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經文】
惟之與阿,相去若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諱,不可不諱。嚾兮,其未央哉!衆人熙熙 ,如饗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若嬰兒之未咍,纍累兮若無所歸。衆人皆有愉,而我獨若悒,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衆人昭昭,我獨昏昏;衆人察察,我獨盲盲。惚兮若江河湖海,恍兮似無所以止。衆人皆有欲,我獨惋且避。我獨與於人,而貴嗣母。
【原經文】
甲本:唯與訶,其相去幾何?美與惡,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望呵,其未央哉!衆人熙熙,若饗於大牢,而春登臺。我泊焉未兆,若嬰兒未咳。累呵,如無所歸。衆人皆有餘,我獨匱。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俗人昭昭,我獨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呵。忽呵,其若海。恍呵,其若無所止。衆人皆有以,我獨頑以俚。我欲獨异於人,而貴食母。
乙本:唯與呵,其相去幾何?美與惡,其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亦不可以不畏人。望呵,其未央哉!衆人熙熙,若饗於大牢,而春登臺。我泊焉未兆,若嬰兒未咳。累呵,似無所歸。衆人皆有餘,我獨匱。我愚人之心也,沌沌呵。俗人昭昭,我獨若昏呵。俗人察察,我獨悶悶呵。忽呵,其若海。恍呵,若無所止。衆人皆有以,我獨頑以鄙。吾欲獨异於人,而貴食母。
王弼:唯之與阿,相去幾何?善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衆人熙熙,如享大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未兆,如嬰兒之未孩。傫傫兮,若無所歸。衆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淡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衆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似鄙。我獨异於人,而貴食母。
書局:唯之與阿,相去若何?善之與惡,相去何若?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衆人熙熙,如饗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兮其末兆,若嬰兒之未孩,纍累兮若無所歸。衆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沌沌兮。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惚兮若海,恍兮似無所止。衆人皆有以,我獨頑且鄙。我獨异於人,而貴食母。
【辨 析】
四種版本經文用字有所不同。如書局本經文中的“太牢”,其餘三種版本經文皆作“大牢”,這裏之“大”是“太”的古字。又書局本用“恍”、“惚”,甲本、乙本經文用“恍”、“忽”,王弼本用“飂”、“淡”。但原經文第14章和第21章,王弼經文和書局本經文用“恍”、“惚”,爲保持一致,選用書局本經文格式。
