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檔 案”
我出生在一九五六年仲春,是在湖南沅江邊一個小鎮的船碼頭旁邊。六歲的時候發蒙讀書,高小的時候,趕上“史無前例”,只讀得兩年。接着進初中,也只讀得兩年,畢業的時候是一九七〇年的年底。這樣,我的小學和中學,一共花了七年的時間就解决了。
七一年初春,十五歲還没滿的時候,到縣裏的一家工廠參加了工作。因爲還不到十六歲,只好開了個假證明,説我是十六歲,這樣才得以招爲正式職工。我干的是車工,從學徒開始,月工資十八元。車工幹了五年多,提到廠部,管開廣播。在工廠幹了將近八年,所以上大學時能帶薪,屬比較富裕的一族。
大學之後,繼續在武大讀研究生,專業是計算機軟件,很嚇人的;方向則是中文信息處理,就是用電腦處理中文材料。但那幾年是混過來的,對電腦的知識没有增進多少,直到現在,軟件這個東西對我來説依然很玄虚。
在武漢一共呆了八年。八五年畢業,到了北京,在清華大學任教,就再也没有變動過。九五年時我又讀了個在職博士,這回的專業是歷史文獻學,方向是學術史,也是看上去有些嚇人,但照樣是學得飄飄的。
讀博的那年得了個副教授的職稱,迄今尚未長進。
我的“檔案”可以分這麽三段:一爲上大學前八年(湖南桃源),二爲大學和研究生七年(武漢),三爲畢業後二十九年(北京)。不過當我要動筆寫起來的時候,我却發現我的後兩段幾乎没什麽可寫。大學四年裏,自己固然發生了很大的的變化:眼界開闊了許多,常識也長進了不少。然而細想起來,到底怎麽開闊、怎麽長進,却又茫茫然,説不出什麽來。(有一件事不知大家還記得否:我是第一個到校的,朱指導員安排我給大家發餐票。)至於研究生三年,大約一半時間浪費在了談情説愛上,却又一無所獲,也是乏善可陳。畢業後在北京一呆快三十年,時間像飛也似地過去啦。娶妻,生女;休妻,再娶,生子。去過一趟日本,一趟韓國。也是三言兩語就可以交待得了的。只有上大學前,在家鄉的八年,現在一想,覺得好像可以説上幾句。所以我就寫這一段,先留下“個人檔案”的前三分之一。想到哪兒就寫到哪兒,很可能輕重失衡。
一九七〇年,初中畢業以後,我失去了上高中的資格。我很想下放農村,可我年齡不够十六歲,又是獨子,户口也不在本地,没人安排我下放。在家打一段零工,一九七二年二月,我父親的一位朋友找關係,安排我進了一家工廠——桃源縣機械磚瓦廠。那時我還不滿十五歲。記得當時我的日記大約是這樣寫的:
……我上了船,冷風嗚嗚地吹着。輪船沿着沅江蜿蜒而上,兩岸有景,我却没有好心緒看。靠岸後,我挑着行李,七彎八拐地穿過了縣城,抬頭看見一根高大的烟囱直矗而立,蒼黄的天底下,横七竪八地排着幾列房子。我的心禁不住悲凉了起來:啊,這就是我今後將要工作的地方了!……
(大家可以看到:這簡直就是魯迅《故鄉》開篇的翻版。)
我被安排在機修車間學開車床。雖然一開始很喜歡干我的車工,但骨子裏却是幻想着上大學,哪怕是上中專也行。不過大家都知道,那時如果没有過硬的後台,或是領導的特别賞識,要想上大學,那不過是白日做夢而已。
上不了大學,就滿心想做一個别的出人頭地的人。有一年,第三世界的友人,扎伊爾共和國總統蒙博托要到我們縣的一家機械廠來訪問。縣裏抽出沿路工廠的工人夾道歡迎,我也在隊伍裏面。烈日炎炎,我們曬得頭上流油的時候,終於聽到人群轟動的聲音,遠遠地看到一排轎車疾馳過來。當車隊從我們身邊駛過時,我極力想看清蒙博託坐哪輛車上,但前面的幾輛車似乎是深色車窗,並不能看清裏面坐的是何人。我只記得車隊飛也似地開過去時,在車輪碾着馬路的小石子吱吱作響的聲音中,我看見大約是第十幾輛轎車上,有一位年齡比我大不了多少的男子,大約留的分頭,皮膚白皙,懶洋洋地把頭歪靠在後排車座上睡覺。這只是一瞬間。我想他可能是省裏陪着下來的一位秘書之類的人吧。我當時倒没有説“大丈夫當如斯也”,或是“彼可取而代之”之類的話,但心裏却是涌起一股强烈的欽羡,欽羡這些居高位的權貴或是傍在這些權貴身邊的“肉食者”們。
