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莊子書,善其言:“指窮於爲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解者曰:“新新不住,念念遷流,昨日之我,於今已盡,今日之我,更生於後。”此爲養生順生之意。人生老暮,回首已往,我這一把生命之火,不過是窮於添薪,順火勢燃燒而已。總體雖不足稱道,却亦有若干星火可資記叙。
一、少年時光
童年印象最美的,是洛陽鐵一小背後的邙山。司馬懿墳、吕祖庵,出學校後門一二裏山路就是。路旁密密匝匝的酸棗、蒼耳高可齊肩,當然是我們這些八九歲的小學生的肩。下得山來,衣服上不是掛滿蒼耳,就是被酸棗刺劃出一道道口子。吕祖庵前有道吕祖庵河,是瀍河上游一條支流,河寬丈餘,水深没膝,清澈可愛。雖是小河,却魚蝦成群。那時學校搞教育改革(大躍進時的教育改革),自辦食堂、養猪、種菜,我們低年級的校外活動,就是上山打猪草。在小河裏涮一涮打猪草的籃子,提上來,籃底一層活蹦亂跳的小蝦。大約就是這些美好的景物,培養了我此生對大自然的熱愛吧。
初入小學,正逢大躍進年代,那種瘋狂的熱鬧,也給我很深的印象,但負面爲多。煉鐵爐通天的火光、趕麻雀徹夜的鑼鼓、院子裏日日的宣傳演出,我不知道這輩子厭惡人多嘈雜,不看文藝節目的壞毛病是不是那時落下的。還有一個很深刻的記憶,小學階段,家裏没有炒菜鍋。大躍進號角吹響,鋼鐵元帥昇帳,家家砸鍋獻鐵,寸鐵不留啊!我家只剩下砂鍋瓦罐木筷子。大煉鋼鐵的結果是全社會鋼鐵緊張,好多年市上没有鐵鍋賣。好在後來鬧饑荒,做飯不過是煮菜糊,也用不着炒菜鍋。
少年時還有一事,使我此生大部分時間都畏懼政治、遠離政治。那時我已經到了鄭州鐵八小。4年級要寫毛筆字作業,我信筆寫下清朝政府腐敗無能毛主席劉主席周總理萬歲,大字本每12字一頁,糟糕的是,“清朝政府”4個字留在了前一頁,“理萬歲”則順在了後一頁,中間的12個字没有標點(練大字也要標點嗎)。當此作業本被拆散之後,只看中間一頁,那是什麽後果,諸君可想而知。如果論起入獄的資格,俺可是10多歲就入了文字獄的!
二、珞珈山上
如果没有高考,我現在大概就是個下崗工人。只讀了兩年初中的我,當知青、當工人,最好的年華,最應該學知識的年齡,12年啊!就那麽虚擲了。如果没有來珞珈山補救,我絶對是白丁一個,一生在底層挣扎。
我在珞珈山前後7年,可説的太多,挑兩件以見一斑。
武大中文系擺起歷史,必稱“五老八中”,以見其學術陣容强大。但我們進校,五老僅存黄耀老(黄焯),八中也已折其半。我有幸的很,既聆聽過耀老的教誨,又親炙於周大老(周大璞),這份殊遇,同學中大約只有我吧。
聆聽耀老的教誨是79年春天。第一個寒假過後開學不久,我打聽到耀老的住處,登門拜訪。那時知識分子政策尚未一一落實,耀老住在一區的一排破舊平房子中間的一間,有十來個平方吧。没有衛生設備,没有厨房。耀老病卧於床,他一個已是老年的侄女在照顧他。顯然平時客稀,我的到訪,使耀老十分興奮,他挣扎着坐起來,靠着床頭,竟然和我聊了兩個小時。後來政策落實了,耀老搬了家,帶了博士生,事情多起來,本科生就難得接近他了。我能够造訪耀老,是那年寒假我去鄭州大學看望父親的老同學李法白教授,李先生是耀老的學生,他叮囑我代他看望耀老。我就是從李先生那裏才知道有個章黄學派。耀老當然記得李法白,再三夸奬他的這個老學生。夸完了李法白就夸起了我,説我北人南相,如何如何。接着就指導我如何讀書學習,説治學要四個條件:天資、家學、師承、學力。論天資,我們都不過是中才之人,無法過目不忘,博聞强記;家學和師承要看造化和緣分,唯一自己可以把握的就是學力。努幾分力就有幾分進步。但學習要有方法,首要的是要有看家本領,没有看家本領不足以應敵。練就看家本領最簡便的辦法是通一部經典。如何是通?要把經典的每一字都透徹明白,不光是每一字都解得透,還要領悟爲何用這個字,而别的字替换不得。初學通哪一部經典呢?耀老建議讀《孟子》。讀經之外,要通史,不通歷史,經典也通不了。耀老推薦的史書是《通鑒輯覽》,説《資治通鑒》部頭大,讀完不易。耀老還告我,他校訂了《經典釋文》,如果不能出版,就準備把它油印出來。我那時完全不懂耀老這項工作的學術貢獻和意義,但那唯一一次的聆教却使我終生難忘。
研究生我師從周大璞先生、宗福邦先生,學習古典文獻學。二位先生治學嚴謹,爲人却寬厚仁慈,即使批評也從不説重話,然能震動内心,催人自責自警。86年國慶節,我陪親屬遊玩了三天,節後去見周先生,先生告我他節日看完了最近出版的章太炎自定年譜並寫了指謬該書標點的文章。未等先生講完,我已羞愧得一身大汗!