“惟之與阿。”世傳本經文作“唯之與阿。”甲本經文作“唯與訶。”乙本經文作“唯與呵。”潘静觀《道德經妙門約》作“唯之與訶。”劉師培注釋:“‘阿’當作‘訶’……俗作‘呵’……‘訶’爲責怒之詞……‘唯之與阿’,猶言從之與違也。”筆者以爲,與下文“善(美)之與惡”聯繫起來分析,“唯之與阿”或“善(美)之與惡”都是講一種好、另一種不好的事情。好的,就要“從”之;不好的,就要“違”之。但是“從”與“違”哪一種好、哪一種不好呢?光是“唯之與阿”看不出來。這就要看“從”或“違”的對象是否值得“從”或“違”了。如果把“唯”字改爲“惟”字,“惟之與阿”表示“獨立思考與阿諛逢迎”,則好與不好就明擺着了。
“善之與惡。”其中“善”字,甲本、乙本經文皆作“美”字。“善”與“美”,兩者都是好的,但習慣上常常把“善”與“惡”並列對比,罕見把“美”與“惡”並列對比的。故用“善”而不用“美”。這裏把“善與惡”作爲一對對立的東西提出來,並進一步提問:“這兩者在本質上有多大差别?”能够看出這兩者的本質差别,就能分清是非,揚善棄惡。
“人之所諱,不可不諱。”其中“諱”字,原作“畏”字。“人之所畏,不可不畏”,意思是説“人們都害怕的,我們也不可以不害怕”。人們不是怕“惡”,也不是怕“訶”,人們是嫉惡厭訶(責怒),所以用“畏”字是不恰當的,改作“諱”字,經文意思就清楚了。
“嚾兮,其未央哉!”世傳本經文是“荒兮,其未央哉。”其中的“荒”字,甲本、乙本經文作“望”字。唐·景龍二年河北《易州龍興觀道德經碑》作“忙”字。高明謂:“古‘望’、‘荒’、‘忙’三字音同,可互爲假用,在此‘望’字爲本。”原經文的注釋,各家也不同,如蔣錫昌:“廣大微妙而遠無涯際也。”張鬆如:“混亂呵,一切全無邊無際呀。”高亨:“奔走啊,没有終了。”這幾種注釋與本章上、下經文内容毫無關聯,難道老子説:“人們都害怕的,我們也不可以不害怕。奔走啊,没有終了?!”這屬於那一類的社會現象?不可理解!老子先指出哪一些應該發揚,哪一些應該擯棄之後,又談到一些具體事例,例如“衆人熙熙,如饗太牢,如春登臺”。對於這類社會現象,老子感嘆:“其未央哉”!在發出這一感嘆之前,老子心中對這種熙熙攘攘的風俗十分厭煩,實在是太喧嘩了(嚾兮),這也許是老子“隱居”的一個原因。顯然,若用“嚾”字取代“荒”、“望”、“忙”字,則各家注釋就不會因假字而胡亂猜測、臆想了。
“若嬰兒之未咍,纍累兮若無所歸。”其中的“咍”字,世傳本經文是“孩”字,甲本、乙本經文作“咳”字。老子在説了“衆人熙熙,如饗太牢,如春登臺”之後,説他自己是“我獨泊兮其未兆”。“泊”者,止也,安也,能止能安,故不爲心動,没有兆也,聖人不爲塵俗慾念所動。除了聖人之外,人世間還有什麽人不被塵欲誘惑呢?就是赤子即嬰兒,至純至樸,不嘲笑别人尋歡取樂。不嘲笑别人尋歡取樂即是“未咍”。如果是“未孩”,是説未成爲“孩童”。“嬰兒”本來就未成爲孩童,不必再作補充説明;如果是“未咳”,古今學者都把“咳”字釋爲“笑聲”。這樣,“嬰兒之未孩(咳)”就被釋爲“嬰兒還不會發出嘻笑聲”。這顯然不符事實。所以,選用“咍”代替“孩”或“咳”。又“纍累”二字,甲本、乙本經文皆作“累呵(疲勞)”,王弼本經文作“傫傫(憔悴頽喪)”。對於描述重復出現的社會現象,宜用“纍累(屢屢)”。
“衆人皆有愉,而我獨若悒。”世傳本經文是“衆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甲本、乙本經文作“衆人皆有餘,我獨匱。”古人王弼對原經文釋爲“衆人無不有懷有志,盈溢胸心,故曰‘皆有餘’也。我獨廓然無爲無欲,若遺失之也”。今人謝宏宗釋爲“衆人汲汲於功名富貴,所以財貨有餘,只有我匱乏不足”。此處先評古:“衆人無不有懷有志,盈溢胸心。”