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大半輩子,下鄉不算,只從事了一種職業,就是編輯。
1982年,我從武漢大學中文系畢業的時候,已近30歲。選擇就業,當時有各種機會。60個同學,分配到北京工作的名額有16個,崗位則有政府部門公務員、教師、公司職員、各大新聞媒體記者、出版社編輯等。我當時是班長、黨員,學習成績不錯,畢業論文演講比賽獲得第一名,特别有利的條件是,全年級同學中只有我一人父母在北京。同時係裏領導曾與我談話,建議我留校,教外國文學課程,並承諾送我去美國進修。可以説那時我選擇職業的優先權很大,想做什麽都不難實現。但自我評估後,我覺得從政做官不是我的興趣所在,我的書生氣也不適合經商,至於做學問,雖心向往之,而力有不逮,因爲“文革”10年,光在東北農村下鄉就占了6年,被躭誤得太慘,哪怕奮起直追,也屬先天不足。在大學期間,我發現可能是因爲從小愛讀書也愛思考,加之先前已有一定的社會生活閲歷,所以在文學評論方面,常常可以表達一些獨立見解。若是以“才、學、識”來衡量,在同學裏面比較,我的“才”比不上方方、王家新、高伐林,我的“學”比不上陳晋、喬以鋼、於可訓、楊勝群、段書偉等一批人,唯有“識”,也就是對作品的判斷力、鑒賞力和眼光,我或許不輸給其他人。我需要選擇一個可以發揮自己長處的職業,於是我决定做編輯,到人民文學出版社。
上班以後先做了10個月的校對,然後面臨在出版社内分配工作部門。同來的6個大學生,只我一人是黨員,所以格外受重視,很快被社領導相中,作爲政工幹部培養。分部門時,其他5人都如願以償地進了編輯部,只我一人被分到人事處。我没去報到,想找領導蘑菇一下。一天在大食堂,我見總編輯屠岸先生獨坐一桌埋頭喫飯,就凑過去。我問他,可不可以給我一個做編輯的機會?我告訴他,其實我心理壓力很大。武大畢業時,中文系教授陸耀東老師知我分配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特地把我找到家裏耳提面命,説那可不是一個好待的地方,干不好是會被踢出來的。所以一定要努力,雲雲,言猶在耳。我説我知道自己未必勝任編輯工作,但我之所以選擇來這裏,是爲了做編輯。我希望能有一個機會,哪怕只是兩三年時間,讓我嘗試一下,看看自己的能力究竟如何。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如果嘗試失敗,我會無怨無悔地做政工幹部。屠岸先生聽了,看着我,沉思了一會兒,只説了四個字:一言爲定。於是,我被安排到人民文學出版社現代文學編輯部理論組。
人民文學出版社是一個極好的工作平台,不僅面對的作者大多是文壇耆宿、名家大師,而且編輯部中也是名流雲集,嚴文井、韋君宜、屠岸、牛漢、緑原、樓適夷、聶紺弩、舒蕪、蔣路、徐磊然、劉遼逸、陳邇冬、王利器、龍世輝、王笠耘等老一代名編當時都還没有退休,一開會見到這麽多令人仰望和崇拜的人物,着實讓我震驚。於是暗下决心,向老編請教,從頭學起。我在理論組,聯繫的都是文藝理論家,我記得自己編輯的第一套書是《胡風評論集》,繼而又編輯了唐弢主編的高校文科教材《中國現代文學史簡編》等等,同時與大批的作家、評論家建立了聯繫。其中很多人與我的聯繫保持了30年,例如王蒙、劉再復、李敖、馮驥才、楊義、閻綱、吴泰昌、楊春時、郭楓、白燁等,後來都成了很好的朋友,基本上是我每到一個新單位,他們都會一如既往地支持我。
老編輯告訴我,最重要的有兩條,一是編什麽,你就要關注什麽,鑽進去;二是做什麽書,得像什麽書,既要符合規範,又要符合讀者期待。我剛接手做《中國現代文學史簡編》時,爲了和主編唐弢先生探討書稿中的遺留問題,我找來了國內出版的四五種版本的現代文學史著作,以及海外學者夏志清和司馬長風的著作,進行對比閲讀,試圖發現問題。在屠岸先生主持的青年編輯座談會上,我談了自己的作法,屠岸當場表示,“李昕的路子是對的”。後來,我的業務發展果然一路順風,一年後開始負責理論組的工作,三年後擔任編輯室副主任。
我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工作了14年,這段時間我被培養成一個訓練有素的編輯,同時積累起作者資源。看到自己親手編輯的圖書受到歡迎,引起反響,我感到很快慰,樂此不疲。這中間有兩次機會可以重新選擇自己的發展道路,一是1986年,擔任清華大學外語教授的父親通過美國友人爲我聯繫好美國留學,可以邊當助教邊讀研,條件很優越;二是1993年,香港有位地産商要在北京開公司,建議我“下海”當老總。兩次我都婉拒了,原因在於,我認爲當編輯適合我。199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有位副社長退休,當時我是社長助理兼編輯部主任,社長陳早春找我説:“我是把你看作接班人的,你需要多方面的鍛煉機會,來做這個副社長主管發行吧。”我説:“我不能脱離編輯崗位。”他説:“那我叫你兼管一個編輯室不就行了?”我説:“不行,我要以編輯爲主業。”這樣我就放過了一個提拔的機會。
