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發垂髫初懂事理時的傷痕最是難忘:5歲喪母,戴孝的袖圈嚇着了幼兒園的小朋友,誰也不敢與我牽手,老師只好讓我靠邊站。看着他們歡樂地嬉戲,一種被“遺棄”的悲傷牽手喪母之痛就此入駐心房,繽紛落英在身周鋪成了一個花環……
1958年底教中學的父親被補劃“右派”,翌年我小昇初“被靠邊”,無奈復讀一年。白眼繞着你,是另一種“花環”。個不高却只能坐最後排,有老師更直斥我爲“小右派”,未諳世事已爽了一把人無尊嚴的悲哀。
初中入讀華僑中學,父親摘了“帽”却也摘了教職,困窘的家僅能供我讀一年。因學習成績優异,校方破例讓我半工半讀。每天課後到食堂當勤雜工以扺學雜住宿費,每月4元的最高助學金着落了伙食費。同學多是僑生,那是三年困難時期飢餓大地上一群還能吃得錦衣玉食的驕奢之花。充斥在同學之間的是巨大的生活落差與讎視心理,既窮成績又好的我更易招妒,受欺辱便成家常便飯。應是不識愁滋味的少年,常將愁苦勞苦悲苦隨身把玩。一次14歲體能難以承受的勞作對胸椎的重創,釀下了此生如影隨形的疾患。
高一時父親離世。倆妹妹輟學隨姐姐當綉花工,加上我的客串,三根半針綉出全家的生活跟我的學費,這是相依爲命、柔情相牽的花環。其時自詡倆“雅號”:一曰追日高手,作業必在日落前完成,賴以爲生的刺綉活更需要僅有的煤油燈光;一曰曬月搭檔,同學送的上衣搭舅舅的褲子是我的秋冬校服,晝服夜洗只能曬月亮。外加一“帽子”:已死的摘帽右派的兒子仍是“狗崽子”,拜其所賜,“文革”中我得以不做對不起老師的事。
“文革”在埋頭備考時降臨,於是放下課本鬧革命。原已報考山東海洋生物學院,妄想“志在滄海”;此時上山下鄉成了唯一的出路,被迫“志在青山”。“大串聯”時節,我“扎根”到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五指山區的一個小農場。這裏是雷雨交加的雨季連着狂風亂作的風季,蔬菜難以生長,熱帶森林遮天蔽日。成團的蚊子與成群的山螞蝗齊飛,苦澀的鹽飯共刷白灰的茅屋一色。周邊的黎村苗寨仍是刀耕火種的原始方式,我們的勞作也多靠一長一短兩把砍刀。白天戰天鬥地,晚上鬥私批修。我虔誠地通過勞動“脱胎换骨”,自虐式地與青春搏命,傷病更乘機爲虎作倀,肆虐摧逼。在難以堅持時,腦裏總像有人催你尋求解脱,但自殺也是罪,叫“自絶於人民”。一次山洪暴發時搶修水壩的戰鬥,成全了我“慷慨赴死”之心,我榮幸地被冲下去淹到水裏了,惜乎没死成。據説,見過那道神秘白光的人將戴上幸運的花環。也許是,至少我不再賤待自己了。適逢需要會寫美術字的人到縣裏辦“農業學大寨”展覽,我先毛遂自薦,再通宵熬會了仿宋體。此後這雕蟲小技爲弱軀争得不少喘息之機,爲苟延殘命出了大力。在多次展覽中向幾位美術人(現均爲專業畫家)學到足以應付的美術技能,1976年尾告别我爲之付出“黄金十年”(18—28歲)的小農場,告别“知青”身份,調任縣電影院美術宣傳員,忙却很快意。但畢竟是政治風暴刮去的,總想飄回去。
恢復高考成了我離島的“救命稻草”。77年考中州師範學院,未能出島;78年改報文科,被録入武大中文系。平生最怕寫作,文學白痴一個,竟要去“文學研究的殿堂”,心裏忐忑不安。但唯一機會不容錯失,雖有颶風斷路相阻,我硬是輾轉到了武漢。許是屈抑的人格得以舒展,禁錮的心靈承蒙釋放,許是中外名著美的熏陶,流離之軀暫得驛站,很多也許,使四年大學生涯成了我人生最快樂的時光、安放心靈的天堂。盡管癱痪前期症狀帶來陣陣恐懼、缺乏文學細胞學得手忙脚亂、創造了比全校女生跑得都慢的百米紀録……校園生活還是令人難忘:大考前夜絡腮大漢仍陪我夜襲十幾裏看電影,校園除夕河南女同學包的正宗餃子……還有寢室裏的“私房話”與“小秘密”,珞珈櫻花璀璨之美……在在織成一個魂牽夢繞的“花環”。
畢業後棄文從政,先在地質局後到旅遊局。幾經風霜不忘功德初衷,認真做事無愧中文之筆。39歲從一個新行業的科員做起,滿4年昇一級,直到超齡不能再提。53歲本是當打之年,但已是眼看不住格子手攥不穩杆子,只好激流病退。雖兩袖清風,但得國家眷養,可以説是我人生的第三次“人民助學金”(第二次是帶薪讀大學)。
