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百岁，也未必懂得什么是我。“我”到底是什么?也许我们从来没有好好去思考过。我的先祖父太炎先生，在一百年前，即1929年在上海震旦大学做过一次专题演讲，题目就是《说我》，专门讲解了这个问题。这是一篇重要演说，可惜被我们几乎忽略了整整一个世纪了。

　　什么是“我”

　　先祖父首先谈什么是我，他先从《说文》说起。《说文》称“我，顷顿也”，又说“俄，顷也”。我、俄同字，是转用关系，“俄顷”即短暂的意思。人生即使百年，也只是俄顷也，瞬间也。人世间，首先是有我，才有世间万物，一切地、水、火、风之类，皆是从我流出。所以，孟子说：“万物皆备于我”。即是先有直觉的我，然后才会有“自私”的我，“克己”的我，就会有“无我”。要做到“无我”就要先灭“意根”，达到“坐忘”，这就是更高的意境了。如陈白沙说：“天地我在，万物我出，宇宙在我”，则可达到“神我”地步。古人还都很重视“我”，要求把一个“我”字写得大大正正，讲究做人要“行已有耻”，这就是“人格”，又叫“我格”。人追求“好吃、好房、好衣、好官，好妓……”皆是“我所”。太炎先生说：“用语言去俸承人，用食钱去讨好人，用身体去伺候人，甚至谓他人为父，卖自己国家祖宗”，这不是正大光明的“我”，仅仅是“我所”，是没有“人格”的我。他疾呼“眼看道德败坏，一天进一天，直到今日，不能不提出“我”字，让人了解什么是我，应该怎么做我！

　　怎么看“我”

　　从太炎先生提出对“我”字思考到今天，时代不同了，时空变化了，国家状态改变了，国民性的改造已取得了很大进步，撰写《丑陋的中国人》的柏杨先生后人也决定不再续印这本书了，但世人对“我”字的思考并未停止过。

　　东、西方对这问题看法就不很相同。东方仍尚“无我”，讲究献身，舍身为公，忘我奋斗，反对什么都要“我”字当头，一切从我出发，唯我至上，提倡“一大二公”，要消灭个人主义，说我的一切都是属于党和国家的。所以迄今人们说起“我”，总感到“理亏”，不敢理直气壮，于是大家浑浑噩噩，不敢冒尖，不敢把“我”字写正写大。西方则尚崇“有我”，认为只有先承认了“我”，才能充分发挥“我”的作用，才能拥有“我”的一切，所以赞成提倡个人主义，认为这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动力。

　　所以我们在很长一个时期，不承认“我”的个人作用，不鼓励个人奋斗，反对个人冒尖，反对个人成名成家，提倡吃大锅饭，称作这是人人平等……我就在很长一个时期为改变自己不好的出身而努力奋斗，反被视为不安份，企图成名成家。这种思维与做法，如今有所好转，但仍有市场与影响。不重视“我”的作用，不发挥“我”的影响，只好永远做落后民族。

　　怎么做“我”

　　“我”是人类社会最基础的组成分子，有我，才有我们，才有夫妻，才有子女，才有家庭，才有家族，才有社会，才有国家。我是最基础的人，所以一定要讲“格”，即要有人格，这就是要“修身”。自古以来，就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虽然是封建社会的道德与逻辑，也不是没有一定道理。如果父不像父，子不像子，君不像君，臣不像臣，人伦道德大乱，天下秩序混乱，终究是不行的。“五四”将旧的一套打倒了，“文革”更是对传统踩上一只脚，但新的伦理与做人标准终究还是应该建立起来的。前几年，我们提出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是很大进步，关键是真正落实。如今把“我”字写得歪歪扭扭的人还真不少，庸庸碌碌的人也不少。

　　所以我觉得还是应该提倡一切从“我”做起。首先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我”，做一个对世有益的“我”，做一个大公无私的“我”，做一个脱离低级趣味的“我”，做一个无愧于后的“我”。让大家以做一个拥有我们“核心价值”的“我”为荣，建立起这样的是非标准。

　　要做到这样的“我”，首先要认识到人生是很短很短的，“我”就是“顷刻”，瞬息而已，要珍惜生命，在有限的人生中，规划好少年学好知识，中年干好事业，老年总结好人生，不要为碌碌无为而羞愧。

　　要珍惜“我”、重视“我”，写好“我”的一生，绝非易事。我回忆自己一生，就做了两件事。第一，研究我的先祖父，为他编《全集》，弘扬他的思想与学术，完成了《章太炎演讲集》和《章太炎医论集》，弥补了这两个空缺，我感欣慰。因为前人往往有没有做完的事，要后人接着做，这是“后死之责”的传统。我在研究基础上出版了《我的祖父章太炎》、《章太炎与上海》、《我所知道的祖父》、《后死之责——祖父与我》、《面壁集》、《晚思录》等专著，及十多部编著，尽力还原了一个真实的章太炎，我感到这是很有意义的一生，至于中间困顿，一切都化成了灰尘。第二，我有幸参与了两岸关系研究，这不是向所有人开放的领域，事关国家核心利益，我有此机会献策建言，几乎参与了整个过程，还出版了《两岸关系于与中国前途》、《两岸关系与中国崛起》、《统一探究》、《论统一》、《我与两岸关系三十年》等专著，以及十多部编著，留下了自己的思索，贡献了自己才智。我受历史研究影响，是把台湾问题放在历史长河中思考的，是从中国人追求民族振兴历史进程中思考的，是一个彻底的和平统一者，是共同缔造论的支持者。也许我更多是从民族情感出发，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知我罪我，我不在乎，因为这不是为我。

　　我一生中从事了这两件工作，是很幸运的，这是忙碌而充实的一生。我没有辜负先人对我的教导，去“奉承人，讨好人，伺候人”，守住了自我，守住了独立。因此我也得到许多许多人的帮助扶持，所以我应该说说我，与人共享经历与感受。我也希望有更多人能得到像我一样的幸运。如今我逾八旬，俄顷俄顷，也许一切行将俄顷。如果我还有点时间，我想再多写点回忆，写一部《我的家和我》，再讲一点我所知道的故事，扬善惩恶。

　　写于2022年3月20日春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