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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注定獨身

  鰥夫與情人

  那位打海南來的女人尋上門和他厮混七日七夜的風流韵事兒張揚開去之後,先生遂成爲這棟灰頭土臉公寓樓幾乎所有女性注目注意且注重的角色。

  可不,活了一大把歲月,先生何曾有過這等榮幸呢?

  自然也有不少煩惱。

  主要是常有莫名其妙的陌生女人不期而至。大多是些不宜用年輕和漂亮來形容的知識女性。但個個濃脂厚粉,花枝招展,口齒乖巧伶俐,顧盼脈脈含情,且喧賓奪主,生動了先生暗淡陰鬱還無比落寞的起居環境,却也干擾了先生寧静的書齋以及淡泊的心境和專注而深入的思索。

  先生醒目惹眼的大腦袋和寛肩膀一齊耷拉着,恭立一側,良久無語,束手無策。也是,拒絶無禮,留坐無由,叙談無聊,徒自無奈何。

  以前,下樓取報紙、領牛奶,或倒垃圾,先生習慣虚掩屋門。現在則不敢疏忽大意掉以輕心。因爲好幾回,取了報紙上樓,却見素昧平生的女士,或笑盈盈亭亭玉立於門側,儼然静候男人下班歸來的家庭主婦,或嬌滴滴乖乖虎似地懶散在客廳沙發上,仿佛過門不久的新夫人。得了教訓,後來先生外出二三分鐘也不厭其煩地鎖門開門。

  遇上這類事兒能怎麽辦呢?先生是號軟性子人,那顆大頭和那副寛肩,甚至給人可嘲可欺可侮的印象。既不能賞女流們一頓老拳,又不會惡語相向,真没一點兒脾氣。還得極小心地賠着笑臉題贈一册剛出版的著作請某某女士夫人小姐指教惠存雅正然後輕言款語地送瘟神出門兒。

  來自海南的女人給他招惹這麽多麻煩爲先生始料不及。同樣意想不到的是,一縷若有若無似是似非近於色情意味的物質漸漸滲透先生的日常生活與精神領域,甚而夢境。

  比方先生取牛奶回來,掏出一片鋁質鑰匙,熟練地插入鎖孔,習慣性地順時針方向一旋,又一旋,褐色矩形木門便會呻吟一聲,徐徐洞開。這聲普通音響現在變得富於樂感,宛若一組下滑音階。簡譜表示應爲:4 3 2。再逼真生動一點兒,類似某種活動中女方情不自禁哼出的曼妙旋律。先生聽着心旌摇動,由形象思維而抽象思維,再從邏輯思維而具象思維,幾乎窮盡了人類起源的原始風景。

  又比如,先生方便之後,久久不出“大使館”(先生對衛生間的謔稱),站在裏頭看着一個物件發愣。不過是把雨傘。一把尋常的翠緑色折式布傘。它以一個不規則的鋭角三角形態静止在距抽水馬桶約摸一米高的墻壁上,小巧玲瓏,活脱脱一件兒童玩具。有時候——百無聊賴的時候,先生伸手摘下它,饒有興味地把玩着,並嘗試打開它的軀體。可它不予配合,堅持封閉狀態。先生像和誰誰賭氣似的,常常鼓搗好一陣子,拿它還真没辦法。可一不經意,那雙笨拙而蒼白又瘦弱且久未捉筆的手指碰巧,扭着了機關。於是“哧”一聲,緑蘑菇終於鮮艷地綻放。大使館灰白的空間遂緑瑩瑩着了,呈現一種水墨效果。

  往往在這個時候,先生會忽地興趣索然,大爲沮喪,心灰意懶地將傘收了,掛回原處。但是,觸摸過傘柄的雙手亢奮不已,好一會兒仍是汗津津的粘乎乎的滑膩膩的,揮發幾分脂粉氣息和淡淡的芬芳。

  我們知道,翠緑小傘是那女人的。一個來如風去如影的女人。女人像一縷遊絲從南方飄來羈留了七天七夜。之後,依依離去。女人一步三回頭走得並不匆忙,不知怎的,却把雨傘遺忘在卧室了。

  是個清晨似的傍晚,或者,垂暮般的清晨。節令有些含混暖昧似一潭濁水。灰蒙蒙的天穹與灰糟糟的樓房與先生灰溜溜的心境一齊作证,那個難於確定的時間毫無實在性或預兆性,再或是,啓迪性。

  但,先生依稀記得那一陣堅定、固執、持久不懈、富干透視功能的敲門聲。渾似某種龐然大物穿越冗長而狹窄的世紀之門訇然而來任誰誰也莫想抗拒阻擋。先生思忖門楣上分明而鮮紅着門鈴按鈕來人却篤篤篤敲個不停不止没完没了是何道理。 

  所以,先生開門時,心態不佳,瞼色黯然而蒼老。

  一個女人。一個似曾相識的女人。一個來自上世紀末的女人。一個拎着一把翠緑布傘的,女人。一個腋下夾着本黑封皮書的女人。女人脚邊卧着一只花紋斑斕的母老虎似的旅行包有些兒嚇人。

  不認識麽?

  女人莞爾一笑。

  一個莞爾一笑的女人。笑得有些勉强有些凄清有點兒距離。也意味深長。

  先生鼻孔吭一下,做作地揉揉眼睛。那模樣好像在在認真打量不速之客。

  嘿,我是葉兮鐘。

  女人略略歪頭,用手撩了一下劉海。隔一小會兒,再撩一下。又撩。

  一個愛歪頭愛撩劉海還撩撥男人的女人。這女人失踪許多年。一個失踪多年後重新出現或許還將再度消失的女人。

  是麽。先生問是麽。

  其實,瞟半眼即已認出。是她。是小葉。是那女人。雖乎無情而漫長的時光在女人身上刻下了道道殘忍又可怕的痕迹,但少女時代那張美麗臉龐的輪廓尚依稀可辨。一副高挑柔軟的腰身還未發福,以及,熟諳的嗓音,習慣性的一歪頭,一撩發,舉手,投足。是的,一切全保持昔日的氣度當年的韵致二十世紀備受考驗歷盡滄桑的一代獨有的神經質。的確是她。尚在舟的阿鐘。你的小葉。你的,小葉。

  我打海南來。你讓我找得好苦。

  一個從海南而來的女人。一個四處尋訪你的女人。一個由記憶深處款款浮出又緩緩隱去的女人。這個女人以前總是呲着滿頭滿肩滿世界的鋼絲發而現今短發齊耳衣着不入時完完全全是一副二十世紀五四時代智識女性的形象。

  海南。海南。先生回聲似地念着兩個音節,那份茫然,似乎頭一回聽到這麽個地名。的確,這個從海南千裏迢迢而來的神秘女人着實叫他驚訝、迷惑、震動,浮想連翩。紛至沓來的舊事舊情舊人舊景渾如先鋒MTV般在腦海重映,嘈雜、迅捷,反反復復顛顛倒倒地,重映。如此説來,尚在舟的阿鐘没有出去?抑或出去後又迷途知返?她竟然没隨在舟浪迹天涯蜷縮街頭打工賣畫甚而至於乞討?這麽些年,小葉,一直在特區,海口或三亞?

  任度,你現在習慣在門外待客?

  客。客——先生又一次做了女人的回音壁或應聲蟲。一個打天涯海角來的流浪女。流浪女將他的思緒帶到遥遠而酷熱的海南島,帶到渾渾沌沌疑疑惑惑的上個世紀末年。久久滯留在那時空的兩極,尚未及時歸來,無法跟上她跳躍的思維。

  是客?非客?這稱號一般化,平庸無奇,或缺乏外延没有内涵,或外延和内涵均過於豐富,能引起無限復雜的聯想。那麽,小葉她自稱爲客,意味着什麽?見外?疏遠?隔閡?小葉不肯説回家麽?假設她説她回來了你該如何?不不,生活本身固有太多太多的假設你何必又添加一個呢?

