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由混沌初開,終將歸於混沌,人生何嘗不是如此。混混沌沌大半生,總想活個明白,終於明白了難得糊涂。到了喜歡回憶往事的年齡,多數往事仍是一片模糊。拾得只鴻半爪,以記過去的混沌生涯。
喧鬧童年
本人1957年農曆7月18日出生於湖北浠水縣關口區胡河公社豐勝大隊第十小隊(現爲關口鎮學院村六秀塆村民小組)。其時國内正在搞大鳴大放,故父母給我取名爲“暢鳴”(後來自作主張改爲“倡民”)。由於父母在縣裏和公社工作,我幼時與祖父母一起生活。我的一位遠房哥哥在關口區委辦公室當秘書,是區裏的“筆杆子”。祖父要我以這位大哥爲榜樣,説將來能有他那樣出息就好了,還準備以他的名字作爲我的號,但因我母親反對而作罷。母親則以我舅舅爲榮——舅舅是周邊幾個村解放後考取的第一個大學生,畢業於華中師範學院,當時在羅田縣城關中學任教,頗受鄉鄰們尊重,自然也對我們有很大影響。祖父念過十多年私塾,不善農桑,却通文墨,我得以接受了“早期教育”,上學前已識得一些字,也從小受到了書中自有黄金屋、書中自有顔如玉之類觀念的熏陶,把讀書看得比較重要。
我發蒙的學校是一座仙姑廟改建的,只有三位老師。因爲開班不全,我小學一年級只讀了半年,二年級讀完後,又跳到四年級。“文革”伊始,天天莫名興奮地跟着遊行,開批鬥會,還曾經揣着5毛錢,跟隨幾位高年級同學步行去一百多公裏外的副統帥家鄉參觀,半路上因炎熱飢渴而中暑,差點丢了小命。後來仙姑廟被拆,學校停課。一年後,原來的小學變成初中,小學改由大隊辦。高年級同學對我説,還讀個麽小學唦,上初中去!於是,我背起書包,端着墨水瓶,從小學五年級直接跑去上初中。算起來,我只讀了三年半小學,童年就在吵鬧(鳴放)中開始,在吵鬧(“文革”)中結束。
懵懂少年
1967年,家鄉爆發流行性乙型腦炎,我未能幸免。在家高燒兩天後,母親從公社趕回,請了兩位鄉親,用竹床綁了個擔架,步行70裏,抬到縣醫院救治。據醫生説再晚幾個小時,就没得救了。鬼門關上走了一遭,給我留下了嚴重後遺症,反應遲鈍,耳朵也有些聾,語言交流困難,人送一個頗有老莊意味的綽號:混沌子(傻瓜的意思)。後來雖然略有恢復,回學校混着時日,但同學的嘲笑和大人的憐憫,使我極度自卑和自閉,只有在書中尋找一些寄託。我到處搜羅各種書籍,一次還和同學一起撬開老師的房門,偷了幾本學校收繳的“四舊”書刊。由於作案手段拙劣,老師很快破了案,見“案犯”中有我,驚奇大於氣憤,居然没有上綱上綫開批鬥會,只讓我們寫了份檢討書了事。
對於初中學了什麽,已没有多少印象,只記得學過農機知識。兩年初中讀完,附近的官橋小學(完小)辦瞭高中班,我們趕馬混騾子的就成瞭高中生。1971年,社會上傳言要恢復高考,使學子們重燃希望。因“文革”停課而無學可上的老三届初中生,甚至還有老三届高中生,都跑來跟我們一起上高中,當時就被稱作三代同堂。老三届同學造過反、串過聯,有的還跑到北京見過偉大領袖,見多識廣,狂熱浪漫。他們談理想人生,我們近朱近墨,潜移默化,漸漸成爲一幫狂妄少年,自命不凡,志存高遠。盡管睡着30多人一屋的大通鋪,肚子常常餓得咕咕叫,我們倒也安貧樂學。有時上完晚自習,還會與幾個同學跑到後山坡上,對月抒懷,神遊萬裏。然而,畢竟是小學辦高中,而且政治依然居第一位,我們能學到的知識實在有限。1973年春季高中畢業時,我才15歲多,就此走過了求知的最佳年齡,學了點一知半解的知識,居然背上了知識青年的名號,懵懵懂懂地走向了社會。
莽撞青年
此時我家已隨父母遷至縣城,吃上了商品糧。但城鎮知青必須下鄉,自幼在農村長大的我,在時代大潮的席捲之下,又挑着行李,不情不願地回到原籍,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當時的知青政策是下鄉滿兩年,就有被推薦上大學的資格。我懷揣着一綫希望,來到豐勝大隊茶廠,參加開荒、栽茶、施肥,學會了手工製作緑茶。茶廠不缺菜,但缺食油。肚子裏没啥油水,飯量就特别大,一頓能吃一斤半米飯。實在寡不過,只好從家裏帶一瓶猪油去拌飯吃。盡管我認真接受再教育,努力想表現得好一點,去争取被推薦上大學的機會,然而,事實上所謂群衆推薦早已演變成比出身、比關係、比門路,自己的父母無權無勢,招生的名額不可能落到我頭上。
兩年後,我被招工到縣農機廠,在金工車間當學徒,學的是車工。此時我感到夢想破滅,看不到希望,空閒時就和幾個工友去喝酒,經常喝得酩酊大醉。偶爾寫一些標語口號式的詩向報刊投稿,一次收到人民文學雜誌社的退稿信時,廠辦把我叫去問了半天——他們也是頭回看到國家級雜誌社的信封。1977年冬天,中央决定恢復高考,這對我們來講才是真正的春雷。距考試時間只剩一個月了,廠裏竟卡着不讓我報名(報名需單位批準)。人被逼急了真的什麽事都可能幹出來。我像瘋了一樣四處找人反映,從工業局到教育局,從招辦主任到管教育的縣委副書記,最後直接闖到縣委書記家告狀,終於争到了報名資格。高考初選名單下來,我的名字赫然在列。却不料廠裏在政審材料中做了手脚,最終未被録取。我痛苦至極,跑到一個無人的河灘像野狼一樣嚎叫,怨恨命運不公。1978年,新的招生政策出台,其中最重要的一條是政審材料必須由本人簽字,不用擔心遭人暗算。皇天不負有心人,我終於被武漢大學録取,弟弟也收到了武漢鋼院的通知書。弟兄倆同時考上大學,小小縣城爲之轟動。