三、教書生涯
82年大學畢業分配填報志願,我的志願是教書,好像全年級志願教書的只有兩人。30多年過去了,我一直呆在大學校園。教書雖苦,我却能從這苦中品出淡淡的甘。否則,我早就跳槽了。
教書的苦,首先是物質生活差,比社會一般人等都差。80年代後期到90年代,十多年的光景,人文學科的大學教師或許是社會上收入最低的,連擺地攤的都不如。我的同事中有好幾位教書之餘去擺地攤,説比教書挣得多多了。我們的收入有多低呢?學年末發放課酬,最低的一次,是每課時1.75元!我記得那年我講課最多,春節前拿回家了500多元過年,給老婆買件像樣的衣服都不够!收入低,福利也差。青年教師都住在年久失修的筒子樓,一條漆黑黑的走道,兩邊是一個個單間,没有厨房,厠所公用,包括洗漱洗菜刷碗喫水,都在公用厠所解决。下水道堵死不通,污水溢出到走道,流出門洞,乾脆厠所墻上砸出個洞,排放到樓外。厠所地面擺有磚頭,可以踩着進出。如果你從外面進入筒子樓,進去之後,千萬不要移步,且站立兩分鐘,讓瞳孔放大,適應了黑闇,纔可邁步。否則,你不是撞翻了人家的鍋,就是被雜物絆住腿,摔個跟頭。那時候還不敢生病,學校醫院基本没有治病的藥,當然可以到公立醫院看,但醫藥費報銷可就麻煩了,有女教師生孩子的住院費,孩子已經上學了,還没能報銷呢!
大學教書雖苦,但是自由。社會各職業,少有那麽自由的。這一條不説也罷。大學教師各有專業,專攻久了,總有幾分感情,至少也有點感覺,和婚姻差不多。感情深感覺好的,完全可以把人生寄託進去,物質生活的差,也就淡淡的不是什麽事了。同事中有此境界的人物都令我欽敬不已,一生總有這樣的人物相伴,誰説不是人生一大幸事呢!
我這輩子很得上天眷顧,上珞珈山,與同學才俊訂下三生之交;行走在大學校園,總有楷模映照着我去正身修己。人物扶持我之外,還給了我機會遊歷韓國、香港,拓我眼界,啓我愚罔。我何人斯,蒙此天恩!現在,已是殘火餘燼,薪柴,已所剩無多。願這簇殘火,在輕風的吹拂下,再漾出幾點星火吧。
2015年元旦於深圳
段書偉簡歷 (學號787014)
男,漢族,1951年10月3日出生。籍貫:河南澠池。文學碩士,高校教師,教授。
1978年至1982年夏,武漢大學中文系學生。河南(鄭州)考生。
1982年畢業分配至鄭州大學中文系漢語教研室。
自1982年起,一直在高校任教,所歷學校有:鄭州大學、深圳大學、韓國外國語大學、香港樹仁大學。主要講授古代漢語、訓詁學、目録學、古典文獻學等課程。多次獲教學優秀奬。學術研究方向主要爲:古典文獻學、訓詁學、文選學。自撰及參與編撰學術專著多部,其中《榕村語録》(點校)爲國家重大科研攻關項目《儒藏》子項目,《通俗文輯校》獲1993—1994年全國古籍圖書優秀奬,《通假大字典》獲河南省社科二等奬。所發表學術論文有影響者如《關於文選李善注》、《文選李善注引用通俗文評述》、《清代〈文選〉通假字研究》等曾被人大報刊複印資料、中華書局編撰的論文集全文轉載。曾被國家教育部聘爲“跨世紀優秀人才”和“國家社科項目”通訊評審專家,1999年被評爲鄭州市先進教育工作者。曾任“中國文選學研究會”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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