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有父親,哪怕是一個很不稱職的父親,畢竟也是父親,我血液中有着他的元素,有着跟他難以割舍的感情,從這一點講,人難逃出身的宿命,毛澤東時代執行的“成份論”也許是有它的道理。我一生跟誰都很少提及父親,仿佛我是從石頭中蹦出來的,天生没有父親。我父親毫無疑問是我們章太炎家族的一個悲劇,也是我一生中的一個傷痛。
我父親是1990年去世的,我與兄弟姐妹將他的遺物整理成二十八個包裹,由我作了分類登記,然後將他火化了,安葬了,鎖上了他卧室的門,我帶着這二十八包遺物登記簿,回到了自己上海的家。三十多年了,我再也没有回過蘇州的家,當然也再也没有踏進過他的卧室。對他來説,我不僅僅將他遺體安葬了,也將他在我心裏深深地埋葬了!我不想因爲他再煩惱。現在我漸漸老了,過去發生的一切都歸於了平静,而我父親這個名字,關於他的往事却常常突然會跳到我的眼前……,如今我經常會夢見他,和他一起做這做那,大概想在夢中彌補過去。我知道我無法完全忘記他,他畢竟是生我之父。
我父親是祖父的長子,生我父親的一年祖父已經五十四歲了,祖母也三十多歲了,而且是第一次生育,可謂老來得子,尤其金貴。何况祖父已顛沛了大半生,經歷了戊戌變法、辛亥革命、二次革命、護法運動,他作爲這場資産階級革命的領袖,作爲革命的宣傳家與代言人,聲望正隆,他又作爲一名公認的國學大師,桃李滿天下,家中總是賓客盈門,車水馬龍。父親正是誕生於此,是在萬人愛寵之中成長起來的,從小享受着常人没有的寵倖。祖父雖然没有精力管教孩子,但心裏着實喜歡他,給我父親取名章導,字夷吾,小名阿導,希望他像王陽明一樣將來大有作爲。祖父爲他請了幾個家庭教師,其中有一個叫馮衷博的,祖父給他寫信,專囑:①每日應該《論語》或《孟子》,務請解讀並行,不須講《中庸》、《大學》;②閲讀《唐詩三百首》,或《説文部首》,《唐詩》應講讀並行,《説文部首》須行楷書旁註;③餘暇酌講國文算術,或中文算術;④每日須習字一貼。而祖母則將父親寶貝得没有了個辦法,含在嘴裏怕熱,吐出來怕冷。家裏大小傭人跟班,都是“大少爺”長、“小少爺”短,圍着他轉。
父親從小就不知道什麽叫苦,出門前呼後擁,吃穿精不厭精,親戚朋友流傳着一句俗語,叫“福如阿導”,即説人若有福,就像福如章導。當初我們家庭不算大富大貴,畢竟是文人,但家中當差與保姆也有數十人。民國時期的文人,如祖父弟子朱逷先教授,可購置房幾十間,藏書二三十萬册;又如弟子魯迅,生活都不是貧困的,生活水平遠在一般人之上。而今人故意將祖父寫成貧困的,時常“繳不出房租”,别人送他一點“臭腐乳”就可以换他好幾張字……。這完全是以今人的眼光來醜化昨日的知識分子,把他們統統描寫成“窮、迂、醜”,其實民國時期大知識分子並不窮困。祖父晚年在蘇州置房二處,一處在侍其巷,一個大花園加大屋一幢,取名“雙木草堂”;另一處在錦帆路,二幢大洋房加一個大花園;又辦了“章氏國學講習會”,造教學樓及宿舍樓一幢,招生七十多人,完全是私人辦學免費教學。父親就是在這樣環境下成長的。
父親從小養尊處優,但我們家庭畢竟是最有文化與教養家庭,是一個極講規矩的人家,祖父請了國學根底極好的孫世揚(鷹若)先生當他的啓蒙老師,給了他極正規的傳統教育。祖父本人雖然没有多少時間教子,但祖父還親給父親教授了《新三字經》。《三字經》是傳統的歷史教材,但祖父認爲它的内容太陳舊了,尤其經歷了辛亥革命,有了新歷史觀,應該重訂《三字經》,於是他親撰了《新三字經》,并親授父親,還讓父親當一回“責任編輯”,在出版《新三字經》時寫了“章太炎改編,章導校訂”。這是他們父子唯一的一次“學術合作”。在“一二八”以後,日寇侵華脚步加快,國有淪喪之虞,祖父憂文化滅頂,急於保存國學種子,用他最擅長和規範的小篆書寫了四册《千字文》,并親授父親,讓子孫識字知史。五十年後,父親將這四册《千字文》送上海書畫出版社印刷出版了。
祖父1936年去世,父親並没有繼承他的國學,而是在上海大夏大學讀了土木工程學。畢業後,盡管在我們親友中不乏“高官”,有一位還是“浙江省長”,他們以“建設廳長”僞職誘父親投日,但父親恪守祖父遺訓,堅决不肯充任任何僞職。抗戰勝利後,他隨祖父一位弟子——國民黨工兵部長工作,在南京國防部任中校技正,從事築路修橋土木工程。1949年後,他先在鐵路局工作,後從事經商,結果資金被“朋友”騙走,進口的物資也被海關没收,還被判刑十五年,從此被勞改,加上他的出身、經歷、社會關係,一直在服刑,使他一直被專政到“文革”結束後,雖一度假釋在家,就地接受改造,算起來先後被專政近三十年。