  假設你和她還留在上個世紀。假設她未曾遭遇一根黄香蕉後來也未曾失踪。假設人間不存在一個名叫尚在舟的青年畫家。假設……這些年來你夢繞魂牽着多少多少個假設。

  事後先生回想,從他開門到兩個人走進客廳,没握手,没擁抱,更不曾接吻。他和她,都没有。可嘆可怨的不是没行動而是没有流露一丁點兒要那麽做的表示。是時間從中作梗,顯示它無處不在的巨大威力。不承認時間不行。不承認這個就不是一個讓渡主義者。

  一點兒没錯。是她。葉兮鐘。但,還是那個年輕而美又純真無邪的小葉麽?還是那位曾經叫你既愛着且恨着既懸念着且淡忘着的小葉麽?她不是而是。她是又不是。是非之間,伫立着一道世紀的門檻,高高的門檻。

  二十世紀末葉,也就是小葉遭到香蕉黄姦污之後突然從北京從人間消失的頭幾年,她窈窕的倩影與迷人的笑靨與手撩劉海的姿態時不時鑽進他的腦海,或閃現在眼皮底下,無時無刻不在阻礙他的情感生活和正常思維。直到他搬進這棟灰老鼠似的公寓樓,潜心沉入著述的痛苦與愉悦之中,抽象思維才逐漸壓倒形象思維,將小葉的音容笑貌幻影心象款款模糊掉。近兩年,他差不多没怎麽想念這位讓他陷人絶望深淵長時間不能自拔甚至於痛不欲生的女人。他對她的諸多復雜而微妙更難以言傳的感情在時間的罡風中幾乎盪然無存。

  這些年,怎麽活出來的?

  先生説讓渡唄。

  一直呆在北京?

  先生説他已習慣於故鄉讓渡。

  還未成家吧?

  先生説命中注定他只能孤零零地讓渡。

  一個人孤軍奮戰才能寫書成爲名人對不對?

  先生説名人凡人英雄草包一樣讓渡。

  你不能逥避那個討厭的生造的詞兒嗎?

  先生説他是個讓渡主義者。

  獨身主義者吧!

  先生沉默。

  女人歪着腦袋,斜視先生,一副無奈模樣。伸手撩了撩劉海,片刻,又撩。同時把那本黑皮書遞過來:寫點什麽吧。

  先生説題字的應該是衛濟之。他不過闡發了濟之的思想而已。

  你未免太謙虚了吧!

  先生説中心思想真是衛濟之的。

  濟之在多倫多,我找不到他不是嗎?

  先生説那就等濟之回來嘛。

  行了任度。拿捏個什麽勁兒。你不知道,當我在海口一個書攤發現這本書,是多麽興奮,多麽欣喜若狂。我連夜細讀,一口氣看了三遍。我承認,不少地方太艱澀深奥,我不大懂。但憑感覺,我明白這是一本了不起的書。真的了不起。你不知道任度,你自個兒有多了不起,有多杰出優秀偉大。你創立了一門哲學。你將名垂青史功不可没。你不可以也不應該把功勞記在濟之名下。

  女人一席掏心置腹的話兒令先生動容,垂着大腦袋沉思良久。隨後,先生拿過書。那枝蒙上灰塵的羊毫小楷顫顫巍巍的,在扉頁上蜿蜒出幾行文字:

  你離不開這裏

  離開這裏

  還是又一個這裏

  女人輕輕念出聲,頭稍稍一歪,再撩一下劉海。笑着説:我離不開這裏。我不離開這裏。我怎麽會離開這裏?

  先生明白她誤讀了,提醒説這是衛濟之的詩——也是讓渡主義的奥義所在。

  然後先生上街買菜割肉挑魚選蝦,不亦樂乎。葉兮鐘則在厨房忙碌着。燒、炒、烹、煎,色、香、味、形。很快擺開一桌豐盛而精緻的菜肴。二人相向而坐,互斟對飲。或輕語一聲請,或彼此瞟對方一眼,或自己個兒默默嚼咽。漸漸地,款款地,如水歲月仿佛開始倒流,汩汩地,滔滔地倒流,流進剛剛逝去不堪回首却又記憶猶新的上個世紀末。當下與過去,新與舊,真與幻,夢想與實存,時間的帷幕從兩極逐步靠近並攏最終閉合於一處。

  先生和女人,兩位久别重逢的老友,也慢慢地接近、親近、親切、親熱起來。

  客人還原爲戀人。戀人衍變成情人。由時間一手製造的隔膜、生疏、冷淡、誤解、疑惑、怨恨等等東西徹底泯滅了消融了。兩人分享着坦然相對真心以待的純情,會意到了一脈相通的直覺,仿佛頓時獲致了某種精神性,彼此從對方瞳仁裏看見了那個不可抗拒不可忍受却又讓人不能不熱愛的名叫命運的魔鬼。

  一陣朔風走過,窗玻璃發出嘎嘎震動的音響。窗外是一方耽於憂思没有星星的蒼穹和閃着微微燈火聳立幢幢黑樓的都市。夜色彌望,夜聲盈耳,而人世渾渾沉淪。兩個人一齊感着了天地悠悠過客匆匆的無奈以及但憑上帝安排命運擺佈的隨便。

  或許,亡羊補牢猶未爲晚?先生半迷亂半迷糊地思忖。再或許,尚在舟,壓根兒,不是什麽障礙,並非,不可,超越?還有那根半生未熟的黄香蕉。唉,他媽的黄香蕉!

  後來,兩人并排躺在了床上。是張單人床,對於兩個男女,哪怕不是年輕人,顯見過於狹窄了。

  現在,先生忘了尚在舟,不去想那根香蕉,唯一考慮的是現時當下此一情境。先生不知如何度過這一夜。或者近於真實地説,先生不知道拿這個女人怎麽辦。不期而至的桃花運令他油然而生一份二十世紀中葉的焦慮。

  據我們所知,先生似乎一輩子從未經歷那類男歡女愛忘生忘死欲神欲仙的極端體驗。幾十年前,即在他和同窗學友尚在舟一起追逐葉兮鐘的時期,先生不止一遍研讀弗氏《性學三論》及靄理士的《性心理學》。每及有關性功能障礙的章節,心底無端躥出一股强烈、恒久、深度的恐懼。這種情感像疱疹似地刺激全身,無法平静。直到夜半上床,那股折磨心靈與肉體的恐俱不减絲毫,以至於進入夢鄉手還放的不是地方。結果不言而喻:弄臟了褲衩。

  這號難以啓齒之事一多,進一步加深先生的莫名惶恐。而越惶恐不安,越想證明自個兒是有能力的,没有攻克不下的城堡。如此這般心猿意馬惡性循環,竟使先生作出一個荒唐推理:他没準是個性無能者。

  或許,由於這個,小葉失踪之後,先生一直逃避异性不敢走進婚姻城堡而選擇獨身道路?我們不得而知,只好存疑。

  此時此刻,躺在一個就年紀而言尚存不少風韵魅力的女人身邊,頭一回接觸來自二十世紀的戀人的胴體,先生激動不已,迷惘、眩暈、躍躍欲試,又深恐失敗。先生僅僅握住女人一只手,一動不動地躺着,不知下一步如何行走。

  最近有音訊嗎?

  先生回答没有。

  在舟在哪?

  先生想此問純屬多餘。既然幾個朋友全如泥牛入海遊絲飛天杳無消息,他如何得知在舟在哪兒。一轉念,似乎明醒女人此時此地的心思:没話找話。她並不真的關心尚在舟,至少現在不關心。眼下她關心的大概同你一樣——如何消磨這一夜。

  於是先生説在舟在船上。

  他想幽默一下。或者想放鬆一點。適才,他太緊張了。那種沽不得异性的緊張。

  她笑了。挺開心。

  先生也笑了。忘乎所以。

  在這陣笑聲中,那股恐俱感似乎减弱了幾分。先生猛然覺得自己還不算老,是有力量的。他能征服她。征服小葉。征服所有的,女人。

  恰在這時,先生感到女人采取了主動。一只手觸角一般延伸過來,軟軟綿綿攬住了他的腰。接着,那手渾如他軀體的一部分,像支汽車駕駛台玻璃前的清雨刷在他身上來回那麽胡嚕。先是輕輕的,柔柔的,緩緩的,後來就有了力量和速度。

  先生任憑小葉那麽來回胡嚕。先生舒展身心接受女人溢滿愛心的表達。不久,先生周身燥熱,喉嚨深處堵得慌,一股久已生疏又無比强烈的衝動由心頭蕩起。

  然而……

  老了。她説。

  ……

  我也老了。她説。

  ……

  這輩子完了。她抽泣着。

  静場。

  死亡一樣長久的静場。

  無論如何,你,是我的,第二個男人。

  (第一個,兩人同時想起一根黄香蕉。)