我的愛情和婚姻是紙花串成的花環。“愛情第一人”是高中畢業前的學妹,初戀撞在窮困潦倒上,且很快我赴天涯,她在家鄉;精神約會在她家人的阻撓中持續了十年,終以我出島無望而成“契可尼效應”。作爲無父無母兼本科畢業新鮮出爐的“剩男”,我成了很多替權貴之家的“聖女”羅致快婿的婚托們的獵物,但脊椎炎提醒我别做春秋大夢,爲婉拒這些好意常常不得安寧。40歲匆忙結了個“錯婚”。有星座書將白羊座與天蝎座列爲孽緣,因其“思想及性格差距甚大”“很難溝通”,由愛轉恨時,“天蝎座會想盡辦法毁滅對方”。我的經歷全被言中,身心交瘁的十年之癢成爲我一生的痛苦歲月。雖果斷離婚避了毁滅之灾,但也給兒子留下了永遠的痛。
貧病總是交加,是套得最久的“花環”。初中時曾發高燒,僅有的兩毛錢除去五分錢醫務室“掛號費”、五分錢診療費、只够買半片藥吃。回去已暈倒,被雨淋醒時我已被木板抬放在宿舍後猪圈旁。我驚喜竟買到了回生的“仙丹”。高中時得肝炎,硬是用石螺湯喝好。到海南逃不脱瘧疾,每月至少打一次擺子,奎寧在殺死瘧原蟲的同時也把你弄成鬼樣。少年的脊椎創傷折磨到1976年,有了被認可的西醫結果:頸2、3椎後緣增生,診爲頸椎綜合症。1986年查知頸、胸、腰椎共8塊椎骨增生,叠加韌帶鈣化、生理曲綫變直等,診爲肥大性强直性脊椎炎。這只“刺猬”弄得我百孔千瘡、周身傷痛异彩紛呈。醫生私下説是“不死的癌症”,經中西醫各種手段果然“癌”然不動。憑着1980年《體育報》連載的鶴翔樁氣功,我30年如一日與這“刺猬”糾纏至今,已漸佔上風,勝利在望。30年來天天感受到“氣”在體内運行和治病的神奇力量,讓我確信:“氣”之爲物,當屬現代科學未能發現的、占宇宙95%的“暗物質”和“暗能量”。没準氣功的内視功能是發現“暗物質”和“暗能量”的一條蹊徑。果如是,善莫大焉!
叠加那些“花環”,離婚已十一年半,進入退休也十年多,無法正常作息起居、生活自理艱難,哪一項都足以築起孤獨的高墻。但我拒絶築起心底封閉之墻,我不想跌入孤獨感的黑洞。被稱爲“生命毒藥”和“人類最大恐懼”的不是孤獨而是孤獨感。主動“享受孤獨”是身處其境而戰勝孤獨感的一種積極心態。享受孤獨,可以發現自己的特殊之美,可以把破碎的心片重新粘上,可以放縱自己的想象,可以讓心靈飛揚。孤獨其實很美,“孤舟蓑笠”“獨釣寒江”,自由寧静,無拘無束。我雖不具古人憂樂天下那種壯美的孤獨,也不享有採菊東籬般幽美的孤獨,但却能在喧囂都市墾出一方自我心靈的桃源。我享受孤獨不出塵不遁世,只是隔着“花環”看世界。拒紛擾於丹田之外,納真情於江湖之中。既有交際,必有孤獨,二者都是現代人應有的素質。縱使你位居九五日理萬機,縱使你感情美滿比翼連理,最好還是創造一些孤獨的機會,因爲只有孤獨才能讓自己溝通自己、自己善待自己,説不定你會發現海樣的珍藏。
附近有位駝背塌胸、四肢屈曲、伏地行乞的“犀利哥”,閒聊得知也是强直性脊椎炎患者,同病相憐頗讓我唏嘘。我慶幸自己在發病前找到了苦鬥病魔的方法,生命没有被它壓垮,尊嚴没有被它碾碎。從14歲半工半讀開始,推煤車,捶石子,糊火柴盒,刺綉編筐,耕田插秧,餵猪趕牛,挖井砌墻,辟園割膠,育苗嫁接,伐大樹抬棺材……無論粗細輕重臟賤,幹了不少體力活;也曾沾染丹青,舞文弄墨幹了些腦力活。没有大智慧但有小聰明,用病魔漏下的精力,虎口奪食般地學習工作,總算自食其力,修得正果。多苦難或許很“杯具”,但“杯具”歷經生命祭壇的修煉已充滿鈍感力,盛的雖非瓊漿玉液却是更其寶貴的生命復製的晶瑩水滴。63歲了仍不想説老人話。從生往死想,是一天比一天衰老,但從死往生想,今天永遠比明天年輕。與晨僵搏鬥完只要能起床,我就精神抖擻地過上自己最年輕的每一個今天。人説,人生不外三件事:自欺、欺人、被人欺。然則,於被欺之餘,自欺欺人地過得自在一點,不亦樂乎!
2010年3月
黄應鎬簡歷 (學號787022)
男,漢族,1947年4月14日生於粤東某市一教師之家;籍貫: 廣東潮安。
1953年—1959年,讀小學(含昇初中被阻復讀1年)。
1959年—1966年,讀初、高中,畢業時逢“文革”禍起。
1966年—1978年,五指山下知青,戲謂“黄金10年;其間1976年—1977年,恃才調入縣電影院從事美宣工作。(77年高考見録海南黎族苗族自治州師範學院,未就。)
1978年—1982年,負笈珞珈山,榮任中文系78級老大哥;廣東(海南)考生。
1982年畢業後分配至廣東省地質局政治部,先弄地質後搞旅遊。
千禧年前夕,因經年奇疾煎迫,棄處職而退養。
今逾10載,日與晨僵相周旋,練奇功,有神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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