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鄉第二年的夏秋之交,突然便有了招工的動静。一撥兒根正苗紅的知青成了首批幸運兒,獲招工回城。甚至有幾位具文體專長的“黑七類”子女,也被一家軍工廠點名招走。此時距 “知識青年到農村去”的最高指示發佈尚不足十個月。原來,“扎根農村”的説法也有可能不兑現的。於是,知青們的心思活絡了,開始重新評估個人前途,並悉心捕捉改變命運的機會。沅江縣是知青大縣,全縣不過三十萬人口,先後下放了一萬多長沙知青。大約從1970年春季開始,招工頻度漸高。隔兩三個月,便有知青朋友華麗轉身,行前辦一場“門板宴”與留守知青話别,也漸成通例。所謂“門板宴”,是將知青組住房的門板臨時卸下充作桌面,擺開酒肉,邀知青朋友一醉。
那時節,父親是省城備享差評的“走資派”,招工進廠對我而言,不啻爲另一個星球的事情,完全没列入個人選項。“門板宴”於我,也越來越成爲一個悲欣交集的場合:既爲朋友脱離苦海而高興 ,又爲命運的不公而自傷自悼。一台台“門板宴”開過,朋友日稀,江湖漸寂。到1971年春上,全大隊知青中招工或轉點走人的已過四成,我們知青組也由五男二女驟减到二男一女。女生家庭出身爲資本家,自然與招工無緣。另一位男生叫胡麓山,綽號“老三”,家庭出身倒是不成問題,遲遲未被招走,則另有緣由。
我與老三原來並不相識,但甫一交往,便覺投緣。下鄉的第一個月,母親來信告,父親繼長期被停發工資後,又被停發三個月糧票,全傢生活更見困頓。那年頭,糧票比錢還金貴。老三得知這事後,當即與知青組其他幾位同學商量,每人拿出五斤糧票,凑成三十斤糧票並附上一信寄往我家。此事讓我和我們全家大爲感動,父母也爲我新結交了一幫重友情、講義氣的朋友而高興。
在南大區四個公社的知青中,老三俠肝義膽的“英模事迹”也是廣爲流傳。比如,公社書記在知青大會上對知青的批評失實,老三竟當場挺身而出,當着幾百人大聲辯誣,落得個禁閉三天的處分。又如,一次放露天電影,一幫知青朋友與當地農民發生肢體衝突,其中一位已通過招工體檢的知青被民兵控制,在帶往公社社部途中,老三趁黑燈瞎火掉包頂替那位知青,玉成其招工大事。有一段時間,鄰近公社的一撥兒知青,常到我們公社的知青點滋擾,吃好喝好不説,臨行還要順走主人的物件,同學們多敢怒不敢言。老三和我們知青組幾個男生偏不服,率大隊知青與對方幾度過招,並於月黑風高夜,蒙面提刀將首惡放倒——事後回想,同是天涯淪落人,燃箕煮豆,實在師出無名,但在當時却是爲大隊知青争得了一席江湖地位。只是老三也爲這種種江湖名聲所累,屢與招工失之交臂。
5月,老三終於等到一個機會。招工單位是沅江縣造紙廠,只待體檢合格,便大功告成。雖然我早作好了獨自留守的思想準備,消息傳來,仍不免情緒波動。那兩天,老三也顯得心事重重,兩人話語不多。臨到體檢日早晨,老三突然告訴我,他己經决定放棄這次招工機會。我被老三的這一决定驚得目瞪口呆。老三斬釘截鐵地説:“要走兩人一起走,我不能把你一個人丢在這裏!”他還告訴我,一次回長探親時,我母親曾與他聊起,父親的問題一時難以解决,擔心最終我孤身留守農村。老三當即表示,大家都是一口鍋喫飯的好兄弟,决不會把鐵原抛下不管。“如果真讓你一個人留在這裏,我會一輩子無法面對你媽。”老三説。
知道老三説一不二的脾氣,加之縣造紙廠也不算理想去處,我也覺得老三不妨再等更好的機會。但我内心很清楚,兩人同時招工進廠,絶無可能。所以,兩個月後廣州鐵路局點招老三時,我極力反對老三舊話重提,認爲兩人相約同時受苦純屬不智,無任何實際意義。老三也同意先走一步,但提出這事得先對我母親保密,以免母親擔心和傷心。老三説,此一去,半年之内,一定要想法讓我招工進廠,給自己、也給我母親一個交代。老三縱是條説話算數的漢子,但招工這種事情,又豈是憑個人意志可搞定的,所以我對老三的這一承諾並未放在心上。
不成想,接下來的劇情却是各種機緣巧合、貴人相助、柳暗花明、好戲連台。
老三是7月初離開沅江往株洲報到上班的。9月初,一位早已招工回長沙的朋友到我家,稱省水電建設公司正在沅江縣招工,並將他設法打聽到的招工人員姓名和沅江招待所的房號留下。母親對這一重要信息原本無從措手,合當貴人相助,母親無意中與同事肖姨説起此事,肖姨正好與招工人員很熟識。事情似乎略顯轉機。然而,肖姨帶回的信息却不太妙,該人只是由公司派往沅江作前期銜接,下一步工作將移交用人單位即第五工程處,何時移交、何人接手,均未可知。