  先生問在舟呢。

  在舟在船上。她模仿説。

  没有絲毫效果。雙方都没笑。而女人自己却哭出聲來。

  當年,你和在舟,一齊追我。可在舟,井没和我發生什麽。真的没發生。我……

  先生默默地聆聽着,已無心情驚訝。這個遲到又遲到的初夜,像冷酷的江湖醫生,證明瞭他一直擔憂焦慮的心病。先生攤屍一般仰在床邊,不間斷淌出的泪水,又冰凉又渾濁又粘稠。

  當陌生女人的騷擾稀落下來近乎絶迹的時候,又到達一個女性故交。一個學問淵博的女人。一個獲得宗教學博士學位的女人。一個戴一副玳瑁眼鏡打扮摩登洋氣風度瀟灑的女人。這個相當富態相當豐腴的女人的前夫是名揚京城的詩人。一個説話押韵且有節奏感混亂感的詩人。一個臉上常掛着早春或晚秋一樣的抑鬱與傷感的詩人。

  這個詩人是先生的朋友。

  繆非肯定聽説過葉兮鐘來訪的事兒,不然,繆非的舉止不可能與小葉那麽相似幾乎雷同。

  也是在一個稀裏糊涂的時間執拗地叩響先生的屋門。一手握着把雨傘——不過是粉色的。腋下夾着一本封面裝幀大同小异的黑皮書(先生的第三本書)。還有一點不同,繆非没帶母老虎似的旅行包,僅在右肩吊着一個精緻美觀的真皮坤包。

  繆非的出現原在先生意料之中。先生算定這女人要來只是過於姗姗來遲。先生津津有味地回憶衛濟之肩上扛一捆詩刊詩集詩稿來辭别的往事,特别地復述了濟之的一句妙語——

  但願你們合並同類項。

  繆非聽了抿着嘴唇很文明極傳統地微笑。

  先生説他當即回敬了詩人一句,無如在女士跟前不便啓齒。

  繆非却以半文不白的博士口吻説:願聞其詳。

  先生説真的難爲情不好意思。

  都什麽歲數了,還像個童男?繆非語含譏諷。

  先生説當時年輕敢想敢説現今真不好意思。

  得了任度,你非説不可!繆非説。

  先生望繆非一眼,心想怪不得她成了博士,好奇心和求知慾一樣强烈。只好滿足女士可以理解並不過分的要求。

  什麽玩意兒濟之?

  没好玩意兒。

  什麽破玩意兒?

  詩。盡是詩。

  你帶到多倫多去吧。

  加拿大從不進口詩和詩人。

  他媽的任度就進口?

  實話説你,不需要北京,同樣不需要。

  那爲什麽送到我這兒來?

  不爲什麽。

  不爲什麽即爲了什麽。

  想,給個炎黄子孫如此而已。

  不因爲我們是哥們?

  不爲這個真不爲。

  爲什麽不是别人比如小葉比如若虚老師,還有繆非而是我任度呢?

  的確没道理。

  没道理也就有幾分道理了。

  硬要找道理或者,對你寫書有點兒幫助你不是,口口聲聲要寫書嗎?

  我絶對用不着這堆破爛!

  愛收不收,隨便你。

  我給誰呢?

  愛誰誰誰,你隨便。

  我給繆非。

  繆非就,繆非隨你,便。

  你把繆非甩了繆非,當然隨我便。

  但願你倆合並同類項。

  預祝你搞個雜毛洋屄。

  ……

  先生叙述到“雜毛洋屄”時,繆非笑得什麽似的。繆非的瘋笑持續了十分鐘或二十分鐘。在繆非笑聲停歇片刻後,先生問起濟之的近况。

  繆非見問猛可放懷大號,邊號邊捶先生瘦弱的胸部和寛大的肩頭。繆非的瘋哭同樣持續了十到二十分鐘,然後戛然息聲,挺有控制力。

  先生垂頭聾肩呆立一邊,但憑繆非歇斯底裏——在笑跟哭兩個方面,先生自覺没有任何責任,爲什麽不聽之任之呢?雖乎這麽一折騰剥去了女博士適才文明而傳統又矜持還不可侵犯的僞裝,但於她的身心畢竟有益無害。女人的情感太豐富太飽和太激烈,找到這麽個角落把自己個兒驚天動地泣鬼神地洗滌一番確有好處。

  他,實現了你該死的預言!繆非恢復常態後説,語調中透出少許怨艾。

  先生説他不過是一句調侃,哪叫預言?

  不,你是預言家。你的預言,或祝詞兒,通常可以表述爲魔法性的咒語。如童話中老巫婆之於睡美人,能使某些子虚烏有成爲可能。衛濟之搞上個雜毛洋……女人便是例证。繆非説。是那種做博士論文答辯時的神態和語氣。

  先生啞口無言。

  兮鐘在你這兒呆了多久?

  先生説七夭。

  打了埋伏吧?

  先生糾正説七天七夜。

  我也要呆七天七夜。

  先生問她工作忙不忙。

  我有假期。

  先生哦一聲。心想一個女博士應有獨立性,創造性,切忌從衆,何必要步另一個僅獲得學士學位的女人後塵呢?先生詢問繆非在這段時間裏有何安排。

  我也要實現衛濟之的預言。

  先生問報復麽。

  跟報復毫不相干真的不相干。我不會報復一個幼稚的朦朧詩人。請你相信這一點好了。

  先生凝視繆非,大感困惑。

  我認爲,我倆不能叫衛濟之的祝願落空。那樣的話,日後衛濟之歸國,將會失望的非常失望的。繆非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口氣沉重而堅定,像報紙頭版社論一般充滿雄辯力量。

  先生説這這。

  這這什麽?這有什麽不妥嗎?

  那會兒,不知先生從哪兒借來一股勇氣——稱之爲無耻未嘗不可。先生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吞吞吐吐含含糊糊道出一向不敢告人的心病。

  不行。先生説自個兒不行。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

  不用二次革命吧。

  什麽?

  先生説已經實踐過了。先生説完臉色酡然渾身着火。

  和兮鐘?

  先生點頭。

  繆非具有女知識分子的執著態度和懷疑精神。繆非希望親口嘗嘗實踐之梨隱秘之果。繆非活像富有臨床經驗的按摩師,又酷似高級名妓,剥得精精光光在房中蹦來跳去臀部乳峰扭得一無是處顛三倒四色情十足。

  先生對繆非勾人魂靈的魔鬼式舞蹈一竅不通,視綫宛如一只乒乓球,上下彈跳,左右悠盪,滿世界飛舞。心中漸漸浮起一個輕飄的感觸:女博士也是女人。

  自然,繆非不曾達到目的。或説,先生没有達到目的。兩人同謀似地辜負了一個膝朧詩人古老而良好的期望。

  繆非花費整整一星期的時間終於痛苦地明白這個鐵的事實,即她無法奉獻自己那份保養優質又無限浪漫的温柔。她的奉獻精神只有在一個名叫柏拉圖的洋先生心目中才有點兒價值。

  應當指出,跟葉兮鐘相比,繆非對先生更有愛心信心責任心。繆非一直在祈禱上帝降下神迹,人世出現奇迹。當然,没有上帝,也不可能出現神迹或奇迹。唯有,人迹。

  我們還應當特别地强調,繆非同葉兮鐘迥然相异,自始至終没沉浸在往日舊事之中,而是滔滔不絶暢想未來展望天國。在女博士心目中的烏托邦,男人女人均不會患上生殖系統疾病,性行爲渾如先生的寛肩膀一樣隨心所欲不負責任。因爲未來世界的人類,絶大多數是試管嬰兒。像先生這等創建系統學説具有高智商的學者政府早設有專門精子庫專人管理。先生可以不通過性交而擁有爲數衆大的後代——他(她)們都酷似其父生有貯滿知識學問的碩大無朋的腦袋和尖溜瘦削形如古代東方美人的小胸脯。

  發表以上驚世駭俗聳人聽聞的高見謬見之後,繆非跟兮鐘一樣,宛若彩蝶一般從先生的視綫消失了。

  諦聽繆非漸去漸遠漸弱的足音,先生記起自己在書中宣揚過的一個原理:消失的不會消亡,重現的定當重出。那麽,兩只逗留過七日七夜的蝴蝶還會飛回麽?

  哪怕,其中一只返回?

  先生心中空空落落悵然若失,隨意扭開久未收看的電視機。一個老太太在息聲數十年後重新出現在MTV裏,最後一次爲她年輕時唱紅全國的一支名歌録音。老歌星那沙啞却仍有韵致的歌聲令先生心悸不已:

  你從哪裏來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飛進我的窗口

  不知能做幾日停留……

  七天七夜。先生木然而答。

  然後,木然而坐七天七夜。

  學者與主義

  假如放飛一只時間鳥,去歷史的穹廬流浪,`它是否識途——它是否返回——它是否願意——選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株灰色矮樹,栖身、整羽、撒歡、鳴叫?

