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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如影隨形 難舍難分

  此生還能上大學,并且進入武漢大學中文系學習,這在21歲之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

  在那個“以階級鬥争爲綱”的年代,家裏有個“三青團員”兼“右派”分子的父親,那就是塌了天,子女們一生的前途基本上就斷送了。從我來到世界上的那天起,家裏便厄運連連,父親劃爲“極右”被開除公職,從一所重點小學的教導主任發配到農場勞教三年後,貶到一所民辦學校代課,“文革”中又被趕到生産隊去做了農民,直到我上了大學後,他才被落實政策恢復教席。母親也被踢到一百多裏外的山區小學任教,一個人無法撫養三個孩子,我便先後被送到襄陽的姑母和秭歸的外婆家生活,直到1963年回到松滋,在父親代課的村小上學。這期間,年幼的二姐也因父母無法照顧,寄養在别人家,患了白喉被庸醫誤診而殀折。我小學畢業進了大隊小學的“戴帽初中”,這時公社新辦瞭高中,但“五類分子”的子弟一律拒之門外。自知昇學無望,讀完初一後,父母决定讓我休學一年,看看形勢如何變化。其間父母曾想讓我學一門手藝,將來藉以謀生,連師傅都已經找好了,那是村子裏一位手藝和口碑都不錯的木匠。在我的堅决反對下,父母只好放棄。一年後,我離開父親,只身來到百裏之外的山區中學續讀初二,那裏的階級鬥争氛圍相對薄弱,校長是母親朋友的朋友,正趕上了“智育回潮”,我的成績在年級裏始終名列前茅。在校長的一手運作和“包庇”下,我繞過了政審關,僥幸地在异地讀上瞭高中,然後與當地城鎮同學一起下鄉,在湘鄂邊界的知青林場度過三年。如果那次真的輟學做了木匠,也許手藝不錯,衣食無憂,但哪裏還有機會與“老八舍”的兄弟姐妹們成爲同學!

  回想起來,與同齡人相比,缺憾很多。第一,没有强烈的家鄉觀念。父親祖籍襄陽,母親出生在南京,解放前夕兩人在宜昌師範畢業後,爲謀職而流落松滋,由於職業和命運使然,一生都在遷延和動盪之中度過,很少有過安寧的日子。茫然四顧,不知哪裏才是自己魂牽夢繞的故鄉。第二,没有值得懷念的童年。好像從懂事的那天起就特别明白,自己與别人不一樣,得夾着尾巴做人,低着腦袋走路,循規蹈矩,如履薄冰,用自己良好的表現贏得同情,争取前途。什麽歡樂幸福,天真爛漫,與自己的童年基本絶緣。第三,没有什麽遠大的理想。過了今天不知明天是個什麽樣子,昇學、當兵無望,只希望有朝一日招工進廠,脱離農村,成爲工人大軍的一員,找個老婆,生個孩子,平安無事,就已知足。恢復高考的消息傳來,開始頗有些信心不足,1977年勉强報考美術專業,臨考前一月又畏難而退改報普通高校,這樣患得患失,自然名落孫山。同組的知青中却有兩位伙伴上了大學,這才有了動力,便收拾起精神,認真備考。林場領導對我頗爲關照,給我一杆火銃扛着驅趕偷吃花生的鳥禽,不時放一槍鬧個響動表示在崗,整天趴在山坡上背文史地,做數學題。本來學得不好又忘得精光的數學,居然考出了七十多分,自己都有些出乎意料。

  四年的大學生活,基本上是以宿舍爲圈子開展學習和活動的。我們宿舍六個人,三個來自湖北,兩個河南,一個北京,剛好三南三北。讀書期間,一方面是如饑似渴地從課堂和書本裏學習知識,一方面是潜移默化地從同學們身上汲取營養。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除我之外的五個兄弟,他們豐富的閲歷,他們出色的學問才藝,他們的學習精神和嚴謹作風,他們的熱心公益和無私付出,都是通過一件一件生動具體的事例和細節得出的深刻印象,回憶起來猶如昨日。

