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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文驊回憶録》節選

  第三章 轉戰千裏

  梅花血戰

  1931年1月26日清晨,紅七軍在群衆的熱烈歡送聲中浩浩盪盪地離開連州。因軍部在連州籌足了四萬現洋和補充了一批服裝、藥材、彈藥。這時,不僅人人穿上了新衣服,而且給每人發了兩個東毫。原來不成體統的樣子也開始改觀了。我們輜重隊的現洋也有了,只是負擔重了,除挑夫外,每人背50塊大洋。

  前頭部隊扺達龍坪附近時,遇上民團百多人,他們不是紅軍的對手。我軍剛一開火,敵人就潰退,慌忙逃命。由星子鎮開來攔截的敵人,也聞風喪膽,逃之夭夭。

  當晚,我軍又回到了星子鎮,群衆夾道歡迎我們。

  翌日晨,我軍迎着萬道霞光,向星子鎮群衆告别。老大爺、老大娘挎着一籃籃花生,提着一袋袋薯干,硬是一把一把地塞給子弟兵。戰士們哪裏肯要群衆的東西,一再推托,實在推托不掉,只好把錢塞到老百姓的口袋裏。

  部隊出星子鎮北上,經湖南宜章縣的黄沙埠、逕口等地,於2月1日扺達廣東省乳源縣梅花村(今屬樂昌縣)。

  梅花村,位於湘粤邊界一個約二三裏見方的小盆地,周圍群山環抱,峰巒重迭,地勢險要。南昌起義失敗後,朱德和陳毅同志曾率領部分起義隊伍,在宜章舉行了有名的湘南暴動,這一帶有地下黨和農民遊擊隊活動。中共樂昌縣委就設在距梅花村8公里的大坪村。

  進駐梅花村時,天空飄着雪花,地上結着薄冰。村裏的大部分群衆,因摸不清我軍的底細,紛紛逃到山裏,只留下一些老人守門。

  軍部設在垌場西北邊的蓮花壇古廟裏。部隊一住下,就立即忙開了。參謀人員到周圍一帶觀察地形,測繪地圖,擬定作戰方案;政工人員迅速開展群衆工作,宣傳紅軍主張,瞭解群衆情况;供給人員到處籌措糧款,安排戰士生活;炊事班的同志爲了不打擾群衆,就在露天壘竈生火;戰士們愉快地擦槍抹彈,縫洗衣服。

  群衆看見紅軍紀律嚴明,秋毫無犯,又聽了紅軍的宣傳,陸續回到村裏來了。有一個土匪頭子,過去與李明瑞認識,李利用這層關係,打開了局面,軍民關係逐漸親密起來,有些群衆熱情地把戰士接到家裏安歇;有的主動送來柴草,幫紅軍燒水做飯。梅花街上有一位姓林的老漢,殺了家裏一口大肥猪,熱情地送給我軍。我軍按市價,付款給了老漢。有些紅軍戰士見老百姓穿的衣服單薄,便脱下身上的衣服,送給群衆禦寒。群衆很感動,紛紛奔走相告:“當年的紅軍又回來了!”

  當天中午,中共樂昌縣委負責人谷子元同志來到軍部會見鄧小平等同志,向軍前委介紹黨中央批判、糾正李立三“左”傾盲動主義錯誤的情况。這時,前委才知道部隊轉戰數月來備受艱辛和損失,是由於“左”傾路綫影響所造成的。前委討論了部隊下一步的行動問題,認爲此地有地方黨組織和農民遊擊隊,群衆基礎較好,决定會同地方黨組織,在梅花一帶開展群衆工作,建立以梅花爲中心的粤北革命根據地。

  翌日上午,陽光燦爛,梅花嶺下的圍子村,人流如潮涌。軍部在該村召開了軍民大會。軍部首長都出席了大會。會上,宣傳我軍的宗旨,並傳達前委的决定。大家喜形於色,擁護前委在梅花建立根據地的决定。

  不料,會議剛開完,軍部偵察人員報告:敵人約有一個團的兵力,從連州、星子鎮尾追而來。

  對這突如其來的情况,前委立即進行研究,認爲以我軍現有的兵力,利用梅花村的有利地形,消滅敵人一個團,是有把握的。於是,决定迎擊敵人,打一場殲滅戰。

  準備作戰的命令下達後,各連紛紛進行戰前動員和臨戰準備工作。指揮員火速布置陣地,配備部隊,組織火力,選擇出擊路綫。地方黨組織也動員群衆擁軍支前,配合主力紅軍作戰。五十五團布置在軍營下、石墩下和梅花街等地;五十八團在草家坪、塘頭下、橋頭、石圍一帶防守。