  那個時候,任度和尚在舟、衛濟之、葉兮鐘等人大學剛畢業又一齊拜倒於若虚老師那口純正牛津腔之下。一種流放靈魂的渴望把四個年輕人集中起來,形成一個鬆散又短暫的“四人幫”。

  幾回回碰壁以後,任度對大遷徙深感失望,模仿魯迅先生摸摸自個兒的扁鼻子,向幾個朋友宣佈:撤退。任度不特想從預備溜之大吉的浩浩盪盪隊伍中撒丫子抽身,并且,要由現實生活中一步一步半步半步地退却、退却再退却,直至退進平安舒適夕陽無限好的暮年。

  任度的言行,被視爲一種毁約,一種軟弱,一種妥協,一種背叛。在舟、濟之,加上兮鐘,聯合成統一戰綫,先譏刺任度是識時務的俊杰,通機變的謀士,有隱士之風的現代君子,後來乾脆駡他弱者、懦夫、熊包、變節者、變色龍、投機分子、逃跑主義可憐蟲。

  任度素有涵養,廣結善緣,除却嗜睡以外,没其它討厭的毛病。遭到圍追堵截的任度一點兒不惱,故意模擬衛濟之的腔調,詩朗誦似地説:讓時間作证/讓光陰流逝/大器晚成,是/我們這代人/在劫難逃的/絶對真理。

  後來事實證明,任度並非妄語,果真是大器晚成。

  一個北風呼嘯的晚間,大家在“迷宫”練習了兩個小時的口語對話,若虚老師擴了擴瘦母鷄樣的胸脯,説今兒到這兒吧。一面牛一樣踱步,一面講了個笑話,目的在於鬆弛大家緊綳了很久的神經。當然,若虚老師是用一口流暢純粹的牛津英語講述的。

  一則老掉牙兒的笑話:某公爬上摩天大樓頂層,手掏衣兜——忘帶鑰匙。

  因爲葉兮鐘一個簡單問題,引發了一場學術争論。這種情形,在以往也是時而發生的。

  葉兮鐘:若虚老師,您的笑話想説明什麽呀?

  若虚老師:没什麽意思,笑話而已。

  葉兮鐘:笑話像寓言,總得説明點意思。

  尚在舟:阿鐘别鑽牛角尖嘛。笑話即漫畫。傳達一個變形讓人笑笑罷了。

  任度:可不可以這樣解讀——一個人,歷盡千辛萬苦九九八十一難扺達目標之際,就是他毁掉一切全功盡棄重頭開始之時。换句話説,目標並不重要,過程,或手段才是,重要的值得,珍視的。

  衛濟之:任度的表述,正是鄙人的讓渡主義。

  葉兮鐘:濟之你不要故弄玄虚好不好?成天讓渡讓渡的,煩!

  衛濟之:任度的話比較簡潔地,定義了我主張的讓渡主義。你想啊,你好像接近目標,目標却自行離去。不遠不近,影影綽綽,停在你目力可及之處由是,你從頭跋涉,重新開始。眼巴巴看着目標近了可它,又漸漸退去。這,酷似羅布-格利耶在《海灘》中絶妙而富於象徵的描述。你,永遠處在一種讓渡狀態你,總在讓渡你,没一點兒脾氣,你老在讓渡你,無能爲力。

  任度:投錯兒。還不是空手平路。我們在往山頂推一塊巨石,整個兒一個西緒福斯。

  衛濟之:任度講得好唯你,深得我讓渡主義真諦。

  葉兮鐘:得了得了,瞧你們倆一唱一和,一吹一拍。

  衛濟之:聽我説兮鐘。我騎車來迷宫,騎得特慢特費勁兒,因爲頂風。於是,前想後思,口占兩句詩。順便申明,是從我的詩友簡丁那兒化來不幸,切合我們的討論。諸位有興趣,聽一聽何如?

  尚在舟:没興趣也擋你不住。

  葉兮鐘:奇文共欣賞吧。

  衛濟之:(清清嗓子)

  你到達不了那裏,到達那裏

  還有,又一個那裏。

  圍遶衛濟之矛盾又晦澀的詩句,幾位异常興奮,議論格外地熱烈。三言兩語,不知怎的又扯到了若虚老師身上。確實,若虚老師一團糟的個人生活常常被幾個得意弟子拿來作爲話題。

  衛濟之説,他極同情若虚老師。自從方海珍(指代若虚老師的前妻)離開老師後,老師數十年孤單一人在這狹小的“迷宫”度日挨時。老師自然渴望再尋一個師母,可這渴望一直處於讓渡態,總在讓渡,無岸可達。

  尚在舟笑笑,説濟之可别含沙射影:他在舟從生下來就呆在船上,從未上岸也不想上岸。

  衛濟之没理會在舟的牽强附會無聊幽默,注視着若虚老師繼續説:

  船在您那邊,槳握我手裏。舟行江心,岸退天際。老師您欲渡不能,欲下亦不能。您呆立船上,一派汪洋,天知道將漂向,何年何月,何處何方。當然除非您重新,回到娘胎回到古老北平,跨入一座三進四合院但絶不是現在這個迷宫。除非您重新遠涉重洋异城,二度穿越恰爾韋爾河與泰晤士河猶如再次進人歷史。否則您無法中止,讓渡或者一如既往地,讓渡下去直至……

  葉兮鐘打斷水銀瀉地似的衛濟之。説他盡胡扯,當寫現代詩哪。有幾句詩她怎麽越聽越像她的老同學的。

  若虚老師也説他聽來莫名其妙稀裏糊涂昏昏欲睡。

  唯任度對濟之表示欣賞。説他已領悟濟之玄乎又玄却意味深遠的思想。近來他老在琢磨,濟之的觀點很哲學,至少有哲學因子。而在没有哲學的二十世紀的中國,創建一個哲學體系是挺偉大挺有誘感力的事情。任度説,他從實際生活中退却絶不意味着從思想或精神領城退出。恰恰相反,他要龜縮進精神領地的一隅做一番靈魂的事業。任度半認真半玩笑地看着衛濟之説,將來他們全溜之大吉,他一人留下來隱居在某處剽竊濟之的主義著書立説流芳百世或者遺臭萬年。多半是,遺臭萬年。

  衛濟之連連頷領首,認爲此書若由任度著述最好不過,比他自己寫還要放心稱心。這不僅因爲任度自幼酷愛哲學,對中外古今哲人名著均有系統的涉獵,更由於任度打小就嗜睡貪床因而獲致一個響徹全胡衕的雅號——睡星。濟之言之鑿鑿地説嗜睡症是哲學家(或思想家)、的通病,也是成就一個哲學家的基本條件。毫不過分地講,不嗜睡即不能思考亦即不可以成爲一個哲學家至少成不了優秀哲孚家。濟之説他自個兒不行完全不行,從孩提起便是個特痛苦特不幸的失眠症患者,哪找多餘精力搞枯燥乏味且無用處的理論。還是做一個分文不值狗屁不如却能博得天下許多年輕女性青睞的朦朧詩人吧。

  葉兮鐘冲濟之扮個鬼臉,説他想得美整個兒臭美。一個老婆都守不住,還侈談天下女性哩。

  若虚老師忍不住插話,説濟之真行真棒,當真有能耐。語驚四座。他在國外念了八年洋文,不曾聽説過康德或柏拉圖或亞裏士多德患有嗜睡症。

  尚在舟却説,濟之别聽任度一派胡言。他會一個人留下來寫書?如今萬衆一心向美看,北京已擱不穩一張學者的書桌。在舟預言家似地指出,四人當中,没準任度頭一個溜之夭夭。

  任度冷冷地掃了在舟一眼或半眼甚或四分之一眼。任度藐視在舟並非因了那不中聽的話兒,而是在舟私下違背同他訂的盟約對小葉發起突然襲擊,志在必奪,弄得幼稚清純的小葉又幸福又激動又惶然不安跑來對任度説她扺擋不住幾乎扺擋不住了。她不忍不願不能傷害青年畫家年輕而滚燙又真摯還極容易破碎的心,她懇求任度理解、原諒、寬恕,她畢竟不可以一分爲二。所以近來任度對在舟愛搭不理實屬人之常情。

  任度繼續和衛濟之討論。説用讓渡主義來看若虚老師目前的生活,確乎没有到位。一切都不妥當,穩貼。一切全是暫時性的。臨時觀點。讓渡態。

  葉兮鐘望着任度,説現在任度整個兒衛濟之的忠實信徒,也滿嘴生造詞彚,讓渡個没完。兮鐘認爲,用過渡這個詞就比較通俗易懂大衆化。

  尚在舟隨聲附和,擊節贊賞阿鐘的觀點。在舟説還是阿鐘抓住了問題的要害。一言以蔽之,讓渡即過渡。什麽叫過渡呢,他的定義是:上帝叫人類虚度年華空喊主義口號過碌碌無爲一事難成的日子。在舟得意地叫濟之聽聽他這定義,簡直没治了。有過、有渡,也有主義。過渡主義。