白日夢時常在做,但只有静下心來看書,才是最簡單易行的解救飢渴的方法。看書能撫慰心裏的一些傷痛,當然同時也强化着自己的夢,并且還培植出新的夢來。那時我的一位朋友是干木匠的,他知道我愛書,就給我做了一個書箱子。這只書箱成了我的一個寶貝。我把陸續買進的一些書放在裏面,一有功夫就鼓搗它們,然而那時最大的問題是没什麽書可買。後來發現縣圖書館開放了,於是到了週末就往那兒跑,借過《魯迅全集》、《沫若文選》,借過姚雪垠的《李自成》,還借過縣誌、心理學等。有一次我要借《紅樓夢》,没想到那個管圖書的竟説不能借給我,因爲我年齡還小,怕我看了中毒。其實這之前我早看了《紅樓夢》一、二册,要説中毒,也早中過了。
那時看什麽作品都容易激動。看了魯迅的書就模仿魯迅的筆調寫文章、寫日記,還刻意地要模仿他的冷峻做人。看了郭沫若的作品就滿腦子都是“力喲!力喲!力的繪畫,力的舞蹈,力的音樂,力的詩歌,力的律吕喲!”記得第一次從别人手上借來曹禺的《雷雨》,躲在蚊帳裏一氣看完,心裏震撼得不得了。還有一次關在蚊帳裏看高爾基的《我的大學》,看到有一段:“如果有人説:‘你去讀書吧!但你得讓我們用棒子揍你一頓!’那我也是情願的。”(大意)我看到這兒,眼睛一酸,便流了眼泪。不過等到我看《李自成》時,似乎已經到了不大容易唤起激情的年齡,這時便對某些“硬派”人物,像張獻忠那樣干得大事、很有殺伐决斷的人,注意了起來。
這時大約是一九七六、七七年的時候。我已經從車間抽調到廠部辦公室,擔任團總支書記,兼管廣播室、圖書室。國家政治舞台風雲變幻,個人對領袖的崇拜降至於零。心裏却仍然裝着大志向。不一定是救國救民,至少還是想出人頭地。對一些趨炎附勢、争權奪利的人和事看不入眼,對那種惟領導鼻息是仰的生活亦覺了無意趣。常常與朋友登上工廠附近的千梯山,望着山下的沅江蜿蜒如帶,吟唱“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詩句。這時應該説還没有脱離“爲賦新詩强説愁”的年齡,但心裏確實也是有一些惆悵。
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當時如何復習,如何考試,如何録取,大家的情况大同小异不必贅述。總之,一九七八年十月,我結束了自己業已厭倦的將近八年的工廠生活,懷着新的幻想,第一次坐火車,來到大都市武漢,成爲武漢大學中國語言文學係七八級的一分子。
雜 感
(一)
九七年暑假,中年之際的我回到了家鄉。從汽車上下來後,我站在街邊等“慢慢游”(一種載人工具,機動或人力,相當於城市里的出租汽車),聽到很熟悉的敲梆子的聲音,只見一個挑筐賣吃食的走過來。我問:“賣的什麽喲?”回答説:“娃兒糕。”(一種米粉發糕,上下均爲鈸形。多爲小孩吃食,故名。)我買了兩個,邊吃邊等。剛往嘴裏送進一個,一口還未咬下,不知怎的,鼻子一陣發酸,眼睛發濕。一口咬下去時,眼泪就巴嗒巴嗒滴了下來,嗓子也哽咽了。我控制了一下,硬是不行。索性就不管它,一邊吃,一邊流眼雨。(“眼雨”是我家鄉的一個詞。眼泪而成雨,形象哉。)也不知道街邊的居民是怎樣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的。人到中年,就懷舊,戀故土,此爲常情。自己的事,越是早先的,就越喜歡多想。放大而言,對社會的事,眼前的事不關心,却喜歡追尋歷史。
有一次去别人家做客。主人倒可口可樂給我女兒。女兒説:“我不喝這有毒的東西。”我呵斥女兒:“别亂説。”主人曰:“她説得對。可樂這類東西,無非色素加糖精,多喝無益。算來還是白開水最好喝。”
善哉此言!然而不喝可樂,又如何能知喝白開水的妙處!