1996年,天上掉餡餅被我接住,我被調到香港三聯書店任職。前後8年,先做副總編輯,繼而做執行總編輯和總編輯。但香港市場狹小,商業却發達,出版運作與内地相比難度大多了。我把這比作在深井裏游泳,水既深又冷,非充滿活力且技巧嫻熟無以自保。由於很快就遇到亞洲金融風暴,書業作爲非基本生活必需之行業,受到重創,許多出版社難以爲繼。那時最擔心的不是出版社能不能完成贏利指標,而是能否維持出版社生存,能否保留住一支基本的專業隊伍。因爲,在那種環境下,年底一算賬,賠了錢,只有炒人,别無他法。人炒光了,出版社就關門大吉。所以那幾年,精神壓力之大,難與外人言。記不清有多少次夢中驚醒,也記不清有多少個不眠之夜。總算是最後渡過難關,同時留下了一批好書。這裏特别要感謝三聯前輩藍真、蕭滋等老先生給予我的教誨,我從他們身上時時感受到出版人的信仰和激情,深刻理解了編輯應具備的責任和使命,智慧、膽識和擔當,從而樹立了出版人的文化理想。
派赴香港工作是輪换制度,8年後我被調回北京。香港方面的領導找我談話,問:“你一定要回北京嗎?是不是可以考慮留在香港聯合出版集團設在深圳的公司?”北京這邊,也有不止一間出版社歡迎我去做社長或總編(這樣的事情以後幾年又發生過兩次)。我當時一心要回北京三聯,繼續做編輯,所以其他選擇一概不考慮。但實話説,其他的選擇,要麽收入高些,要麽職級高些,總之都更爲實惠。這些我並不在意,我覺得自己需要一個做書的好平台,哪裏能讓我編好書我就在哪裏。我在北京三聯工作了9年,從副總編輯到總編輯,經手的圖書又有1000多本,加上前期編的,總共應有兩三千本吧。這些書秉承老一代三聯人開創的出版傳統,不僅領先一步、傳播思想、啓蒙社會、服務大衆,而且追求一流、倡導新鋭,受到社會好評。其中有不少圖書是我親自策劃組稿,親自編輯審稿,親自營銷推廣的,也有一些圖書是我絞盡腦汁、費盡周折、歷盡辛苦才得以促其問世的。看到這些書,我感到欣慰、滿足、無憾。
我於2013年7月11日從三聯的總編輯的崗位上卸任。我在退休感言裏説:
“我感到自己是幸運的。其一,我趕上了改革開放後出版業高歌猛進的時代,時代的大背景和環境,激勵和鞭策出版人積極進取,有所作爲,實現文化理想,這樣的時代過去不曾有,而今後也未必可以持續;其二,我找到了適合自己發展的平台,從一開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就受到優良傳統的滋養,此後調换兩個單位(香港三聯和北京三聯),都處在十分重要的崗位上。平台和崗位使我得到别人難以得到的鍛煉,給我創造了别人未曾擁有的機會,爲我提供了别人難以掌握的資源,使我這樣一個原本平庸的中品之才,取得了超越自己才能的成績。”
其實,我還有一句話没有説,那就是,我應該感謝自己始終如一地堅持了人生道路的選擇,同時感謝我的家人,他們知道我爲此放棄了什麽,却仍然義無反顧地支持了我的選擇。
李昕簡歷 (學號787030)
男,漢族,1952年9月22日出生於北京。網名:bjll。籍貫:北京市。曾作爲知青在吉林省插隊。
1978年秋考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吉林(白城)考生。
1982年畢業於武漢大學中文系,分配至人民文學出版社。曾擔任該社校對、編輯、理論編輯組組長、社長助理兼當代文學第二編輯部主任。
1996年被派赴香港工作,先後擔任香港三聯書店副總編輯、執行總編輯和總編輯。
2005年回京後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任副總編輯、副總經理,2010年任總編輯,2013年兼任三聯生活書店總編輯。
2014年7月退休。
曾於1994年被評爲首届全國中青年優秀編輯,2013年被“深圳讀書月”評爲“年度致敬出版人”,是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的出版專家。工作之餘,從事文學和編輯學研究。爲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南開大學、河北大學的兼職教授,北京印刷學院兼職碩士研究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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