  任度在旁不以爲然地冷笑,隨之迷迷糊糊進入假寐狀態。任度和在舟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同學,深諳其人。雖説在舟上大學主攻工藝美術專業,却跟爲數衆多的理工科學生一樣,開口閉口侈談哲學文學倫理學。在舟還有一項臭德行,好爲人師,極愛給事物亂下定義。比方,他説美國即美麗的國度。英語即英雄的語言。中國即中庸之國。

  衛濟之可没任度那般超然,氣得灰頭青臉,八字胡(假定他有的話)往上翹。先指責在舟簡單化甚至無情腰斬他的主義,接着批判兮鐘的解釋不能涵蓋讓渡學説的要旨。濟之斬釘截鐵地宣稱,無論什麽社會什麽年代無論低級階段高級時期他的讓渡主義一分爲二擁有三維空間放之四海五湖六合七洲八大洋而皆準皆靈皆神。

  那晚準學術之争以後不久,“四人幫”解體,紛紛作鳥獸散。先生將用來申辦護照簽证的大堆文件證明表格統統扔進廢紙箱,開始了他清苦又寂寞但似似乎乎透出微茫光明的學者生涯。

  相當長一段時間,先生常去附近的迷你餐廳,一面坐在那兒細嚼慢咽,一面觀察食客路人,一面思索某個觀念問題。我們猜想先生大概是有意仿傚西方某些大家。他們成名前喜歡坐在飯館或酒吧思考或寫作。比如薩特。比如海明威。先生偶爾需要這號地方這種氛圍這群形形色色的人們。因爲除却博覽群書吸取前人洋人遺産,除了蒙頭酣睡去迷夢中尋覓天啓以外,還得有大量的生活現象作爲哲學依據。而現象學和哲學本是同母所生不可分離的。因此先生坐在一群司機、築路工或盲流北漂當中感覺良好感受良多。

  迷你餐廳坐落在北三環以外,僅有一位服務員。是個妖艷絶倫的黑衣女郎。女郎每次見先生進門,都將他引到臨窗的一張圓桌。

  餐廳雖小,却清静衛生也摩登。播放金曲,餐後結帳。黑衣女郎態度文明,笑容可掬,絶不遜於四五星級賓館的小姐。女郎替先生上齊食物以後,間或立在桌邊。她一手執藍皮簿子,另只手掌似乍開新荷托着一彎不脂而粉的香腮(指縫裏隱約落出一根竹竿圓珠筆),聳胯斜肩略傾頭部呈現一副典型的尚未到位的身姿,整個體態透出一股堅持下去的努力感。

  初始,女郎略傾(近於略歪)頭部的造型讓先生情不自禁地想起小葉。於是心口憋悶難受。於是額外地要一杯兩杯葡萄酒或扎啤。時間一長,臉孔混熟,黑衣女郎意識到自己以那麽副模樣立在溜肩膀男人身邊是個不小的誘惑。她一站,他要酒,她不站,他便不添酒。純粹出於營業額考慮,後來女郎只要得空即那麽亭亭斜竹一般立於先生桌邊。

  先生一邊呷着酒,一邊斜睨女郎身姿,一邊在心裏琢磨着給這種立態命名。但久思而未有得。後來有一回,先生喝完兩杯扎啤之後,思維忽地作了奇特一跳,覺得用“讓渡”一詞來形容特準確特生動特傳形傳神。

  地地道道的一副讓渡態。

  由此先生靈感如泉汩汩而至。觸類旁通、舉一反三。家居日常中,樁樁件件時時處處全可以讓渡名之。

  比方,先生在家中讀書時,想站起來打開窗子。可是,還未完全站起便把原先想做的事情忘記了。這兒,涉及兩個觀念:一個有關所要達到的目的,一個有關所需做出的動作。前一個觀念已經消失,只剩下後面這個有關動作的概念。然而,先生没有再坐下,模模糊糊感覺有一樁事兒等着去做。所以,這時站着不坐,有异於其它時刻的站着不坐。他是處於某種臨時性瞬間,不到位狀態,也即是讓渡主義的實質問題——讓渡態。

  中心題旨及大量現象的逐漸明晰並條理化理論化,使先生大爲振作,信心十足,一改嗜睡習慣,廢寢忘食,晝夜不分地跋涉於字裏行間。

  進入執筆階段,連迷你餐廳也不去了。一種埋身書窟投入創造的純粹心智狀態,使先生遠離真實的塵世生活。在身體的某個方面,先生更是想當然地神經兮兮無病哼哼地自我剥奪了作爲一個正常男人的條件。放棄很多唾手可得不求而遇的機會,壓根兒没去嘗試,或者説,没去真正地生活。除非我們故弄玄虚自欺欺人地説感受和感覺和思考和想象算得上一種生活。當然,也是生活之一種。

  回溯先生的前半生,他似乎從未成爲一個真人——至多有過夢幻的童年和少年以及破滅的青年。步人成熟之後,一種爲他自己所選擇同時又帶有强制性的命運使先生鑽進純粹理論領域。這裏,用“逃避愛情”——中肯一點應爲“逃避女人”——的説法,也許略微可以表達我們已然知道的情態。就這樣,先生像一株生長在觀念和現象夾縫裏仰視思想天穹有判斷力批判力自製力却無頑强生命力的蘆葦,因缺乏土壤水分良好氣候,未及不惑便迅速枯萎。

  經過無數輪渾如尿液似的晝夜嬗替,先生終於完成一本大部頭巨著。純屬或然——世紀伊始,幾率哲學和模糊教學忽然十分流行,連三歲娃娃開口閉嘴聲聲都是“大概其”“可能性”“或然率”——在慶祝二十世紀和二十一世紀轟然相錯北京城鞭砲齊鳴烟花彌天(一種新型無害無污染激光鞭砲研製成功迫使市政府取消有關烟花爆竹的禁令)的子夜或凌晨,先生認認真真工工整整給書稿畫上最後一個句號。由於連軸轉,先生的身體猶如未煮熟的鷄蛋一般稀鬆疲軟,手腕似傷寒病人痙孿不止,以至那個句號一點不圓像枚桃核。先生想起二十世紀一位偉人的俏皮話兒:孫子才畫得圓哩。遂手舞足蹈大笑。大笑之後,大睡。大睡之後,依然大睡。足足七天七夜——同葉兮鐘繆非兩個女人來他這兒的時間相一致。

  出自先生之手的這部著作後來被一個打海南來的女人夾在腋下。可以想象,夾在女人腋下的書會散發何種芬芳哪些氣味。

  我們相距甚遠,不曾嗅着,但清晰地看見了那行黑體字——《讓渡主義發凡》。

  其實,這部書僅僅36頁。一部學術著作含金量的有無多寡大小輕重肯定不是憑頁碼側算。縱覽學術史,一字勝萬言者有之,萬言不及一字者亦有之。很多人平生聒噪不休萬句不頂一句,可一個秃頭元帥却能一句頂一萬句。有什麽辦法呢?