(二)
我在校園裏擔任一個班的班主任,轉眼過了三年半了。再過一個學期,就要像當年的指導員送走我們那樣送走這一撥兒學生了。在他們入學之初的一個班會上,我跟他們説:“清華”這兩個字將成爲你們終身的烙印,此外還有一個烙印,就是四年的大學同學。這“同學”二字是不管你喜不喜歡,都跟隨你終身,無法抹去的。因此要看重它,别讓它受損。
人類的認識領域有“原因—結果”這麽一組概念,簡稱“因果”。都知道是原因决定結果,有什麽因就有什麽果。我有時候想,是不是也可以倒過來,結果决定原因,有什麽果即有什麽因。只是在這個果出現之前,你並没有能力來預測。
如此,世人常説的“因緣”,似乎也可以説是“果緣”,包括同學之果緣。
但是這麽一來,又有宿命論之嫌。一切努力似乎都没有意義。
那麽或許是原因和結果的合力,搆成“因果緣”。
記得李軍説過他跟老八舍(武漢大學中文系七八級)結緣的來由。那年招生,哲學係女生只招得五人,還缺一人來灌滿六人一間的女生宿舍。於是便從中文系女生中往哲學係轉去一人,再從哲學係男生中往中文系轉來一人。這人就是李軍了。
多麽偶然,甚至幾乎是個荒唐的偶然。但這個偶然,不管它荒唐與否,就這麽搆成了李軍跟老八舍的四年緣分,以及後續的綿綿不斷的緣分。或許本來就有那麽個“果”在那兒等待着,促成着李軍加入到老八舍。就這麽搆成了一個“因果緣”。
擴大而言,六十個人在那一年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一起,生活在一個個宿舍而結成室友,組成一個個小組而結成組友,再組成一個大班兩個小班而成爲四年同窗,又由此無盡地延綿了一個又一個四年,這個也是一個因果緣吧。
换一個角度看,世界是一個完整的世界,無論從縱向還是從横向上看,都是這樣。我們從某種需要出發,依據某種標準,把世界分成一個個“部分”。但這樣的“部分”不管是從其與外部的關係看,還是從其内部各個成分的關係看,仍然是一個整體。老八舍的内部當然也是這樣。你的胳膊就是我的胳膊的延伸,我的思維就是你的思維的背面。
(三)
隨手翻閲《三希堂法帖》,第一篇是鐘繇的《薦季直表》法書,看到後面有明人陸行直寫的一篇跋語:
右漢鐘繇《薦季直表》真迹,高古純樸,超妙入神,無晋唐插花美女之態,上有河東薛紹彭印章。真無上太古法書,爲天下第一。餘於至元甲午以厚資構得於方外友存此山,後因漂泊散失,經廿六年,不知所存。忽於至正九年六月一日復得之,恍然如隔世事。以得失歲月考之,歷五十六載。嗟!人生之幾何,遇合有如此者!後之子孫,宜保藏之。吴郡陸行直題於壺中,時年七十有五。
一件心愛寶物,在幾十年的跨度裏,失而復得,散而又聚,主人公由此於人生之離合際遇,感喟萬端,浮想聯翩,自在情理之中。文中“恍然如隔世事”六字,是常語,也是驚心語。“隔世”不是主人公與《薦季直表》的相隔;《薦季直表》忽而復來,重現眼底,必定唤醒主人公幾十年人生記憶。記憶是現世的,而記憶裏的人與事却如光如電,如夢如幻,不可觸及,不可復現,恍如陰陽相隔,兩個世界。