  近正午時,戰鬥首先在畫眉嶺五十五團前沿陣地打響。粤軍先頭部隊控制了山口前面的一個制高點後,即以猛烈的砲火向我軍射擊,掩護其兩側後續部隊展開。

  擔任警戒的我軍五十五團的一個連,在連長覃亮之、政治委員(當時連設政治委員)王天的指揮下,搶佔了山口周圍的山頂陣地,英勇地反擊敵人。

  戰鬥越來越激烈,槍聲、砲聲震撼着山山嶺嶺,濃密的烟霧在半空中飛揚。

  我軍頑强地扼守山口陣地,並以小分隊反突擊,一次次打擊敵人的衝鋒。但是,敵人兵力越來越多,其後續部隊不斷涌來。這時,我軍才發現情報有誤:來犯之敵不只是一個團,而是四個團,有粤軍鄧輝團、王守華團和湘軍唐伯寅團、陳龍團,還有地方團隊。敵人分成兩路,一路沿逕口尾隨而來,從畫眉嶺往南打;一路從坪石來,經蓮塘向東進犯,形成鉗形合圍態勢。

  在嚴峻的形勢面前,我軍指戰員以一當十的英雄氣概,奮不顧身地抗擊敵人的瘋狂進攻。當敵人接近我五十五團前沿陣地只十來米時,王天同志便向戰士們大聲喊道:“同志們,拿出我們紅軍的英雄本色,上刺刀,把敵人捅下去!”隨着該連政治委員和連長一呼,戰士們端起刺刀,躍出工事,勇猛冲殺。不到10分鐘,敵人丢下二三十具屍體抱頭鼠竄。

  隨後,覃連長和王政委率隊又擊退了敵人兩次進攻。戰鬥中,覃連長不幸中彈犧牲。

  敵人屢攻不克,又調動了兩個團的兵力,一齊向我五十五團的陣地壓來,黑壓壓的一片,我軍處境十分危急。

  五十五團陣地是整個戰場的關鍵。張軍長親臨火綫瞭解情况後,立即命令軍部特務連增援。

  李天佑連長率特務連趕來了,與五十五團的同志一起,向敵人冲殺過去,打退了敵人的進攻。

  輸紅了眼的敵人,仗其人多彈足,又分三路向我五十五團陣地發起猛烈攻擊。

  特務連和五十五團的戰士們,爲節約子彈,等敵人靠近時,甩出一陣手榴彈後,端起明晃晃的刺刀,隨着“抓人攤”(兩廣白話,肉搏之意)的口令聲,便向敵猛撲過去。刺刀捅彎了,便用槍托與敵對打。槍托打飛了,徒手與敵搏鬥。

  正厮殺得白熱化時,突然,敵陣地兩側槍聲大作。原來,五十五團第一營營長章健率該營從左側殺奔過來,五十八團第二營營長李顯率部出擊,從右側插過來。敵人經不住這兩股鐵流的衝擊,陣脚大亂,急忙後撤,但爲時已晚,我軍如高屋建瓴之勢左右夾擊,打得敵人焦頭爛額,殲敵百多名。

  敵人正面攻擊未遂,便重新組織兵力,掉轉矛頭,撲向我軍左側高地,妄圖搶佔山頭,用砲火控制整個戰場。

  守左側高地的章健營長,看到敵人猛撲過來,便揮動手槍高呼一聲:“同志們,殺呀!”率領戰士,迎着敵人的槍彈,以刺刀見紅的大無畏精神,硬把敵人壓了下去。這是我軍第五次打退敵人的進攻。

  敵人没有放棄對左側高地的争奪,過了一會,又發動了對我軍的第六次進攻。其人數比前幾次更多,其掩護砲火更加猛烈。

  待敵人冲到山腰時,章健營長身先士卒,率戰士們以反衝鋒迎擊敵人的進攻。不料,他剛躍出幾步,“轟”的一聲,一顆手榴彈在他身邊爆炸了,獻出了寶貴的生命。

  戰士們見營長犧牲,個個紅了眼,緊握鋼槍,拼力冲殺,一鼓作氣,打退敵人的進攻。

  與此同時,我軍右翼的戰鬥也在激烈地進行。鄧小平政委和李明瑞總指揮親自到五十八團陣地指揮。當鄧政委和李總指揮命令李顯營長率隊轉向敵人左側發動攻擊時,敵人也企圖從左翼出奇制勝,於是發生遭遇戰,雙方都是進攻,都在争取主動,經過激戰,敵人終被我軍壓下去。李顯營長在肉搏戰中不幸負傷。