  順便交待一下,《讓渡主義發凡》屬於“跨世紀文選”之一種,係鷄毛上天出版社出版發行。出於商業性和其它考慮,該書只印了365册(内含精裝12册)。可以想見,葉兮鐘在海口小書攤上道遇先生的處女作實屬極大的或然。也恰好印证了世紀之初流行的哲學。

  在這本小册子裏,先生開篇明義聲稱本文不是上個世紀的積極表達,而是尖鋭的難堪的生存負面性的闡明。先生自稱是一個讓渡物(有些章節形象化爲漂流體)。他的文本洋溢幾乎不可捉摸不能界定因而是無法測量的思想。這些思想,依據其自身的意義,透露出某些無限的可怕的或然性。它指示並預備讓渡與擱淺與沉淪的航道,但不曾搆築返回、救贖、超越、昇華之路。

  一年以後,憑着成功的慣性,先生應出版社之約又寫了兩本各爲36頁的闡釋性小册子。評價這幾本書,或許打一個比方就已足够:它們如同一面魔鏡,假使一只猴子向其中窺視,裏面所映現的居然是,一位聖人。

  就是這樣。盡管用作書名的中心語詞剽竊了衛濟之,偶爾令先生愧疚,但先生竊以爲自個兒的創造性大大多於高於衛濟之。所以,校訂或重温之時,也會生些類於獲致成就的快感。

  先生挺容易滿足。見好就收,從此封筆。并且,從不爲三本小學生記分册一般薄的小書而感覺難爲情。甚而時不常沉入某幅動人的想象:

  三本小册子如三只燕子一樣在人間流浪。在人們的思維、話語和夢中流浪。流浪累了,可能歇憩於某個女士腋下或掌心再或精光光白溜溜的膝蓋頭。享受一時半會兒的,温暖温存。

  引玉之磚已飛出,静待來者吧。先生想。有時候,先生陷入後悔泥坑,覺得後兩本小册子不該交付出版社。闡釋個屁,整個兒一個畫蛇添足。産生這個懊悔是因爲先生記起上世紀一個阿根廷人説過的一句名言:全世界僅需要一本書就足矣。

  老博爾赫斯是典型的一本書主義。可你,急兔子似地連放三砲,便没了主義的資格。先生雖如此自嘲,還是心尖癢癢地覺得他似乎有可能有億萬分之一的幾率在不久之後或遥遠的將來躋身於思想家的星空,但,注定要過失去真理失去信仰失去價值失去愛人愛情失去天倫之樂還枯寂、孤獨、默默無聞、滲兮兮的,一生。

  白痴與蒼蠅

  當海南來的女人和戴玳瑁眼鏡的女博士漸漸沉入歲月深處爲灰頭土臉公寓樓的蓬頭垢面的女人們遺忘,也在一方備受針砭的記憶屏幕一點兒一點兒暗淡下去的時候,先生意識到自個兒真正步入晚景。步人晚景的先生距閃耀於人類精神天空的思想家星群依然十分遥遠,萬分渺茫。

  可先生並没徹底絶望。一種哲人的智性控制着這顆尚未昇起的新星,使他平和淡泊知天命地向人生終點讓渡。

  現在,先生時時感着體力不濟,眼力不濟,腦力不濟。每天看那麽幾頁史書也覺疲乏不堪。人到老年,會在某些方面返回童時,這就是世上隨處可見“老小孩”的緣故。先生不能逃離這個生命法則,也成了一位老小孩。這是説,先生嗜睡舊病復發,且更嚴重,從早至晚渾渾噩噩沉沉重重迷迷登登。

  實際上,先生剛過不惑即開始衰老。那個時候,小葉尚未打海南飄然而來,繆非也不曾大駕光臨。像多數胸懷學向的人一樣,先生將自己的快速衰朽歸替於氣候時令。

  本世紀初葉,大氣層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温室效應、冰室效應,蝴蝶效應、混沌效應,種種學説迭起,搞得人心惶惶,卧立不安。

  先生生逢其時,劫數難逃,昔日熱情豪情俱叫世紀初之風掠去,盪然無存。先生現在唯一可做愛做的事兒是戴着深度近視鏡或手握放大鏡一字一字地數七十二卷本的世界史。當先生讀史之時,由隔壁傳過來的噪音時不時使他分心跑神兒。那是女播音員甜潤得像鬼的嗓音:

  今天白天晴間暴雨,夜間暴雨間晴。

  今天白天大雪間睛,夜間睛間大雪。

  早新聞這麽説。午新聞這麽説。晚新聞這麽説。電台電視台實行滚動播出。間隔80分鐘一次新聞。新聞過後是世界108座大城市氣象預報。

  氣象預報叫先生時不常從滑鐵盧之役或海灣戰争中溜出來,十分惱火。先生想天象氣象全反常了,哪兒跟哪兒出了毛病。從晴到雨,由晴至雪,中間怎會没個鋪墊過渡,如像樓梯如像台階呢?

  這不是正常狀態,違背自然規律。

  也,不符合讓渡主義。

  在聆聽滚動式天氣預報的時間裏,先生下意識地抓撓原本烏黑的頭髮,不意想攏得一把一把一把白花花亮晃晃鴨絨毛似的東西滿世界飛舞,便頽喪地覺着自個兒老了真的,老了。

  於是先生準備外出遠足。去哪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得遠足一回。好多日子以來,這個伴隨播音員鬼樣的嗓音與夜半有害人之意的寒風而至的心血來潮决定,攪得先生極度渴望,蠢蠢欲動,渾如一只企圖挣脱冬眠的蟲子。

  是的,你必得進行一次遠足,這是應當記住的事情。先生在夢中念念有辭。

  的確,爲了這次遠足,先生仿佛做好一切準備——當然主要是思想準備。可先生仰倒在床眼巴巴仰視一天一天又一天紛紛零落如雨的時間屍體遍佈房間的角角落落,却,遲遲不付諸行動。

  我們不禁要問,是什麽東西阻礙着先生呢?莫非先生也是那一類知識分子——言論的巨人行動的侏儒?

  還可以這麽忖度:先生一而再再而三三而四推遲行動定有道理。

  先來着兩件瑣事。

  比方春天裏一片青葉(不是黄葉)飄落到窗台,先生要大爲感慨,煞有介事地將它輕輕拈起,諦視良久,然後像集郵愛好者那樣把它珍惜地夾進一捲史書。

  再比方,晚間上下樓時,如果一盞路燈恰巧在他經過之際悄然熄滅,先生會如臨大敵,誠惶誠恐,儼然一場滅頂之灾即將臨頭,除了立刻請人買新燈泡裝上之外,先生還要雙腿盤結打坐半個鐘頭,默唸自己著作中言簡意賅深奥難懂如同偈語的句子,以,抗拒似乎正在逼近的灾難——

  何時何處
  時間實存
  讓渡無住
  燭形掌聲
  形上形下
  圓中虚空

  由上可見,先生不特心懷信仰,且有濃厚的迷信思想。至少是個泛神論者。那麽,先生遲遲不動,乃是在等待良機良辰。統觀各爲36頁的三本小册子,我們發現先生相當信任意外或機遇或或然性,認爲它們具備非常的魔力能將讓渡着的人類從時間的屍體裏拯救出來。

  比如,在第二本書裏有這樣一句較爲曉暢易懂的話:

  不論你所謂機遇爲何——你皆是一只落在自個兒肩頭,並,使你無限驚奇快慰幸福安寧的翠緑鳥兒。

  轉眼冬季降臨。在一個難以認定的時間裏,客廳裏那部乳白色的静如處女的電話響了。其時,深陷書籍墓穴的先生渾身激靈,抖落歷史塵埃,趔趄着前去接電話。尚未走到客廳,鈴聲戛然而止,儼似遭人扼殺。先生嗟嘆一聲,踱回書房,剛剛坐定,電話鈴又瘋狂大作。先生再度起身,結局同前,如此有三。

  先生乾脆坐在電話機邊,盯視它挑逗性的不祥兆頭似的緘默,感着事兒有些蹊蹺。約莫一刻鐘,電話鈴第四次鳴響,先生却第一回抓起話筒。

  是,任度麽?我在永安裏,等你。

  僅此一句,隨即掛斷。

  一個女性猶猶豫豫遲遲疑疑膽膽怯怯羞羞答答的嗓音。先生壓根兒没聽清電話綫那端的是誰。静下來細細回味,嗓子像小葉,又似繆非。非小葉即繆非,二者必居其一。除此兩只來去無定的蝴蝶,先生别無其他异性故舊。

  遠足之舉,刹那間得以决定。

  先生倉促下樓。

  許許多多有趣無趣的事兒均發生在路上。讓我們和先生結伴同行。

  先生下到二樓拐角時,遭了寒風一擊。拐角處有個一米見方的窗户,六塊玻璃碎了一塊。左下角的那塊,乍看上去,完好無缺,一塊透明的白,可人走近,一股又直又硬的鬼子風刺將進來,這才發覺那兒没了玻璃。先生原本視力微弱,除讀書寫字煩戴眼鏡,所以發現事情真相已然晚矣,結結實實地挨了嚴冬一刀。

  先生挨瞭風刀凑近窗户細看,猛可聽到窗外水聲嘀嗒,似在下雨(從這兒當然看不見樓頂平台一個女人正在往下倒洗衣水)。略加思素,重返房間,直奔大使館。撑開小布傘一晃,不禁失笑,它實在不宜上街顯擺抛頭露面。

  再於兩個房間尋覓片刻,終於出土一件文物——軍用雨衣。它肯定比他歷史悠久,可惜少了一只袖管。將草緑雨衣套上身往衛生間那面鏡子前一凑,對面立刻有一個怪物冲人張牙舞爪,十分可怖,叫人登時失掉真實感而進入荒誕戲劇。