我們生來就無可商量地乘坐在時光列車中,這趟車只是單行,載着我們駛向各自的終點車站。我們不加特别注意時,對此並無察覺。我們又不只是隨着這輛車前行而已,我們還在車上漸漸地變化——老下去。(按《説文解字》的解説,“老”字底下的那個“匕”就是“化”。)這也是不加特别注意不怎麽察覺的。一旦我們回望過去的車站,不管車行多遠,我們再也走不回去,我們就跟昔日的車站處於一陰一陽兩個無法相通的世界。比如我們想一想一九八九年,到現在是二十五年。這一段遥遠的距離,人的記憶可以把它拉得很近,但一切又都不可觸及,好像隔着毛玻璃看那邊的事物,你能朦朧地看見,却摸不着。説到這裏,我簡直認爲《秦風·蒹葭》的所謂伊人,就是隔在彼岸的那個世界的一個符碼。“宛在”、“恍如”,講的不是一回事嗎?這是人生的一重悲凉。
再,我們在車上有陸陸續續歡喜同行的旅伴,但大家都有不同的終點車站,有的先,有的後,都要下車去。所謂“修短隨化,終期於盡”。一旦下車,就再無上車之理。於是越後下車的,越覺凄清。陰陽兩隔,徒懷可作之嘆。
那後下車的,再去看那原以爲遥遥乎遠哉的終點車站,竟已是越來越近地走進視野。夕陽晚霞之下,進站的汽笛將要鳴響。不管願不願意,都要做好下車的準備啊,而且要明白是没有行李可帶的喲。
(四)
由小孩嘴裏的“叔叔”,昇級爲小伙子嘴裏的“大叔”,再昇格爲人們嘴裏的“大爺”,標誌着我已經完成了從青年到中年到老年的轉變步驟。該經歷的基本上都經歷了,不該經歷的也經歷了一些。各有利弊,各有味道。桑榆晚景之人,是觀夕陽者,也是被作夕陽觀之人。“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黄昏”,“只”要作“正”字看。好就好在正值這晝夜交替之際的黄昏時節。八舍人老了,八舍也老了,真個是“老”八舍了。人、舍都步入了最好時節。
在這樣的時節,每當我到了某個有些時間没有到過的舊地時,我就要這樣想:假定在某一年,我已然離開了這個人間。而此時此刻(比如二○一四年的某日),因爲某種神秘的原因,我又“復活”於此地。地方還是這個地方,樣子不再是原來的樣子,穿梭其間的人群是跟我不同時代的人。置身其間的我,作何觀乎,有何感哉?
每一次眨眼都是一次新的生命。要這樣看。尤其是我們這些“老者”。這樣,每天,乃至每時,都在似新非舊、似舊非新中度過。周遭的一切,乃至我自身,都是我的老親眷,又是我的新朋友。
那麽就抓緊時間,觀賞這夕陽晚景吧。這是最後的,應該也是最美的風光。
(五)
有些事你再也不會做,有些話你再也不肯説,有些文章你再也不願寫;然而有些事你却會重新來做。我們會丢掉一些東西,又獲得一些東西;我們還會甩掉一些本已獲得的東西,再追尋某些曾經丢失的東西。
2014年12月30日星期二
彭迎喜簡歷 (學號787006)
男,漢族,1956年2月22日出生。網名:舍人。籍貫:湖南桃源。
1978年秋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湖南(桃源)考生。
1982年秋畢業後繼續在武漢大學讀中文信息處理專業研究生。
1985年至今在清華大學中文系任教。其間曾就讀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文獻學專業博士研究生。現爲清華大學中文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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