這裏未明指“志在何方”,老子没有不加分析地否定“有志”,老子説“知足者常孚,恒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如果“有懷有志,盈溢胸心”指的是老子這段話的意思,是正確的,老子本身也是這樣的,所以不必在下文再説什麽“我獨若……”,這就存在疑問,古人注釋有不妥之處。其次論今:釋“有餘”爲“衆人汲汲於功名富貴,所以財貨有餘”,即“衆人皆功名富貴、有豐盛的財貨”。民衆這麽富裕,多令人高興呀!聖人既然仿若道行,“爲而不争”,“善駘且誠”,“以百姓心爲心”,也應該與衆人一起,爲豐衣足食而同歡樂,無必要傷感什麽“而我獨若……”,可見也存在疑問,今人注釋也有不妥之處。古今學者注釋之不妥,起因於一個“餘”字。由前句文“饗太牢,春登臺”來看,“餘”字當又是録記“聲訓”時借用的假字,描述衆人饗太牢,春登臺的心態,宜用“愉”字;對應地,選用另一個同音异調字“悒”來取代“遺”,即衆人是興高采烈,而我却憂愁不安(憂患心態)。
“衆人昭昭,我獨昏昏;衆人察察,我獨盲盲。”其中的“衆人”,原是“俗人”。因爲前文都説“衆人”,這裏爲一致,仍用“衆人”。又“盲盲”,原文爲“悶悶”,也有作“閔閔”、“紊紊”、“汶汶”。高明稱此“皆重言形况字,音同字异,意義相同,不必强爲分别也”。如果老子當年傳經時有録音記録其聲,則重新播放其録音就是了。現在是望文探義,一字之差,離題萬裏,不能再讓什麽“聲訓”及假字繼續存在!誰有心讓廣大群衆能讀懂《道德經》,誰都會要求勘誤,去僞存真。否則,《道德經》將永遠是考古學家的專科,是他們及其繼承人畢生碌碌耕耘、不可窮盡的園地。這裏將“紊紊、汶汶、閔閔、悶悶”改爲“盲盲”,而“盲”字讀wànɡ,意思是仰視或遠視(魯迅先生有言:“最大的輕蔑是無言,而且連眼珠都不轉過去”),形容對眼下發生的景象“不想看”,比喻“對利害得失不去計較”。這也是“無欲”的表現,是“返璞歸真”。如果仍用“悶悶”就是心情不舒暢,就是把怨恨鬱結在心裏,這是一個聖人所應有的嗎?
“惚兮若江河湖海,恍兮似無所以止。”書局本經文是“惚兮若海,恍兮似無所止。”王弼本經文作“淡兮,其若海。飂兮,若無止。”並釋爲“情不可靚,無所係絜”,令人不知所以然!甲本、乙本經文作“忽呵,其若海;恍呵,(其)若無所止”。不同的傳本在用字上各不相同。這裏用書局本的經文,未改字,但增加一些字,第一句增加“江河湖”三個字,從江河到湖海,動態感增强了,範圍更大了。聖人面對塵俗有無限的感想,這種感想如黄河長江,奔騰怒號,從崑崙之源,到東海之濱,蜿蜒萬裏,傾不盡胸中情愫。第二句增加一個“以”字,凑足七言,意義不變。
“衆人皆有欲,我獨惋且避。我獨與於人,而貴嗣母。”其中的“欲、惋、避、與、嗣”原是“以、頑、鄙(俚)、异、食”。“以”字有人釋爲“有爲、有本領、根據”,而“頑”字被釋爲“愚陋”,“鄙”被釋爲“笨拙”,“食母”被釋爲“生之本”或“養其本”。唐玄宗對“食母”欽釋爲“求食於母”。今人謝宏宗翻譯這段經文爲:“衆人皆有能力,且有所作爲,只有我既愚鈍又鄙陋,我獨自與衆不同,重視着生養萬物的大道,而抱守不離。”對這段譯文,前兩句聽起來有“言不由衷”的感覺,聖人何必嘲人又自嘲?!這能是師尊的風範嗎?可見不對。從本節全文來看,老子以第一人稱出現,就在這最後一段,其超塵脱俗,行道守道的崇高形象已盡顯無遺。按照找回來的這些本義字組成的新經文,大意是:許多人都表現出貪慾,我獨自惋惜又逥避。我只希望對别人有所奉獻,而特别崇尚繼承和傳授天道的法則和品格。
本章勘字:惟(唯)諱(畏)諱(畏)嚾(荒)咍(孩、咳)愉(餘)悒(遺)盲(悶)盲(悶)欲(以)惋(頑)避(鄙)與(异)嗣(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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