  扔掉寶貝古董,正欲邁步出門,一滴金色液體似的光斑在書橱玻璃門上輕輕敲出微妙音樂,便,倏忽消逝。受了蠱惑,目光依次在書橱尋找。那些燙金的膠印的油墨的硬的軟的高的低的老子莊子笛卡爾懷特海斯賓諾莎霍爾巴赫們按照主人的設計規規矩矩整整齊齊地立在那兒,坦白着,他們不曾藏匿一滴光明的絶對忠實。

  於是扭頭眺窗外,但見一輪發光體(紅太陽或紅月亮或北斗星)煞像一枚圓溜溜印章高懸於别人家的,窗欞,心裏頭便十分認命地記起老黑格爾那句大大狡猾的名言——現實的就是合理的,合理的就是現實的。心説這太對了情當如此理應如此道該如此。這,就叫生活。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一切的一切一的一切一的一切的切都在别人那兒,連,太陽月亮星星這些宇宙公共財産亦無例外唯一例外的,是,你這麽個讓渡物漂流體以及你那三本攏共108頁尚未被世人和權成認可的,小册子。

  再度出現的時候先生已在溢滿市聲的胡衕。是條不曾命名的胡衕。因着陽光一般的月色,抑或,月色一樣的陽光,兩邊灰不溜秋的磚墻滚上一層絶非虚幻的屎色光明。冗長得宛如讓渡感的胡衕突然似大象鼻子一般,短促。先生想這是個合適的或者平庸透頂的時間。這時出門比較鬆快,也,容易無聊。假若在另一個奇异一點兒的時間,比方説濃如墨汁的黑闇降臨,陰森出克利斯蒂驚險小説的藝術效果,人走着便特别開心,且有一分庸人或非人的淺薄與僥幸與幻想:黑暗藏匿邪惡陰謀與罪行,而,放逐良善坦白與功德。即令如此,某個叫意外或偶然或機遇的傢伙,没準兒,迎你而來與你與歷史共構一種在劫難逃的命運。

  你樂意成爲它的擄獲物爲什麽,不呢?

  爲此先生並不開心亦無多大信心。想到那個四次鈴響却説一句的古怪電話,那個不確定的女人,以及,那個十分肯定絶對真實的永安裏,先生繼續前行。於尋常中發現非凡,於庸朽中感受神奇乃是先生素來的禀性,或曰,毛病。所以先生在心裏反復對自己説,無論如何,這是要記住的一定要記住的,事情。若干年,若干個世紀之後,這次默默無爲的遠足將會被重新描述並賦予一定的再現性。

  的確的,在一片黄燦燦白晃晃色迷迷似是似非疑虚疑實的光明中,一個從四十歲開始便衰萎的小老頭兒步履蹣跚地行走在二十一世紀初葉的京城小胡衕裏,是,一宗令人羡慕嫉妒或者感動懷念的事情。

  這幅行者圖無疑會重新繪製。消失的不會消亡,重現的終將重出。猶如物質不滅猶如歲月輪逥,猶如枯木逢春。這位一旦走出灰頭土臉公寓樓就無人認識賞識的小老頭兒是一位未來的哲學家——他的名字應當是任度。此時此刻先生有些自卑地認爲該胡衕以任度名之僅是個,時間問題。而時何如水將淘洗一切應被淘汰的,和,不當淹没的。

  迎面許多人交臂而過,身後許多人超越前去。先生心裏邊十分怪异又萬分坦然,居熱無一人半人問你早或道晚安或點頭微笑致意,甚成是瞅你一眼半眼。很好很好。人們視你如异類如影子如幽靈,如無物。這是不正常的正常,反常的不反常。渾似氣象預報員。如今這個剛剛開始啓動没有理性的嶄新世紀過於重視陳腐教條重

  視幾率哲學和模糊數學,以及做夢的技術,却不,很不尊敬具有拓荒精神的思想家。

  先生邊走邊時不時地回首掃視適才經過的地方抑或抬頭遠望即將扺達的去處,結果是一樣布滿失望和希望——唯餘一片人頭攢動的嘈雜與荒蕪。於是心底昇起個聲音説,明擺着,有人缺席。有人不在場。這裏缺一個人。此人將是未來的或死去的任度——現在這個走着且思想着的任度只是未來的死去的任度的胚胎萌芽或者説,一個手段一座橋樑。説得再精確一點,是,一抹影子。猶如一部交響樂的前奏一台大型歌舞的序幕。

  他走着。

  先生走着。

  任度先生走着。

  冬日的陽光有着月光一般的凛冽。冬夜的月光有着陽光一樣的寒峭。在渾渾沌沌的光明下,先生再度領略了自己在書中闡述過的哲學超驗:人在光下,影子在人下,樹蔭在影子下。對於行人來説,光静止;對於行動的影子來説,人静止;對於樹蔭而言,影子静止。光與人與影子與樹蔭,各自在自己的層面讓渡。

  待先生從艱深而玄奥的形而上思索中走出來,陡然發覺面前的景物陌生又熟諳。似乎停頓在胡衕裏,仿佛拐上了大街。先生走半步停片時,被周遭的風景弄得十分迷茫。在异樣的地方看不出不一樣。在同樣的地方,看不出一樣。宛如身在霧海。或者在舊地方。或者,來到新地方。或竟就没有,地方。

  真是的,這次遠足要到何處要見何人要干,何事?因着方位感的迷失,先生頓時忘却行爲目的。轉悠了好一會兒,先生重新記起那個電話那個女人。還有,决非虚妄的永安裏。一點兒没錯。永安裏。它就在建國門外。

  然而,那女人在哪兒等他呢?幾門幾號?哪家書店商行賓館?唉,女人没説,他也没問——是來不及問。行啦,事到如今,走兩個半步算一步,管不了那麽多,先到那兒再説吧。

  任度先生徐徐而行。平静但不安,盲目又快意。

  一個印着永安裏字樣的紅白相間站牌哐噹哐噹既親切也失真地向先生靠近。

  先生感到了一種節奏。先生全身涌動一股不可遏制的衝動力。先生奮力向前——仿佛主動近來的站牌預兆着前程的美妙與不可逆料性。

  先生感着了自個兒靈魂的速度。

  一輛紅色無軌電車接納了先生瘦弱的身體。車内涂滿紅顔色。紅彤彤亮煌煌一片。而且,車上每位乘客不分老少男女洋人中國人皆着鮮亮紅裝。閃爍着晃盪着汹涌着的紅光刺傷了先生的眼睛、神經及記憶。瞑目的時分,驟然聞到了一股濃烈的异味。初始不辨,逐漸主題化。是的,是,那種血腥味。開始翻胃惡心作嘔。同時調動全身細胞扺禦着眼看就要明晰起來的一段漫長而短暫的浩劫史。那頁絶後空前的史書絶不會記載的野史從遥遠不實的二十世紀艱難而執著地恍惚不定地向眼前飄來飄去渾若燕山曬席大的雪花。

  受不了實在受不了他必須逃離這輛虚妄透頂又强迫人記憶的鬼車!

  先生雙手拍擊車門,以速朽老者的頑固不化和毛糙青年的蠻横衝動,高叫:停車停車!

  全車男女老幼同胞老外皆拿怪异的眼,盯先生,如在盯一只從中世紀動物園跑出來的黑猩猩。的確,先生一身青衣,不合時尚。不合時尚的先生猛可回頭,乍起一對瘦骨嶙峋的寛肩膀冲着車内,並,用渾濁而叫人生寒的目光一一逼視仿佛剛剛來自上世紀中葉的紅色的烏合之衆。

  先生看見了什麽?普迫存在的人性的怯懦。乘客們扭頭望車外風景或低頭看脚尖,再或者,閉目養神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彌勒佛相。

  先生遂感到了一份征服了全世界似的滿足。先生快捷地收回具有威力的眼光。先生繼續拍打車門。先生拍打車門的動作既機械又優雅由是成爲一種娱樂性行爲健身性運動。於是,燕山雪花般的歷史終於退至視綫之外記憶之外,與時間之外。由是,先生拍擊車門的舉動純粹成爲一種象徵。但,先生又真切地感到腦後那一蓬蓬怯懦的怪异的分散的眼光在對視交换密謀一番之後重新集結再度猖獗擰成一股能將人碎屍萬段的,紅浪。更且,發出了聲音——

  猪。

  狗。

  白痴。

  傻瓜。

  二百五。

  十三點。

  老糊涂蟲。

  老不死的。

  ……

  爲了扺抗四面八方七嘴八舌的圍攻,先生堅定、有力、具備針對性地甩出老齊克果的一句名言,群衆是虚妄。

  懶得再費精力。懶得回過頭去。對付一堆烏合之衆,僅此一句足矣。先生繼續揚起小臂,猛然僵在半空没有動彈——如同小兒“時間停止”的遊戲。

  與視綫平行的車門黑膠皮上趴着一只蟲豸。

  它是蒼蠅。千真萬確。

  傢伙,任憑怎麽拍擊車門它居然巋然不動也不,飛走。小蟲豸中當真有不怕死的!