求索盛年
戴上武大的校徽,自覺春風得意。誰知到校没幾天,就接到父親病危的消息。我和弟弟匆匆趕回縣醫院,彌留之中的父親睁眼看了看我們,眼角滚下幾滴泪水,就溘然長逝。作爲長子,深深體味到家中塌了頂梁柱的悲凉。僅靠母親微薄的工資,難以支撑我兄妹五人讀書。若非當時的助學金制度,恐怕我只能退學。經濟上的窘迫我倒不太在乎,那時大家貧富觀念也比較淡。只是與一幫功底深厚、才華横溢的同學們比起來,我有些底氣不足,又拙於言辭,不善交流,顯得很不自信。上大學前,還以爲文學係是培養作家寫手什麽的,來了之後才知道不是那麽回事。自己既缺乏理論素養,又不善邏輯思維,做研究、寫論文基本上是從零開始。只好惡補理論知識,找一些枯燥乏味的文學評論書看,苦練寫評論和論文,但收效甚微。到了大四,我才找到一些感覺,可惜又要離開學校了,自認不是塊做學問的料。
畢業分配時,我被告知有家單位看了我的檔案,要和我見一面,但只讓我到校行政樓前走一遭,搞得神神秘秘的,並不知“偷窺”者是何方神聖。直到宣佈分配方案時,我才知道被湖北省委辦公廳相中。盡管專業並不對口,當時也欣然接受了。後來慢慢明白,畢業時我對自己缺乏理性定位,骨子裏又有一些農民意識作祟,導致我走上了一條非我所長、也非我所願的道路。
蹉跎壯年
到單位報到後,被安排在信訪處工作。我上大學多少得益於上訪,畢業後又從事信訪工作,這也許也是一種宿命。本人受性格和爲人原則局限,總想守住獨立人格和精神,有時像局外人看别人你争我鬥,在機關上下左右的互動中,顯得有些生澀另類,對處理機關復雜的人際關係不大開竅,瞭解我的人都覺得我進錯了門。但是,當我以微薄之力,爲上訪人奔走呼號,最終有了結果,改變了一個人甚至一個群體的命運,自己也會有些許的成就感;創辦省委、省政府群衆批評建議信箱,開啓了一條民主通道,爲信訪工作從單純平反冤假錯案轉向關注現實問題作了一點貢獻;業餘時間仍做着文學夢,寫了一些評論文章及散文等,還在夏武全、許向明主持的《長江日報》散文徵文中拿過大奬,得到了一筆巨額奬金(150元,當時還真不算少)。
信訪工作接觸的都是一些社會負面的東西,每天與上訪人和上訪信件打交道,常常深度披覽特殊年代的人生悲劇,深刻體驗了人生的苦難與無常,心情備感壓抑。不久病由心生,爲病所困,時做時休。期間想换個與專業相近的工作,也因身體不好等因素而擱淺。生命中最寶貴的十年,在不經意間悄然流逝。
淡定中年
1992年,湖北省委政策研究室爲創辦省委機關刊物《政策》雜誌,將我網羅過來。雖不盡如己意,但因人到中年,懶得從頭起步,也就定下心來,當作職業或者説飯碗,勉力爲之。盡管處世依然木訥懵懂,自知本色難以改變,只能隨它去了。好在政研室以文輔政,靠筆杆子立足,正好回應了爺爺當年對我的期待。十幾年來,除了起草諸如省黨代會報告等文稿,主要是通過調查和研究一些經濟社會問題,爲省委提供决策服務。看到自己的調研成果被采納應用,多少可以對域内經濟社會産生一些有益的影響,雖談不上什麽大事業,但也算一種人生價值的實現形式吧。這個地方於名利上没有多大想頭,少了很多紛擾,倒也落個清净自在,因而心態日趨平和淡定。
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很難説有什麽最佳選擇。只要一路前行,處處皆成風景,關鍵在於欣賞者的眼光和心情,怡人處未必在頂峰。現在想來,當年鄉鄰無意中給我起的綽號,竟與“難得糊涂”有异曲同工之趣。混沌是一種人生態度,至精至明可能活得很累很沉重;混沌是一種人生境界,至清至純何以面對凡塵俗世;混沌也是一種人生歸宿,至高至遠處方見滄海桑田。
2014年11月
郭倡民簡歷 (學號787050)
男,漢族,1957年8月13日出生。網名:胡子。籍貫:湖北浠水。
1963年春—1968年春,浠水縣關口區胡河公社仙姑廟小學學生;
1969年春—1973年春,在浠水縣關口區胡河公社官橋中學讀初中、高中(1971年在浠水縣城關中學插班一年);
1973年10月—1975年11月,浠水縣關口公社豐勝大隊知青;
1975年11月—1978年9月,浠水縣農機廠工人;
1978年9月—1982年7月,武漢大學中文系學生,湖北(浠水)考生;
1982年7月—1992年10月,畢業分配至湖北省委辦公廳信訪處,科員、科級幹事;
1992年10月至今,湖北省委政策研究室黨刊處副處長、社會處處長,省委政研室(省改革辦)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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