  戰鬥持續到下午3時整,敵人孤注一擲,把後援的兩個團都用上了,分三路向我軍發起集團衝鋒,妄圖擊破我軍左右策應、交錯衝鋒的戰術。敵人來勢汹汹,砲聲、槍聲、號聲、喊殺聲響成一片,烟霧彌漫,沙塵滚滚。

  率隊鎮守在草家坪後山高地的五十八團一營營長李謙見敵人撲來,急紅了眼,他向李總指揮請命:率隊反衝鋒。李總指揮表示同意,并親自率隊給予支援。

  以勇猛著稱的李謙(參閲33頁《李謙轉戰乳源瑶區簡介》),總是在最危急的關頭挺身而出。這次,他率領原擔負掩護任務的該營戰士,勇猛地向敵人發起反衝擊,一次又一次地打退了敵人的進攻,子彈從他頭上飛過,他全然不顧。

  激戰了半天,我軍子彈不多了,李謙就帶領戰士們撿回了一批手榴彈和子彈。他還動員大家修好工事,準備迎接下一次戰鬥。

  敵人在李謙營陣地前吃了虧,便集中砲火向該營堅守的高地射擊。紅軍指戰員隱蔽在工事裏,李謙對大家説:“我們脚下這塊高地,是梅花嶺的咽喉地帶,大家要準備好,敵人不到跟前不打槍,擠到脚下時才扔手榴彈,誓死守住陣地!”

  敵人用砲火轟了一陣,不見還擊,以爲我軍陣地被轟垮了,便傾巢出動。

  敵人黑壓壓一大群爬上來了,待敵人爬到陣地十多米時,李謙才下達命令:“轟手榴彈!”

  頃刻,一顆顆手榴彈在敵人頭上開了花,一排排敵兵,像被炸開了的石頭,順着山坡滚了下去。

  敵人連續七次進攻,都被我軍壓了下去。

  夜幕快要降臨時,傷獸猶兇的敵人發起了第八次衝鋒。當敵人冲到近前時,李謙親自率領一個排的戰士,手執鋼刀,冲出工事,展開肉搏戰。戰士們見李謙冲殺在前,更奮勇殺敵,又把敵人壓了下去。李謙率戰士們乘勝追擊逃敵,當冲出鬆樹林時,突然,射來一聲冷槍,把李謙打倒了。子彈穿過他的皮帶,腸子從傷口流出來。機砲連連長李標跑過去扶住他。他把槍交給了李標,忍着傷痛,睁着彪圓的雙眼,指着山下的敵人命令道:“不要管我,快冲下去消滅敵人!”喊聲剛落,他全身一軟,昏厥過去。

  戰士們很快將李謙抬了下來。正在軍部指揮所的鄧小平政委和張雲逸軍長聽到李謙負傷的消息,急忙來到李謙的擔架旁,見李謙臉色蒼白,呼吸微弱,嘴唇翕動了兩下,又昏迷過去。不久,他在轉移路上,突然停止了呼吸。

  這位勇猛善戰的紅軍指揮員,長眠在梅花嶺的幽谷裏。李謙和何莽是張軍長非常信賴的紅七軍戰將,他們犧牲後,張軍長不禁落了泪。

  天黑以後,敵人暫停進攻。軍前委認爲不能再戀戰下去,更不能在此立足開展工作,爲保存有生力量,决定放棄原來計劃,撤離梅花村,向樂昌河挺進。

  我軍在當地農民遊擊隊配合下,撤出最後一個陣地——大嶺下王家。遊擊隊支隊長楊高林奉命把一面紅旗插在陣地上,兩側的敵人以爲紅軍還固守陣地,拼命向陣地發射砲彈,打了大半夜,才知道中了我軍的空城計。

  梅花血戰,是我軍北上以來最悲壯、最驚心動魄的一戰。是役共殲滅敵人l000餘人,我軍也傷亡700多人,幹部傷亡約占幹部總數的三分之二。李謙營長(原師長)、章健營長(原團長)等光榮犧牲了;團長龔鶴村(原軍參謀長)(參閲33頁《龔鶴村轉戰乳源瑶區簡介》)、營長李顯、袁也烈、王展等同志負了傷,部隊損失嚴重!

  當時我們做軍需工作的同志,除了籌措給養外,主要是協助軍部收容所做好處理傷員和烈士工作。因該所包括擔架排在内只有三四十人,忙不過來,我們便與政工人員一起,幫助他們抬擔架,安置、轉移重傷員到附近老百姓家裏醫治。對犧牲的烈士,只能草草掩埋,連個墓碑也没有。真是:“青山處處埋忠骨,何須馬革裹屍還!”