  先生這麽一遲疑,心想肯定給背後可敬愛的衣着一色的高等智能動物留下口實,仿佛由無聲的目光及無耻的詛咒可以搆成群衆輿論的巨大作用。這確是假象。這委實阿諛了烏合之衆。群衆是虚妄,僅此而已。

  但先生没工夫去研究這種普遍性的假象、或然性以及可笑狀態。先生現在全神貫注於蒼繩。先生盯住它的時候,思維异常活躍亢奮,頓時,想起一個朦朧的場景。那是三十年前,也許二十年前,或許,還要晚一些。他和少年畫家尚在舟青年詩人衛濟之在一個小飯館裏喝酒,泡時間。當然不是當真泡時間,而是,準備伺機伏擊一個身披香蕉黄制服的傢伙。那傢伙公然在光天化日清明世界污辱,小葉。那個場景的其餘部分已模糊不清,僅記得櫃檯上有録音機,録音機裏有港台歌人齊秦,齊秦在唱風靡大陸的《大約在冬季》。大約在冬季是他們幾個人心中隱秘。都在想大約在冬季事情也當有了眉目應該傳出人間消息,或者,陸續漂洋過海到美洲澳洲了。不知爲什麽,衛濟之忽地跑向櫃檯要了瓶烈性二鍋頭一口氣灌下去多半,結果,酩酊大醉爛醉如泥。不省人事之前,濟之撒酒風説啤酒白酒裏有蒼繩大家臉上趴着蒼繩一屋子全是,蒼繩。

  眼下,他没飲一滴酒竟也犯了老友濟之的錯誤,在一個大冬天里居然發現蒼蠅——而且,是一只不怕死的小勇士。

  先生從衣兜掏出一塊皺巴巴的黑手帕,用它快速做成一朵喇叭花狀的東西,猛然罩向那只一動不動似是而非的蟲豸。隨後,緩緩收縮喇叭花直至微妙地感到自己的手指頭已經摸着那只既不怕冷又不怕死還極不走運的弱小生物。

  它似乎在他的手指下蠢蠢蠕動。

  先生做着這一切的時候,背後傳來一陣陣時高時低時尖時啞的哄笑,且夾雜着“白痴”“二百五”之類髒話。

  充滿鄙夷和敵意的笑聲笑語使先生猛可生出一種邪念。先生渴望得到殺生的强烈感受,既然他不能隨意殺死一只高等動物,人,那麽享受一下滅掉一只蟲豸的快感吧。這也算得上一件意外一種機遇。

  但,先生並不急於行動。先生讓它苟延殘喘。這是説,先生以哲學家的縝密與讓渡者的心智與老年人的寬容,給它,留出充足時間用來思考突如其來的事變。興許,它同萬物之靈的人類面臨巨大灾變時一樣膚淺地自卑自憐,或者,呆頭呆腦手足無措再或者極端地惶惑不解——這個,黑糊糊粘乎乎的揮發濃郁异類氣味的喇叭花是誰,創造的又是誰誰,罩下來,的?人嗎?上帝嗎?偶然性嗎?難脱的劫數,嗎嗎嗎?……

  好了行啦。時間寬裕得足以使它發表一篇臨終懺悔詞了。現在,可以,行刑了。

  阿門,只要你兩個指頭一並攏,它可笑的思考與深沉的疑惑將在屍體之外時間之外了。先生心裏不無殘忍地想。

  且慢!這麽做何必呢何苦呢,又有何益呢?共和國締造者毛澤東有一句十分精彩的詩:凍死蒼繩未足奇。漫長的冬季早已降臨,一時半刻還不可能過去,那就讓它凍死吧!聽其自然,不必多此一舉。再且,在一切生物中,也許它是唯一比你弱小又恰好落入你掌心的,生靈,你處死它,對社會對時代對人類進步對你的讓渡學説有什麽,意義呢?

  也可能,有些微的意義。這意義,已經從後面一陣陣哄笑謾駡聲中一次比一次明顯地透露出來。你,這個古怪的不懂交通規則也不懂流行時裝却又蠻横無禮的低能兒。你還是一個可耻的殺戮者。你這個被朋友忘却被女人抛棄被同類嘲笑甚且憎惡的獨身者與未老先衰者與性功能喪失者,却是,這個無辜小東西的法官主宰上帝!你配嗎配嗎?呸!

  先生漫無邊際地沉思,於是頓悟出世界的某些非主流的本質——不僅是關於蟲豸的,不只是關於人類的。

  於是,先生長吁一口氣,宣佈將蟲豸無罪釋放。先生拿開喇叭花。先生凑近想親眼看見那個於劫中獲救的小生命飛走,先生失望了。先生茫然又茫然了。先生壓根兒不曾看到蒼蠅。先生也没聽見它的,振翅之聲。

  那傢伙叫看不見的魔術師變没了。它不在了。不存在。怎麽解釋?

  不,它在。它存在着。

  它仍在原地。它頑固地顯示它的存在。

  先生用手摸它。先生輕輕地輕輕地摸它仿如,撫摸自己突然得到的兒子——

  一粒凸起於黑膠皮的氣泡。

  它不是先生幻覺中的小生命。

  當然,它,也是一個小生命。永恒的生命。

  先生悵然若失,滿臉孔憂鬱。恰在此時,紅色汽車减速,車門吱一聲彈開——到站了。中途站。好在這兒離永安裏僅有兩站,走去也不遠,况且先生早不想呆在車上了。於是先生像個毛頭小後生一樣跳下車。動作和年紀不相宜。

  身後的哄笑謾駡達到高潮,一浪一浪噴出車外。虚妄而具威脅的聲浪遲鈍了先生的心智,迷離了先生的方向,左右了先生的判斷力,驅使先生繞過車頭横穿馬路。就在那刹那,一聲尖厲的嘯聲如一柄利劍刺進先生的耳鼓。

  但,先生不曾馬上失去知覺,只覺有些眩暈,仿佛天地旋轉世界崩潰。大家圍上去的那一小會兒,先生的頭腦還相當清醒。先生意識到自己躺在了冬日冰凉而臟的柏油路中央。車水馬龍的壯觀景象因了自己這一躺而定格片時。頭頂那枚似日如月的發光體,意藴含蓄而豐富起來,似乎想給他留下最後一眼好印象。

  可先生目力已難及高處,只盯着自個兒那具突然之間陌生起來的軀殻。有一只腿處於軀殻之外,自以爲是,如一個可恨的分裂主義者跳着霹靂(舞姿有點兒像繆非),顯示一種扭曲的速度和非常的形態和醜陋的優美。

  先生神態雖不痛苦,却極古怪,仿佛進入某種痴迷境界:一次不真實的非人間的電話,同許許多多形形色色因素一樣,均可搆成威脅性命運。先生這麽想,同時口中喃喃自語:你解脱了。馬上完全解脱了。寬恕吧,永安……

  可憐先生至死仍未走出思維誤區。可以肯定地説,那個電話是真實無疑的,來自於散發濃郁烟火味兒的人世間,而非出自二十世紀一個名叫安德拉德(注)的巴西佬的惡作劇。因爲車禍發生之際,恰好有兩輛用鮮花紅綢包裝起來的皇冠牌婚車如送葬靈車一般緩緩地駛經這裏。同先生乘坐的紅色無軌電車是同一方向。

  我們不經意地瞟見,前面一輛車裏端坐着一位標致的女人。一個似曾相逢的女人。一個具有二十世紀五四時代裝束形象及風度氣質的女人。這個女人略偏腦袋平視窗外,一只戴着金戒指的手正在往上撩劉海——那綹劉海滑到眉際,形如問號。

  及時趕到的交通警十分人道,將兩輛運載愛情和幸福的婚車放過而攔住了緊隨其後的黄色面的,要把先生送往醫院。先生極其吃力地幾乎叫人察覺不到地摇摇那顆碩大無朋的腦袋,死白的雙唇翕動着,却發不出聲音。從口形判斷,似乎是:

  永安……

  注:安德拉德(1902一)巴西作家。著有超現實主義名篇《花·電話·姑娘》。

  《人民文學》1994年第9期

  筆名: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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