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於五嶺之一都龐嶺下一個小縣城裏,跟着姥姥度過童年時期。六年以後,被舅舅接到桂林市,在那裏開始了小學學習生活。再後又隨父母來到桂南,在那裏上了中學。
學校的生活已經淡忘,只記得當時很聽話,很馴良,成績也很好。從小學到中學一直是老師的寵兒。我自己也充滿了幻想,充滿了憧憬,沿着這條路走下去,進入神聖的科學家的殿堂。
在高中第一學年的第二個學期,“文化大革命”開始了。我茫然,我逍遥,時不時還想在喧囂聲中擺下一張書桌。風暴却常常把我卷入現實。寵愛我的老師一個個被風吹雨打,被寵愛的我却無力去爲他們遮一遮風雨。由此我認識到自己天生的懦弱。一個黄昏,一位長着强健的三角肌的高年級學生揮舞竹鞭,狠命地抽打一位年老體弱的女教師,只因爲她不承認自己是“牛鬼蛇神”。女教師痛苦地連聲哀叫,却没有人挺身喝叫“放下你的鞭子”。這個鏡頭長期在我的腦海里定格,也許是對那場運動最深刻的印象。
幻想破滅了,1969年春天,我又回到家鄉農村,家鄉母親以寬廣的胸懷迎接了我。我跟着社員一起出工,干遍了一年四季所有的農活。我爬上高高的都龐嶺砍柴,挑着擔子蹣跚地往下走。當快到家的最後一段路,我頭髮虚,眼發黑,雙脚顫抖,時不時涌起把擔子往山溝狠命一甩的念頭,然而嘴上却喃喃地念叨:就到了,就到了……以後,我干活到了最精疲力盡的時候,腦海常常回閃這一刻的鏡頭,往往就增添了不少“挺”的勇氣。
我的樂園是村裏的大隊部。勞作了一整天,晚上一大群男女青年就聚集在大隊部編戲排戲,然後到各個村子演出。“樂者,樂也,人性之所必不免也。”(《荀子·樂論》)雖苦雖累,却也愉情悦性。藝術的虚幻境界(哪怕是最拙稚的藝術)能使人迷,使人醉,正是它伴隨着我度過“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生活。
不料,經過兩次縣文藝匯演,我竟然被縣專業文藝隊調去當專業編劇。1974年,我創作的文場劇《瑶山教師》在地區文藝匯演出盡風頭,六期的《匯演簡報》竟有三期大登對於這出戲的讚揚文章。一時間,悠揚的文場曲唱遍桂東北十餘個縣。匯演結束後,地區文化局組織了一個由副局長帶隊的修改班子,準備修改後代表地區參加自治區文藝匯演,却要把原來艱苦奮鬥的主題改爲反教育黑綫回潮。我天生對路綫鬥争是外行,折騰了好幾個月,最後因當年自治區没匯演(因批判《三上桃峰》)而作罷。
在文藝隊幾年裏,我隨隊下鄉演出,走遍了縣裏的山山水水,吸吮了大自然的天靈地氣,也培養了我對大自然的深厚感情。我時常想,有哪一天不在文藝隊幹了,我一定要帶着全家在大山深處哪個學校當個教師,教十幾個學生,種一兩塊菜地,賞月色溶溶,聽松濤陣陣,意愜矣,願足矣。
1976年中國政治生活發生重大變化,1977年恢復高考,已經成家立業的我,對此似乎没有激起多大興趣。到了1978年,大概是早年積澱下來的潜意識以某種形式被觸發了,終於走進考場,被第一志願學校武漢大學録取。
珞珈山是美麗的,大學生活是美好的,課堂的講聽、宿舍的切磋、圖書館的遊覽,拓展了我的視野,增長了我的才智。然而,年近三十的人難免有屬於我們這茬人的想法,每晚從教室回來躺在床上,不由得就想起都龐嶺下小縣城裏那個温暖的家。四年的本科生活即將過去,我又面臨新的選擇。以當時的情况,我再回到小縣城工作已不可能,因而分配到哪裏都有個家屬調動的問題。按當時的政策,研究生學歷要比本科生學歷優惠,於是又咬咬牙考上了研究生,進入北京大學學習。
北大的未名湖也是美麗的。一個同學曾經對我説,全國最漂亮的三所大學,你已經讀了兩所了(還有一所是厦門大學),該滿足了吧!我的意趣確實也在乎這山光水色,如同在武大經常上珞珈山漫遊一樣,我也經常到未名湖畔散步,亦清爽,亦虚空,而且不時在湖畔遇見同樣散步的朱光潜等名人。
基於對大自然的興趣,我的碩士論文題目選了《中國山水傳説研究》。我利用有限的經費,跑遍了大江南北武夷、雁蕩、峨眉、富春等名山勝水。論文以後改成論著,被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選中。接着就是學術著作出版難,一直到九十年代,才又縮成《廣西山水傳説探美》,由廣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畢業後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在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南方室工作。三年以後,全家從廣西轉來北京,終於又過了上團聚生活。
少數民族文學多藴藏在遠山僻野、叢林莽原,待挖掘、待整理。不過也正對我的意趣。我曾爲着完成國家級重點項目原始性史詩研究,到了廣西大瑶山、四川大凉山、雲南阿佤山、西雙版納等地的村村寨寨。我的感覺是仿佛進入了一個時空隧道。如果説,前些年我體驗的是大自然的原始狀態,那麽從此我不但體驗了大自然,而且體驗了社會的原始狀態。進入阿佤山的時候,只見雲霧之上,隱隱約約地顯露出一片山頭村寨,又時隱時現,恍如看到仙山瓊閣……
然而,最使我心摇意蕩的是少數民族文化生活中那麽一種野性,那麽一股野氣。大酒大肉,狂歌狂舞,没日没夜地唱,没完没了的跳,還有祭儀、巫音,使人飛揚,使人放縱……此情此境,有幾人能享!