  畢業前夕,一度陷入茫然,七八級的分配前景並不樂觀,不知命運將把自己抛向何處。那時的分配幾乎决定一個人的一生。我來自荆州地區,同樣來自荆州的鬼馬已經確定去向,這時得知位於家鄉的江漢油田要來招人,很擔心這個指標落到自己頭上。這時,李惠芳老師找到我,徵求我的意見,是否願意去省文聯一家新創刊的通俗文學刊物當編輯,我二話没説就答應下來,可以説有些喜出望外,一是終於有望留在省城,二是當編輯是我喜歡的職業。在畢業聚餐上,看到因爲江漢油田那個指標而害得兩位同學回了家鄉,而本來最應該去那裏的我,却僥幸留了下來,便有一種“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愧疚油然而生,一時控制不住情緒失聲痛哭。少年時受到太多的政治歧視和冷落,看到太多的社會不公和陰闇,但每每在關鍵時刻,總有貴人提携和關照,人心的良善、人情的温暖,給了自己堅强生活下去的信心和希望。認識惠芳老師,只是一次偶爾在“工農樓”教室走道上看到她講民間文學課的風采,一下子被她吸引住了。我並没有選修這門課程,却跟着一直上完那學期的課,最後在惠芳老師的幫助下,補辦了選修手續,參加了期末考核,寒假中回鄉,根據課程要求,采擷了不少當地民間歌謡俚語交卷。可能我的認真、熱愛的態度及考核的成績,給惠芳老師留下了一些印象,因而得到了她的推薦。畢業後,因爲工作的關係,與惠芳老師常有聯繫。最巧的是,有一次雜誌社在泰國舉辦筆會期間,我和學弟晏銀忠在芭堤雅的潜水船上,竟然遇到了正率家人旅遊的惠芳老師,驚喜之餘,深感緣分難得。

  1982年8月,我與格格一起租了一輛三輪摩托拉着行李來文聯報到。格格去的是《長江戲劇》,我就職的是《今古傳奇》,這是一本給販夫走卒芸蕓衆生消遣時光的讀物,當時在主流文壇頗遭偏見,在文聯大院也屬“第三世界”。因爲没有住的地方,整整一年我的行李卷都没有打開過,一直在領導白天用作辦公和休息的房間裏將就。好在運氣不錯,第一次出差成都,雖然與黑白子失之交臂,但在那裏發現了一部叫《玉嬌龍》的長篇小説,當時費盡周折,得以帶回武漢在刊物上連載,刊物的發行量在兩年内從4萬飆昇至280萬册。每到出刊的時候,看着那些扛着扁擔拉着平板車的書攤小販,天還未亮就從武漢三鎮趕到編輯部門口等着要雜誌,心裏便涌出小小的成就感。心血汗水和情感幾乎完全地奉獻給了這本刊物,一晃半生的時光砸了進去,除了其間幾次短暫的下派奔小康、搞社教,時間都在繁忙瑣碎的編稿組稿出差出刊中度過。我是雜誌社的第一名正式編輯,後來逐漸壯大,發展成一百多人的文化企業,我從作品組副組長、組長、副主編一直做到常務副總編,先後兼過幾個版本的主編,被評爲湖北省有突出貢獻的中青年專家,當過三届省政協委員,2012年,在達到免試外語和計算機的年齡後,才申報編審並得以獲批,老道給予了及時有效的幫助。我在副編審的職稱上逗留長達19年,表面上是没有時間復習外語,實際上有一些不思進取。回顧自己的工作,還算認真,堪稱稱職,與“老八舍”那些成就卓著的同學相比,難以望其項背。

  1984年,省文聯從紫陽路搬遷至現在的東湖路翠柳街1號(當時叫東亭二路特1號,後改稱東湖路417號、167號)。武漢“總舵”是老八舍的根據地,而“東水一帶”又是總舵的大本營。文聯作協大院,最初只有我和格格,後來陸續來了方方,老太,老花,附近還住着宋姐,老道,水果湖地區在官場打拼的老巨、胡子、陳菊、鬼馬等人也近在咫尺,留在母校的老蔡哥、李教授更是隔湖相望,但有飯局,可聞香而至,平時也是朝夕相逢、抬頭可見。而一江之隔的十三、霍霍、梯子,更是聚會的召集人和常客。放眼全國,同窗好友如此密集扎堆的情形恐怕絶無僅有,感覺三十餘年來,從來没有離校分手過一樣,大家一起走着,一起説着,一起樂着,一起老着,把生命活出了别樣滋味。“老八舍”的重情重義,在整個武大,當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喫喝玩樂本是俗事,尤其咱們武漢“總舵”這邊,但凡有外地同學來漢,必有聚餐,作爲東道的“漢軍”,召之即來,來之能吃,吃之能侃,侃些什麽,誰也不記得,反正偶爾不到者,往往是大家猛否的對象。其他能記得的就是杯觥交錯,笑語喧嘩,每次都難舍難分,讓酒店的服務員着急。酒宴之後,“鬥院”開張,其他人一夜安眠醒來,急急登録“老八舍夜話”,查看鬥院教授們的戰况如何,輸贏了多少碗熱干面。感覺總舵的酒宴往往只是序幕,如果没有“鬥院”的活動助其餘興,這樣的酒宴就會减色。聚會的理由名目繁多,接風送行,節慶小酌,生日紀念,孩子考學,喬遷之喜,昇職之樂,慰問病情,看球打賭……人不分高下,情不分厚薄,地不分南北,菜不分湘鄂,每個人都能感受到老八舍的平等、温暖、親切、和諧,體會到濃得化不開的同學親情。遺憾的是,那個常把“東水一帶,都算我的”掛在嘴邊的老花,早早地撇開我們,獨自成仙去了。他若還在,我與他將是《長江文藝》新的同事。每次開會,方方總要念叨,老花要在就好了!送老花的時候,我給他擬了一副挽聯:有風度,有氣度,有菩薩肚,緣何漢江難渡;是詩家,是玩家,是美食家,從此四海爲家。他這一走,弄得“鬥院”常常缺兵少將,玩不盡興。唉,這個不説了吧。或許,其他年級未嘗不想如八舍這樣相聚,也决不是缺了資金和時間,他們最缺的,是八舍裏有幾個登高一呼應者如雲,捨得花費時間、消耗精力和金錢,甚至透支身體來組織活動的帶頭大哥。而平凡如我者,更多的時候只是響應者、參與者、追隨者、受惠者。俗語説,同船過渡,五百年修。老八舍三十餘年不棄不離,相親相愛,這該是多少年修來的緣分啊!