我自知事起,就知道我有一個被“專政”的父親,有一個與我母親離异與再婚的父親,他是一個不在我身邊的人,一個遥遠而陌生的父親。他帶給我的是沉重的家庭出身的包袱,而處處受到歧視;他帶給我的是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庭包袱,而備受心靈煎熬。
父親是一個“公子”,他長得氣度軒昂,高大挺拔,他從來不缺錢花,家裏有他變賣不盡的東西。他大度慷慨,即使他假釋在外,在街道接受就地改造,他干的是最臟的活,拉的是最沉重的大板車,但他的同事與街坊每天都能抽到他派發的煙,而且還都是牡丹牌。他白天拼命改造,晚上回到家中,總不缺好飯好菜,不缺來蹭飯的狐朋狗友。他即便在逆境中,穿得再隨便,但還是鶴立鷄群,顯得與衆不同,没有一點落拓,没有一點猥瑣。他花心,感情不專,爲此母親與他分手,他風流,但並不下流。他年輕時割闌尾炎不净,後又患膽囊病,從此依賴“度冷丁”,到了老年,近乎成癮,將家裏財産耗盡,説他是一個敗家子並不爲過。
有人説,人就是神與鬼的化身,無我時是神,有我時會成鬼。父親有魔鬼附身的一面,但有時也有神似的一面。他很正直、忠厚,從不説謊,做事訂真,他從小苦練“二王”字體,至老寫得一手好字,一字不苟。解除專政後,他在一個單位從事土木建築,從設計到施工,從不馬虎,這是有口皆碑的。不管勞教中還是工作中他做事從不馬虎,一點一劃,似乎忘了他是一個“有問題的人”。他極孝母親,每回家,必先到母親面前請安,早晨離家必向母親辭行,一切總先想到母親。母親去世了,他戴黑紗,整整三年,從未卸下過一天,可謂世無二人了。當時家中花園中裁着多株蠟梅,花店老闆想來剪枝,出價五千元,這數在八十年代不菲,但他却拒絶了,他説梅花是母親心愛之物,賣了母親魂歸無着了。他不支持我從事祖父的研究,生怕我搶了祖父餘蔭,而杭州要建立祖父紀念館,他却將有關祖父的八千多件文物都捐贈了。祖父留有一批珍貴藏書,大多都有祖父眉批,有個大學圖書館多次來動員他捐贈,他經不住人家爛纏,統統捐給了人家。祖父留下不少墨迹,人家只要對他多講幾句好話,他都會慷慨相贈。他太需要被尊重了。晚年,他被解放了,在蘇州“民革”當秘書長,又當了蘇州市政協專職副秘書長。當時各單位大辦公司,風行下海經商,他拿出了數萬元支持政協辦公司,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他去世後,我們打開他辦公室抽屉,竟一分錢也没有了,不知他的錢給誰用了,他也不講,這事也就不了了之。他臨終,統戰部讓他立個遺囑,並陪在他身邊請他口述“遺囑”,希望他把家中最後收藏也統統捐出,但他反復説這是父親留給他的,只字不再説要捐給蘇州。他在蘇州太坎坷了。他僅反復囑我們子女“要熱愛這個祖國”!説了他一生中最政治的一句話。
我們父子之間很少互動,甚至没有説過一句推心置腹的話,盡管他多數時間處於失去自由的歲月,但我們父子之間仍保持着一種“父道尊嚴”。但我父親一輩子没有打過我一下,也没有駡過我一句,盡管有不滿,有距離,但君子不出惡聲。我們子女偶爾回家與他相見,他總會忙進忙出,去買許多好吃的東西招待我們,在我們身邊莫名地走來走去……,興奮之態溢於言表。
父親完全是他這時代的産物,既是舊社會的犧牲品,又是新社會的犧牲品,在他身上留下了舊社會、舊傳統、舊文化、舊道德的種種烙印,又帶有新社會鬥争、改造、運動、株連、專政的斑斑傷痕,他半是人半是鬼的活了一世。這讓我想起另一個與他同時代很類似的人,這就是邵美洵。他倆都是大家子弟,同樣的貌美,同樣的豪爽,同樣的荒唐,同樣的認真,同樣的坎坷,同樣的不幸,同樣的不是一個壞人,他帶有太多舊社會的痕迹,又與新社會格格不入!這樣的人生,這樣的悲劇,也許同樣不屬於他們個人。
改寫於2022年7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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