近些年來,我越接觸南方少數民族文學藝術,越感受到它的獨特魅力,它的原始性、混融性、浪漫性以至狂放性。它曾參與創造了《山海經》、《楚辭》、《莊子》、《竹枝詞》等不朽篇章,它爲中華民族文學貢獻了盤古、盤瓠、洪水等神話和原始性史詩、英雄史詩以及諸如《孔雀公主》、《阿詩瑪》、劉三姐民歌等著名作品,它與漢族文學傳統形成了互補互襯關係。於是,這幾年來,我下功夫在整個大中華文學史的背景下審視南方少數民族文學,寫作《中華民族文學關係史》(南方卷)。我曾經到過傳説中孔雀公主七姐妹沐浴的金湖、景真公主傳遞葫蘆信的流沙河、阿詩瑪遇險的石林、劉三姐對歌的山峰……好好想,好好寫。此書如果年内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將是中國第一部民族文學關係史,或第一部從民族文學關係角度進行研究的中國文學史。初稿完成以後,我還戰戰兢兢,東敲敲,西打打,力争少出點錯,少挨點駡……
我很懷念大自然,常想着如果哪一年我不幹了,深山老林泉邊月下的一座草廬是我很理想的歸宿。
1998年3月
劉亞虎簡歷 (學號787029)
男,漢族,籍貫:廣西灌陽,1949年6月3日出生於廣西,那是五嶺之一都龐嶺下一個小縣城,跟着姥姥度過童年時期,六年後,被舅舅接到桂林市讀小學,後又隨父母來到桂南上中學。高中第一學年的第二個學期,“文化大革命”開始。
1969年春天回到家鄉農村。其間,白天勞作,晚上編戲、排戲、演出。參加過兩次縣文藝匯演,被縣專業文藝隊調去當專業編劇。
1977年恢復高考,因已成家立業没想考。1978年終覺不甘,走進考場,被第一志願學校武漢大學録取,廣西(桂林)考生。1982年畢業時考上北京大學民間文學研究生。
研究生畢業後分配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在少數民族文學研究所南方室工作。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民族文學所南方室主任、研究員;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神話學會副會長。
主要學術成果:
獲部級二等以上奬項(三項):
《神話與詩的“演述”——南方民族叙事藝術》獲中國文聯主辦第九届中國民間文藝山花奬·學術著作奬(相當於一等奬)(2009)。《南方史詩論》獲國家新聞出版總署、國家民委主辦第五届中國民族圖書奬二等奬(2001)。《中華民族文學關係史》(南方卷)獲中國文聯主辦首届中國民間文藝山花奬學術著作二等奬(2001)
出版專著(九部):《神話與詩的“演述”——南方民族叙事藝術》(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天籟之音——侗族大歌》(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5)、《多彩世界——西部藝術》(河北少年兒童出版社,2003)、《中國南方民族文學關係史(先秦秦漢魏晋南北朝卷)》(民族出版社,2001)、《荒野上的祭壇——中國少數民族祭祀文化》(北京出版社,2000)、《南方史詩論》(内蒙古大學出版社,1999)、《中華民族文學關係史(南方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廣西山水傳説探美》(廣西人民出版社,1994)、《原始叙事性藝術的結晶——原始性史詩研究》(内蒙古大學出版社,1991)。
獲優秀等級結項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神話與詩的“演述”——南方民族叙事藝術》。
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