  血染梅花花更紅,紅七軍指戰員的鮮血染紅了梅花村的山山嶺嶺。  

  搶渡武江河

  我軍撤離梅花村後,連夜向武江河畔的楊溪口急進,擬渡過武江河後,奔江西,與中央紅軍會合。途中,漫天雪花,道路泥濘,加上部隊與敵惡戰大半天,水米未進,大家飢餓、疲勞不堪,但後有追兵,我們連停脚的機會都没有。撤至大坪村時,已是夜裏10點多鐘。

  部隊在大坪村稍事休息,匆匆吃了飯,又立即出發了。從大坪至楊溪口要走50多公里崎嶇山道,爲了甩掉尾追之敵,大家不顧疲勞,日夜兼程,穿山越嶺,於2月5日晨,扺達武江河邊的楊溪渡口。

  武江,發源於湖南的臨武,經宜章把樂昌縣分爲東西兩面,因它流經樂昌的緣故,人們又把它稱爲樂昌河。

  我們來到江邊,只見江水滔滔,白浪翻滚,猶如一頭咆哮的猛獸,向韶關方向奔涌。河水又深又急,徒涉是不可能的。唯一能够利用的渡河工具,只有那擱在淺灘上的兩只小船。

  鄧小平和李明瑞同志站在高坡上觀察地形,思考着渡河的手段。過一會兒,他們走下坡來,找張軍長等人進行了一番研究,决定由鄧小平和李明瑞同志率領軍部、五十五團以及五十八團一部首先從楊溪口渡河;張雲逸同志率五十八團一部和軍經理處、衛生隊以及全軍伙食擔子殿後。

  渡河開始,由船夫幫助撑船。因船身狹小,兩只船一次只能坐三四十人,而往返一次需要幾十分鐘。

  後面的輜重馬匹和輕傷病員陸續趕到,岸上擠滿了等待渡河的人群和輜重馬匹。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渡河的速度很慢,真是急人!若不盡快過河,一旦被敵人發現,我軍便處於背水作戰的險境。人們屏息不安地觀察着四周的動静。

  至下午3時多,才渡過了軍部、五十五團和五十八團的部分同志。爲防止敵突然襲擊,過河部隊立即控制了河邊的灘頭陣地。

  夕陽將要下山了,張雲逸軍長率領的軍直屬隊特務連(即警衛連)、經理處、衛生隊、休養連和五十八團的兩個步兵連共五六百人尚未過河,我也在其中之一。這時,河那邊突然響起了密集的槍聲,緊接着,飛過來幾顆砲彈,有幾位同志被炸傷。特務連政委吴西被一塊迫擊砲彈片穿進了右大腿,負了傷。醫務人員包扎後,經理處長葉季壯讓我給他一些大洋,又給當地農民一些錢,把吴西同志安置在地方了。

  渡河的小船返回來了,帶來了鄧政委、李總指揮的指示:大批廣東軍閥部隊從韶關乘汽車來了,樂昌的守敵亦向楊溪附近的長來圩撲來,雙方已展開激烈的戰鬥。過河的部隊正在觀音山高地一帶咬住敵人,掩護部隊渡河,未過河的部隊要抓緊時間迅速渡河。

  真是剛離戰場,又入火網。敵人的砲火封鎖了江心,敵人的砲彈落在河面上昇起根根水柱。小船在砲彈濺起的浪花中摇晃,速度更慢了。等待渡河的同志,都焦急地注視着河裏拼力擺渡的小船。

  小船利用戰士鮮血换得的寶貴時間,冒着砲火不停地在河面上來往搶渡。

  太陽下山時,槍聲、砲聲再度急劇起來。原來敵人又增加了兵力,分三路向我過河部隊展開猛烈攻擊。“隆隆”的砲聲震耳欲聾,我們還隱隱約約地聽到對岸戰士們的冲殺聲。

  張軍長在岸邊,組織部隊搶渡。小船每次回來,他都要和船夫交談幾句,詢問那邊的戰况。

  不久,對岸我軍的機槍聲停止了,跟着,敵人的砲火也停止了,河對岸出現死一般的沉寂,令人焦慮不安。人們隔河相望,想看出個究竟,可除了團團硝烟之外,什麽也看不見。難道過河部隊撤走了嗎?大家正在猜測、擔心時,我們的機關槍又“嗒嗒嗒”地吼叫起來,大家的心裏都很明白:這種情况説明阻擊部隊的彈藥不多了。

  槍聲忽起忽落,忽緊忽疏,一直打到黄昏,形勢對我越來越不利。

  兩只小船載滿了五十八團的一批戰士駛到河心時,對岸射來一陣密集的重機槍子彈,小船轉了個彎,被擋了回來。張軍長用望遠鏡一望,看見黑壓壓的敵人已經佔領了對岸陣地,並正在朝我們這邊架砲!