  做編輯需要外出組稿,但凡有八舍人駐紮的地方,便是最想去的地方。早年電話還是稀罕物,找人可不怎麽方便。1983年春跑去成都,黑白子隨單位籃球隊出去比賽,左等右等不見回來,只好悵然而歸。翌年再去昆明,把流落此間的不言逮個正着,欣喜之情難表,恰逢週末,不言陪我去逛了石林,吃了美食,還去了什麽地方,已經想不起來。出差北京的機會最多,叨擾也就最爲頻繁。畢竟是天朝帝都,政治經濟軍事文化中心,物華天寶,鐘靈毓秀,這裏集聚着陣容第二龐大的八舍精英。號稱“京軍”,其實大都是“北漂”一族,對於我們這些來京辦事的外地同學,自有一份别樣的親切和體貼。山泊萬忙之中數次招飲;洋布那麽高的官職,還親自爲我排隊點菜,而在重大選題的審批上面常常給我關照;鐵拐抛下公務,提前下班,驅車趕來爲我餞行;老盧、舍人多次熱情做東;城根數次甘當車夫陪我辦事,還遭警察罰款。從最早的家庭餐桌,到後來的高級酒店,環境和菜肴的變化,也預示着八舍弟兄地位和實力的提昇。去的次數多了,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有時只好悄悄來去,不事聲張,生怕給同學添了麻煩。而去其他城市出差,則要大張旗鼓地聯絡約定,生怕像早年成都那次撲空。廣西三杰的豐盛晚宴,長沙酒徒的蘭花豆佐酒,益陽黑白子的江邊小酌,鄭州來教授和施曼娜的正宗燴面,李總與郭社長的香港款待,花城閑雲的自備香茗,還有李書記省府小食堂的精緻午餐及後來招待長征小分隊的湖心夜談,等等等等,至今令人回味,齒頰留香。還記得2005年夏天,我前往江西跑發行,莫得萬舍下手頭工作不管,整整一周陪着我跑遍全省,藉助其人脈資源,幫我取得事半功倍之效,結束時還親自把我從南昌送到景德鎮,再自己坐長途車回去……休怪俺説這些記憶中的鷄零狗碎事,照我看來,正是在這些細節裏,流淌着“老八舍”的難舍親情,流傳着“老八舍”的不朽精神。

  在《今古傳奇》工作了二十八年,結識了很多朋友,行走了很多地方,也經受了一些磨難,悟到了一些人生經驗,從最初的“愣頭青”,變得平和,理性,知足,低調,努力融進團隊。感謝此生給過我幫助的人,感謝工作帶給我生活的安逸,也感謝磨難使我變得堅强和自省。有些事情却是不以人的意志爲轉移的,所謂樹欲静而風不止,越到後來,越感覺與所謂的“企業文化”格格不入,人的尊嚴被視若草芥,金錢和權力成爲一些人精神的主宰,種種尷尬和憤懣,無奈和無助,不屑説,不願説,也不必説。甚至在現代化的管理時代,雜誌社還沿用那種極其反動可惡的保甲連坐法,就很難適應,作爲一個主管領導,方面大員,假如你的手下小編稍有閃失,比如提前一分鐘進了食堂,比如喫飯時忘了關燈關電腦,比如没有寫申報單就擅自上網與作者交流,諸如此類,等等等等,你就要被這個小編連帶着一起重罰並全社通報。你還不能流露絲毫怨言,否則就有眼綫去打小報告,告你不服領導,心懷二志,説不定有更陰損的招數等着收拾你。這種近乎白色恐怖的氛圍令人厭倦,即使如我從小便知逆來順受者也無法平静,再忍下去,要麽神經,要麽短命。這時候,叫唤了幾年的文化系統轉企改制開始實施,於是萌生退意,借機申請回到了文聯。在這裏的工資待遇不足在雜誌社時的零頭,但無怨無悔,獲得了一種解放解脱的感覺,畢竟人生苦短,自由可貴。這是2010年10月的事情。

