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日那天中午,我讀到曹景行去世消息,心頭猛然一震驚。這是不應該發生的事情!他還這麽年輕、這麽有活力、這麽不知疲倦,七十五歲怎麽也不能稱老。雖然我知他兩年前病過,但他很快又活躍在媒體上,江迅去世時很快就讀到他寫的悼文。他與江迅同樣是新聞陣地的兩位健將,都不應該這麽早去世,這實在是傳媒界的一大損失,讓人不舍!
我與江迅、景行都有交往,而與景行交往更深,還是一種世交。他父親曹聚仁是我祖父弟子,而且是很出色的弟子;他母親鄧柯雲與我很熟,常來常往,也由此認識了曹雷與曹景行。在我們家族中叫景行爲“小弟”。兩家知根知底,可以直接推心置腹地交流,哪怕不常見面,這種情感是延綿的,隨時可以連續的。後來我們都到了社科院工作,他去香港後我每去香港也總會與他相聚。在上海,我們經常在兩岸關係討論會上相見,用三五句話,都可以知道對方在做什麽,在想什麽,從來不缺乏共同語言。他少年白發,五十多歲就一頭銀發,大家私下都叫他“小老頭”。“小老頭”總弓着背,夾着一捆資料,急匆匆地跑東跑西,成了人們熟悉的媒體人。他站在寒風凛冽的人民大會堂前等待采訪“兩會”代表,報導最新新聞,他在鳳凰、中天、央視……做着他獨特的講解,他穿梭於海峽兩岸一百多次;他不知疲倦的做這做那,每月在香港《明報月刊》總有一篇專欄文章。我也必讀,他確比一般評論高出一籌的宏論。如今“小老頭”走了,讓我們這些受衆者若有所失。
我們不能不承認人的基因强弱對人的優劣的影響。“小老頭”享有强大的遺傳基因,他父親作爲學者、記者、社會活動家、秘使……舉世無雙,他母親也做過戰地記者,慈祥大度、知書達理。加上他本人後天的努力,他下鄉在農場當場長,在大學當班長、當新聞人成名嘴,一個人撑起一個“通訊社”,無不優秀。要知道爲什麽他會有這麽充實的一生,必須瞭解他的父親,他完全是受到了父親的太强烈影響,他希望成爲第二個曹聚仁!
曹聚仁一生編著七十二部,第一部是聽我祖父國學演講而成的《國學概論》,印刷達五十多版,一舉成名;他的最後一部著作是《國學十二講》。但他一生却主要從事新聞,寫了許多政論文章,成爲一名名記者。他從一開始就把自己定位爲“烏鴉”——不唱贊歌——决不報喜不報憂,成爲人民喜歡的“烏鴉”,他以“獨立新聞人”爲己任,崇尚“新聞自由”,只做“孫仲連”(謀士)不當官,他决不當“馴服工具”,絶不“唯命是從”,樂當秘史,悄悄推動國家最終統一……。這一切對“小老頭”的影響是極大的極深的,簡直是前赴後繼,克隆着父親身影。但時代不同了,我們不需要“名嘴”,不需要“自由撰稿人”,不需要絶對自由的“新聞報導”……,“小老頭”屢屢受挫,屢挫屢起,爲中國的新媒體闖着一條光明大道,付出了極大代價。
曹聚仁夫人鄧柯雲伯母三十七年前捧了一大包曹聚仁在香港出版的《國學十二講》及原始剪報與手稿,來到我家中,讓我重新整理出版。這本原版《國學十二講》上有許多景行閲讀時指出的錯誤,後來我整理成《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由三聯出版,成了暢銷書,也評爲當年十大好書之一。當時我在整理《章太炎全集》,對國學不陌生,而景行也有許多自學功底。有一次我去香港,約他去見三育書店老闆,這個爲他父親出版許多著作出版商,在他家一起飲茶喫飯,這讓他非常高興。我們兩家只有十分鐘距離,而這一切都將成爲過去了。得悉噩耗,我立即給曹雷電話。雷雷告訴我“小老頭”走得非常突然,她是十日那天才得悉他病倒,當夜去看望,他已不能言語,五個小時後,即十一日凌晨就撒手人寰了。雷雷跟我説:“小老頭”將安葬於福壽園父母墓旁,這是先前安排好了的。我略略感到一絲寬慰。“小老頭”去天國了,回到父母身邊去了。天歸天,土歸土,塵歸塵,他終於得到安息了。
寫於2022年2月15日元宵
* 發表於2022年2月25日上海《新民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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