  因敵人不斷追來,在敵衆我寡情况下,鄧政委和李總指揮被迫率過河的部隊突圍,奪路經仁化向江西崇義方向急進。

  我們的部隊被敵人截斷了,繼續渡河已不可能。怎麽辦?留在河邊的幾百人,除特務連等幾個連是戰鬥部隊外,其餘都是非戰鬥人員,病的病,傷的傷,連槍都不全,人們焦灼不安,誰也拿不定主意。

  大家正茫然不知所措時,人群中有人喊道:“軍長來了!”

  大家回頭望去,只見張軍長騎着高頭黑馬迎面馳來。原來,他看到對岸敵人封鎖了渡口,騎馬到附近探索渡河路徑,而上游的長來圩渡口,也已被敵人佔領,又立即折回來。

  張軍長飛身跳下戰馬,同經理處長葉季壯、五十八團的黄子榮等同志商量了一陣後,站在一個高地上對大家説:“同志們,敵人已封鎖了渡口,正在架砲對着我們,現在已過不了河,我命令:立即從原路後退!”

  後退以後怎麽辦?軍長没有説。他接着説:“任何力量也阻擋不住我們紅軍戰士的前進道路!我們一定能渡過武江河,一定能够匯合朱毛紅軍!”

  軍長講話堅定有力,神情自若,大家忐忑不安的心情也慢慢平静下來。

  在張軍長的帶領下,戰士們拖着疲憊的身子,摸黑向後撤退了。

  隊伍沿着原路,一口氣走到王坪村時,已是晚上9時多。前面是大瑶山區,一位瑶胞帶路,使我們順利通過瑶山哨口。到達大洞村時,隊伍才停下來宿營。

  連日來行軍作戰,戰士們疲勞至極,雖然嚴冬寒夜,但大家隨便找個地方,倒頭便睡。而在一片鼾聲中,一些共産黨員和幹部,却自動拿起槍,在村邊山坡上放哨巡邏,並迎接陸續趕上來的掉隊人員。

  翌日晨,張軍長傳令集合部隊。大家紛紛從山坡上、房屋裏向村裏的曬谷場走來。有的握着槍,有的赤手空拳,有的拿着扁擔,有的拄拐棍,有的牽着牲口扶着傷病員,各式各樣,只是拿槍的人太少了。

  人員到齊了,張軍長站在高處,對大家講話:“同志們,我們中國工農紅軍是共産黨領導的隊伍,是打不垮拖不爛的鐵軍。目前,擺在我們面前有兩條路:一條是戰勝敵人克服困難,去找中央紅軍;另一條路是被敵人消滅,當國民黨軍閥的階下囚。大家看走哪條好?”

  “找中央紅軍去!”幾百人齊聲應道。

  “對!戰勝敵人,找中央紅軍,是我們的唯一出路!現在前有阻敵,後有追兵,我們這幾個戰鬥連隊,對付不了敵人,怎麽辦?”張軍長提出了他思考的擴編戰鬥部隊問題。

  一聽説擴編戰鬥部隊,人們的情緒沸騰起來,炊事員、飼養員、衛生員等後勤人員都紛紛要求拿槍參加戰鬥。

  張軍長拳頭一揮,斬釘截鐵地説:“爲了加强部隊戰斗力,輕裝前進,所有非戰鬥人員,都要盡可能武裝起來,拿起武器,繼續前進!”

  隨後,大家立即分頭整理行裝,把笨重的輜重和伙食擔子、籮筐、扁擔等東西丢掉,拿起烈士遺下的槍支,部隊重新組編爲六個連,仍用五十八團番號,團長爲黄子榮。因團的輜重隊撤銷,我要求到連隊去,張軍長分配我到第四連擔任連政治委員兼黨支部書記。連長是曹振亞,湖北人,參加過北伐,作戰有經驗。我過去没有直接指揮部隊打仗,現在,臨危受命更感到自己責任的重大。

  部隊組編後,幾百人都武裝起來,戰士們鬥志昂揚,頂着凛冽的寒風向湖南方向挺進。部隊經過一天多急行軍,在地方黨組織幫助下,繞過樂昌縣城,於2月7日上午10時左右,來到武江上游的坪石渡口。

  這裏的河面不寬,但兩岸陡峭,怎麽過河呢?大家正議論着,恰見有兩條大木船順水而下,這可把大家樂壞了!紛紛喊道:“船上大哥,我們是工農紅軍,請麻煩擺渡我們過去!”

