把那只正在下蛋的母脚魚穩穩地釘在地上。那大漢一見,吃了一驚,俄頃又嘻嘻一笑説,老哥,下手太狠了,殺下蛋的母鱉,要遭報應的,説完,又哈哈大笑,轉瞬就消失不見。
待細火驚魂甫定,突然發覺天地間有些异樣,抬頭一看,只見天上陰雲四合,有隱隱雷聲從遠處傳來,山間的冷風也颼颼颼地從四面八方捲地而起,他知道,一場醖釀了半日的風暴就要來了,適才只顧得了脚魚,却忘了這半日的悶躁。正思謀着找個躲處,却見一束强光在天地間拉開了一道豁口,緊接着是一聲炸雷劈頭蓋腦地砸將下來,插在脚魚頸上的那柄鋼叉就像被人平地拔起,嗖地一聲從細火的頭頂劃過,殺到近旁的一棵樹上,細火緊緊地抱住這棵大樹,剛剛穩住脚根,又是一道閃電,一聲炸雷,噼叭呼啦,呼啦噼叭,細火抱住的那棵大樹頓時被劈成兩半,一團火光衝天而起……
數日後,縣報登了一篇特稿,是省城來的一位環保人士寫的,内容是呼吁保護本縣一種特有的魚類品種——旱脚魚。文章還提到了他在湖區考察時與一位智障人士的對話,説連這位智力尚未完全開發的老弟都有一種天然的生態意識,况我等自稱全智全能的正常人乎。
《長江文藝》2016年5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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