  2012年春節,我的一位高中好友不幸去世,我趕到他家幫助料理後事,幾天幾夜未曾合眼,駕車返漢的途中幾次打盹,差點出事。回到武漢,格格通知當晚聚餐,既而他臨時有事外出,囑我代爲做東,提前趕去安排。當時困得不行,心想去酒店只有半小時車程,油門一踩,挺一下就到。誰知就在途中的二環高架與洪山側路的匝道附近,真的睡着了,醒來時車子停在兩股道交界的斑馬綫上一動不動,原來是撞在防護墻上反彈至此,既未傷人,也未堵路,只是車子不能動彈。那一刻真是有些後怕,慶幸上天保佑,同學亡靈呵護,得以大難不死。

  2012年7月,有幸受方方之邀,加盟《長江文藝》團隊,擔任《好小説》的特邀主編。方方是我人生中的另一位貴人吧。她的信任,倚重,讓我能够充分發揮和施展,在很短的時間之内,和同事們一起創刊了長江文藝選刊版《好小説》,在文壇上和選刊界站住脚跟,聲名鵲起。可是就在8月8日,創刊工作正在緊鑼密鼓地進行時,我的夫人黄老師在漢口某超市停車場被兩個剛剛刑釋的歹徒綁架了,六小時後才得以脱險。從懷疑出事打110報警,我向派出所求助,所遭遇的冷落讓人憤怒難抑。事後方方通過微博平台,多次轉發和評述我叙述事件經過的微博,發出强烈呼吁。一石激起千重浪,據説引起相關部門的高度重視,公安部電令武漢警方限時破案,這樁轟動武漢的惡性大案,最終在72小時内偵破,兩名歹徒被捉拿歸案。如果不是方方的仗義聲援和呼吁,有關方面不會如此重視,歹徒至今可能還逍遥法外。事實上,每年有很多案子因爲經費、人力、辦案條件的不足而石沉大海,一個普通百姓只能自認倒霉。那些天,“老八舍”的兄弟姐妹們給予了我和家人深切的關懷和慰問,此情此義,終身銘記,不敢淡忘。

  這一輩子,與“老八舍”如影隨形,難分難舍。有“老八舍”,真好!與這麽多優秀的人成爲同學,真好!一轉眼,我們相逢在珞珈山已經37個年頭了,青絲成了白頭,少年成了老叟。記得在校期間的一次晚會上,我曾受亞虎兄忽悠表演口技,冒昧模仿來自江西共大的老學長王子教授的講話:“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轉眼之間,我們的年紀與當年的王子教授已經相去不遠,更能體會到老人家對於舊地重游的激動、母校情誼的珍惜之情,而我竟帶着幾分調侃和嘲弄去鸚鵡學舌,真真淺薄無知啊。青春不再,相聚時難,真到了見一面少一面的時候了。前半輩子忙事業,忙子女,忙父母,後半輩子,我們考慮多爲自己忙一忙吧。常聚會,少喝酒,不熬夜,多行走。强身健體,放鬆身心,遊山玩水,雲淡風輕。就此打住。祝願咱們的“老八舍”,人不老,身體好,友情長在,快樂永遠!

  2014年12月1日

  孟德民簡歷 (學號787058)

  男,漢族,1957年8月28日出生。網名:孟子。籍貫:湖北松滋。

  1963年9月—1970年元月,湖北省松滋縣大同區兩河公社大興小學。

  1970年元月—1971年元月,湖北省松滋縣大同區兩河公社民主初中。

  1971年元月—1972年元月,休學。

  1972年元月—1973年7月,湖北省松滋縣西齋區團結公社鐵橋中學。

  1973年9月—1975年7月,湖北省松滋縣西齋區西齋中學高中部。

  1975年10月—1978年10月,松滋縣西齋區高山公社風暴嶺知青林場下鄉知青。

  1978年10月—1982年7月,入武漢大學中文系,湖北(松滋)考生。

  1982年8月—2010年10月,湖北省文聯今古傳奇報刊集團編輯,歷任作品組副組長、組長、副主編、主編、常務副總編兼傳統版、紀實版、武俠版、故事版主編。

  2010年10月—現在,湖北省文聯文學藝術院編審。

  2012年7月開始,受聘兼任湖北省作協長江文藝選刊《好小説》特邀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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