  船緩緩靠到了岸邊,兩個年過半百的老漢跳上岸來,很親切地請我們上船。原來,這一帶群衆基礎較好,湘南暴動時留下了不少黨團員和革命者在工作,據説其中一只船是地下黨特地從羅家渡派來幫助我們的。在船工老大的熱心幫助下,兩只船迅速地往來擺渡,僅用兩個多小時,到中午時分,我們全部渡過了武江。經理處的同志掏出幾十塊大洋送給船工老漢,表示感謝。

  兩位船工老漢連連摇手拒絶説:“同志,自己人不必這麽客氣,祝你們勝利!”兩位老漢迅速撑船離開渡口。

  我們登上河邊的山頂,回頭望着波浪滔滔的河水,老人的船已順水遠去。

  我們冲破廣東軍閥的重重封鎖,勝利渡過武江河後,由樂昌地下黨派來的兩位老鄉帶路,冒雪經樂昌的黄圃、塘村向湘南挺進,“漫天皆白,雪裏行軍情更迫”。這是毛澤東同志描寫1930年2月紅軍從廣昌進軍吉安途中的情景,也是我們當時行軍的寫照。雖然雪天爬山路又滑又險,但大家想到毛委員、朱總司令親手建立的湘贛革命根據地就在前面,心裏頓添力量。

  經過幾天的雪地行軍,我們於2月中旬到達了湖南酃縣的一個小村子。當地的群衆基礎較好,一聽説紅軍來了,老百姓都熱情前來慰問,送來了糧食、臘肉和香噴噴的粽子。當時正逢舊曆除夕,村子呈現着一派節日氣氛。

  部隊經過長期的行軍打仗,生活艱苦。現在,大家都想趁過春節吃頓好飯。各連隊把群衆送來的大塊的臘肉放在鍋裏煮,發出一陣陣誘人的香味。

  該地尚屬遊擊區。我們連駐紮在村邊,一個排在前沿,連部在中間,後邊是兩個排。前沿的排放了復哨,在排部門口設了衛兵。我們估計敵人也要過年,不會來攻。結果,讓敵人鑽了空子。

  第二天是農曆大年初一,早上,狡猾的敵人悄悄繞過我軍的前哨,突然冲到排部門口。門口的衛兵已來不及打槍,急忙跑進屋,關起門來,大喊:“敵人來了!”大家急忙拿起槍,推開門冲了出去。好在這只是敵人的先頭部隊,我們一猛冲,敵人退了下去。過了一會兒,敵人又來進攻,火力很猛,我軍爲避免無謂的犧牲,在張軍長的指揮下,邊打邊撤,安全撤出了這個村子。我們把準備過春節的臘肉、粽子都丢了。

  那天正下着雨,我們沿着山溝急步向北走,敵人在後面尾追了一段路,追不上,才轉回去。

  我們連續走了幾天,幾經艱難於2月下旬來到了湘贛革命根據地的酃縣黄泥潭。

  黄泥潭,東面緊鄰江西寧岡,地勢險要,縱横幾十裏都是山巒重迭,古木參天。這一帶是毛澤東、朱德同志親自開闢的革命根據地。就在我軍到達的上一個月,贛邊的農民遊擊隊還乘虚攻下了酃縣縣城。該鎮已成立了蘇維埃政府。在我軍到達之前,中共湘南分區區委已給各地發出關於歡迎和慰勞紅七軍的通知,所以群衆見我們來了,都非常熱情地歡迎我們,紛紛前來慰問,送吃的、用的、穿的,殺猪宰羊,問寒問暖,親如一家。戰士們看到這番情景,感到非常高興。

  那天,雨雪初霽,春光和煦,山野泛緑,百鳥啼枝頭,溪水潺潺……這一切,都好象在歡迎我們這支轉戰千裏的隊伍。指戰員們在熱烘烘的太陽底下談笑着。有的在剪頭髮;有的在洗衣服;有的在捉虱子;有的跳至冰冷的溪水裏,痛快地洗澡,張軍長也來到戰士們中間笑着説:“我們終於見到陽光了!”

  這句話,隱含了北上幾個月來征途的艱辛,也道出廣大指戰員見到湘贛革命根據地的喜悦心情!