山重水復之際,老三登場了。老三找到肖姨表明身份,並懇請肖姨配合,不讓我母親知道他已招工回城。瞭解情况後,老三提出,一,拜託肖姨繼續與原招工人員保持密切聯繫,争取第一時間得到第五工程處招工人員姓名及赴沅江日期;二,請長沙的朋友得到準確信息後,立即給他發一份“父病危速回”電報。9月下旬,老三接到朋友來電,立即向單位請假趕往長沙。不料火車上節外生枝,老三因心中有事,情緒失控,爲一件小事與一伙人發生衝突,被打得鼻梁骨折、鼻血狂噴。列車員見老三是路内職工,便與長沙鐵路醫院取得聯繫,車到長沙站後,救護車徑將老三送醫院救治。包扎止血後,心急如焚的老三竟從醫院留觀室不辭而别,連夜購票上船,趕往沅江拜會招工師傅。
招工的熊師傅事後繪聲繪色地向我描述了初見老三的情景。清早聽到敲門聲,開門驚見一位手捂鼻部、指間血迹猶存的年輕人。一問,才知來人是向他們推薦招工人選。老三極夸張之能事介紹了我的情况,樂器玩得轉,乒乓球打得好,文筆來得快等等,活脱脱一個文武雙全的人才。熊師傅還真有些心動,當即表示,如情况屬實,可列入首批候選人名單。篩選出初選名單後,熊師傅即回長對入圍知青的家庭情况作 “外調” 政審。對我來説,這才是一道“生死關”。那段日子可是苦了老三。每天晚飯後,他都從株洲坐火車到長沙郊外一處名爲新開鋪的小站下車,一路小跑到幾裏外熊師傅的住地,打探最新動態。所謂“没有新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與熊師傅寒暄幾句後,老三又得套着時點,一路小跑往新開鋪趕過路車回株洲。熊師傅後來告訴我,那段日子,時間一到,窗外就會準時響起老三的匆匆脚步聲。看着每天跑來跑去的老三,熊師傅内心感動得稀裏嘩啦,感嘆朋友做到這個份上太難得,並决心排除萬難成人之美,只爲不忍讓老三失望。到父親單位調檔時,果然遇到麻煩:父親的檔案袋被造反派組織塞進大把“黑材料”,慘不忍睹。熊師傅問對方政工組,這些材料是否爲組織定論?答:組織尚未作結論。熊師傅提出,按組織原則,非組織結論材料不能進入正式檔案,應予剔除。對方居然同意熊師傅自行處置。經過熊師傅的一番“漂白”,父親的檔案算是勉强可擺上台面了。熊師傅是我招工過程中出現的又一位貴人,後來我們成了同事加好友。
政審一關得過,餘下的面試、體檢均不在話下了。有個細節或可一記。到縣城參加面試兼體檢那天,老三也趕過來了。那是我與熊師傅初次見面,老三與熊師傅則已交情不淺了。在招待所房間,熊師傅一時興起,邀我下棋。我以爲熊師傅是要考考我的棋力,於是一上手就躍馬横砲、挺卒出車,不出幾個回合,便對熊師傅形成鐵壁合圍的絞殺之勢。老三在一邊急得摇頭歪嘴、大送秋波,示意我手下留情,我竟渾然不覺。所幸熊師傅自知功力不濟,坦然投子認輸,並不計較,老三才如釋重負。
年底時,終於接到招工録用通知書。不出兩天時間,轉户口、糧油關係,開“門板宴”如儀。臨走那天,一幫知青朋友一直將我送進船艙。船行一天一夜,於深夜扺達長沙坡子街碼頭。當我挑着一擔行李走下船頭時,遠遠便看見老三在長長的石階上等我。我疾步趨前,不及放下行李,老三已擁上將我抱得嚴嚴實實,如小兒般雀躍歡呼:“我們勝利了,我們勝利了!”
寒夜。江風砭骨,漁火明滅。我與老三陡然噤聲,一任滿臉熱泪縱横。
此刻,是1971年12月30日凌晨,距老三招工離隊不足半年。
楊鐵原簡歷 (學號787008)
男,漢族,1951年8月18日出生,網名:瀟湘酒徒、老殘油記。籍貫:山東鄆城。
1968年12月自長沙市二中(今長郡中學)初中畢業下放至洞庭湖畔,爲沅江縣南大膳人民公社先鋒大隊插隊知青。
1971年12月招工至省水電建設公司第五工程處當風鑽工,輾轉湘南、湘西開山鑿河有年。
1978年秋,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湖南(長沙)考生。
1982年,大學畢業分配至湖南日報社文藝部,先後從事副刊和新聞採編工作。
2004年,任湖南日報集團編委。
2011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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