  部隊到達湘贛根據地後,張軍長一直罣念着鄧政委和李總指揮率領的五十五團的去向,多次派人去打探消息,但都没有結果。

  部隊在黄泥潭剛駐三天,號稱“湘南王”的土匪頭子胡鳳璋率一團地主武裝向蘇區進攻了。張軍長命令部隊投入戰鬥,殲滅敵人。在當地遊擊隊的配合和群衆掩護下,我軍隱蔽在高山的半腰,佔領有利地形,準備伏擊敵人。蘇區的群衆也緊急動員起來,挑擔、帶路、抬擔架,跟隨部隊行動。戰士們看到這種如魚得水的情况,感到這與白區作戰,真有天壤之别。

  當敵人進到山溝裏剛埋鍋做飯時,我軍從山腰上猛冲下去,似神兵天降,敵猝不及防,不到半小時,便被我軍打得抱頭鼠竄,狼狽潰逃。這仗殲敵10多人,活捉40多人,繳槍50多支,我軍無一傷亡,敵人煮下的飯菜也都成了我軍的戰利品。這一小勝,可説是我軍給蘇區人民獻上的一份見面禮。我軍把繳來的槍支和俘虜都交給當地蘇維埃政府和遊擊隊處理。

  對於我來説,這是第一次指揮部隊打仗,旗開得勝,心裏自然高興。

  幾天後,我軍在當地群衆的熱烈歡送下,離開黄泥潭。離開前夕,我軍留下一些幹部,以幫助當地發展革命武裝。這些留下的幹部或傷病員,後來成爲當地紅軍的骨幹。

  2月底的一天下午,我軍來到寧岡附近的水口鎮。這是赤白交界的地區,指戰員們都提高了警惕。

  我連擔任警戒。部隊吃晚飯時,忽然從警戒綫傳來了槍聲,説是“敵人”從北邊上來了。戰士們放下飯碗,搶佔山頭。我們從山頭往外看去,對面山上走來一支打着紅旗的隊伍。我們遂停止開火,經用軍號聯絡,才消除了誤會,知道對方是紅軍隊伍。這是王震同志率領的湘贛革命根據地紅軍獨立一師第三團的隊伍,王震爲該團政委。他們聽到紅七軍開來的消息後,專程來迎接我們。開始,他見我們穿的衣服襤褸不堪,軍旗因風吹日曬已褪成白灰色,以爲是民團武裝,遂發生剛才的誤會。

  兩支紅軍隊伍在山頭會合了。大家握手,擁抱,互相慰問,雖然素不相識,但都是紅軍兄弟,就像久别的親人一樣親熱。

  我帶王震同志去見張軍長,雙方共商行動計劃。

  翌日,兩支部隊一起向湘贛蘇區的中心——永新前進,以配合中央蘇區的第二次反“圍剿”。當部隊進到湖南茶陵縣李家村遊擊區時,得到情報説,湖南軍閥何鍵調兩個團,由師長陶廣率領,尾追我軍而來,並有敵軍迂逥我兩翼。

  當時,獨立師第三團是小團,只有三個連,紅七軍只有六個連。經研究决定,兩支部隊統由張雲逸軍長指揮,迎擊敵人。除我們第四連擔負警戒、特務連作預備隊外,其餘四個連全部投入戰鬥。

  戰鬥打響後,我五十八團和獨立師第三團分别從正面和左側面向敵人攻擊。敵人控制了兩個約600米高的山頭,居高臨下向我軍瘋狂掃射。我軍一面作佯攻,一面勇敢地向山頂進攻。敵人的密集火力,擋住了我軍去路。攻擊部隊即派出小分隊,由側面繞過山後,準備側擊敵人。在這時,左邊山頭敵人的機槍集中射來,我迂逥分隊陷於敵火網之中,只得撤出。

  左側獨立師部隊的攻擊,也進展不大,戰鬥形成了拉鋸戰。這對於比敵人兵力少幾倍的我軍來説,是很不利的。

  敵人的左側是一個村莊,有一個小部隊牽制着,中間隔着約600米長的田壩。要攻擊這個小村莊,就非通過田壩不可,而要通過田壩,會受到村莊敵人的正面射擊和制高點敵人的側擊。張軍長經過仔細觀察和考慮,認爲只有通過田壩去擊潰敵人的牽制部隊,而後迂逥敵後,才能戰勝敵人。於是,張軍長下定决心,調擔任警戒的我們第四連去執行這個任務。

  接到任務後,我和連長立即把戰士們集合起來,曹連長在隊前進行戰鬥部署:快速通過田壩,佔領對面村莊,然後迂逥敵主陣地!通過田壩時要勇敢沉着,一個跟一個,相距1米,掮槍跑步前進,到達村邊時,拼命猛攻,只能前進,不能後退,打出紅七軍的威風來!

  隨即,曹連長駁殻槍一揮:“跟我來!”

  戰士們渾身是膽,一個個猛虎下山似的冲去。當冲到田壩時,被敵人發現了,頓時,機槍、步槍從正面、側面向我連瘋狂射擊。我和曹連長縱身一躍,跳入田壩,跑步向前,緊隨於後的是值星排長王宣和拿大旗的旗手老伍。

  接着,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都相繼跑步冲了上去。

  快冲到村邊時,敵人突然掃來一梭機槍子彈,我後邊的王宣排長等五個同志的脚都被子彈打傷了。跟上來的戰士看見老伍的脚負了傷,接過他手裏的大旗,繼續前進……紅軍戰士高舉紅旗,冒着敵人密集火力,勇往直前。這種大無畏的英雄氣概,驚亂了敵人的陣脚。

  我連接近村莊時,敵人怕打到自己人,側面的火力减弱了。

  趁這有利時機,曹連長機警地發出口令:“散開,冲呀!”

  隨着口令,第二、三排立即分散在第一排的左右兩邊。大家吼着,潮水般冲進了村莊。敵人招架不住,慌忙退却了。

  我連乘勝追擊了一陣,又轉向左邊,迂逥敵人主陣地。

  這時,紅七軍擔負正面攻擊的特務連、第五連,同左翼的紅三團一起,向敵主陣地發起總攻擊。敵人遭到前後夾擊,不到半個小時,即全綫崩潰。

  我軍猛追猛打,勢如摧枯拉朽,不讓敵人有半點喘息的機會。

  狡猾的敵人,以小部隊作掩護,撤出大部隊。我軍也采取靈活機動的戰術,以小部隊攻敵掩護部隊,而以主力繞過側後追擊敵主力。這樣,敵人的掩護部隊也不得不後退了;有的敵人被夾擊逃不了,只好繳械投降。

  我軍一直猛追了十多公里才收兵。後面的馬夫和挑夫都拿着棍子或扁擔當武器,也抓了不少俘虜。

  太陽西沉,晚霞映紅天際,我軍收兵凱旋。

  這一仗,打得乾净利索,是紅七軍五十八團與湘東南獨立師第三團會師後打的第一個大勝仗,共殲敵人300餘,俘敵副團長以下百人,繳獲一批軍用品。

  令人難忘的是在這次戰鬥中,蘇區群衆支前參戰的擔架隊、挑擔隊、炊事隊等共達五六百人,和戰鬥部隊的人數差不多。我們的傷病員,及時被抬下火綫護理。當我們凱旋時,沿途群衆歡欣鼓舞,送茶送水慰問部隊。

  紅七軍進入湘贛革命根據地後,接連打了兩個漂亮仗,聲威大震。這一帶的敵人已知道紅七軍的戰斗力,不敢輕舉妄動。當地群衆到處傳頌紅七軍英勇殺敵的故事。

  本文選自《莫文驊回憶録》,莫文驊著,解放軍出版社,1996年7月出版,第160—180頁。

  本文作者及轉戰乳源瑶區簡介:

  莫文驊(1910—2000),廣西邕寧縣人。1930年加入中國共産黨,1955年被授予中國人民解放軍中將軍衔。

  1929年參加百色起義,任紅七軍參謀,軍直屬政治處主任。1930年11月隨紅七軍北上遠征。1931年2月紅七軍轉戰乳源,參加在乳源梅花(1952年劃樂昌)的“梅花戰役”和在桂頭楊溪的搶渡武江戰鬥。楊溪渡武江受阻後,隨張雲逸率領未過江人員700多人撤到乳源瑶山,宿營必背半崗嶺瑶寨。在横溪下灣村作短暫休整後繼續北上,經樂昌湖洞、羅家渡過武江前往江西中央蘇區。著有《回憶紅七軍》《莫文驊回憶録》等著作。

  李謙轉戰乳源瑶區簡介:

  李謙(1908—1931),原名李龍光,湖南醴陵縣人。1924年加入中國共産黨,1929年被中共黨組織派往廣西工作,同年12月參加百色起義和建立紅七軍。1930年任紅七軍二十師師長,同年11月隨紅七軍北上遠征。1931年2月紅七軍轉戰乳源,在乳源梅花(1952年劃樂昌)戰鬥中犧牲。今葬於梅花紅七軍革命烈士紀念園。

  龔鶴村轉戰乳源瑶區簡介:

  龔鶴村(1901—1995),又名龔楚,廣東樂昌人。1925年加入中國共産黨,1927年參加南昌起義,1929年12月參加百色起義,任紅七軍參謀長。1930年11月隨紅七軍北上遠征。1931年2月紅七軍轉戰乳源,在乳源梅花(1952年劃樂昌)戰鬥中負傷。傷好後到達中央蘇區,曾任粤贛軍區司令員。1935年叛變投敵。 新中國成立前夕避居香港,改名龔鬆庵。1991年返家鄉樂昌長來定居,1995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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