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3月底,“相逢20年”聚會時,在珞珈山莊,每看到一位同學風塵僕僕趕來,我都是一陣激動,心隨着那一陣陣歡呼而加速跳動。但當静下來計算着還缺哪位没到時,我分明地知道,即使工作都脱得了身,當初的60位同學,也只能到來59位了,那另一位是永遠也見不到了。於是,我腦海里便浮現出一張瘦削的臉龐:它被包圍在粗硬而略顯蓬亂的頭髮和不加修飾的絡腮胡子之中,深陷的眼窩裏,是一雙大而閃着奇异、執著光彩的眼睛。
從廬山回來不久,一份《武大中文系七八級通訊録》發到了手中。打開來,第55格只印着加了黑框的三個字——朱純安,其他,一片空白。
這裏,本不該是一片空白的呀!然而,現實就是這麽無情。恍惚間,在那空白中,我隱隱約約又看到了那張臉龐、那雙眼睛……
1983年的8月,是一個炎熱的8月。30日上午,我正在辦公室上班,突然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位男的,他告訴我是熟人,要來吃午飯。我的耳神兒一向極差,特别是在電話裏,只能大致分清是男是女,所以連忙抱歉地問對方是哪位。誰知道對方答道:“我不想讓你知道是誰,見面就知道了。”然後就把電話掛了。
我一下掉進霧裏,再也静不下心來編稿,便到大門口去等。一會兒,便看到是整整一年没見面的朱純安來了,孟德民陪着他。
當時,機關食堂的伙食極差,我又到外面的餐館裏端了一盤爆腰花、一盤炒鱔魚、一碗猪肝湯,又買了一瓶白酒,三個人便坐在鬥室裏的兩個床鋪之間,圍着一把靠背椅當飯桌,揮汗如雨地神聊起來。只記得我們把汽水冲到白酒裏做成“汽酒”喝,是誰出的主意?是爲了稀釋白酒,還是爲瞭解暑?就記不得了。
朱純安説,本來他被分到縣廣播站,檔案到人事局,人事局正缺人,便“以權謀私”截下了。他這次來漢,是要到各大專院校跑一跑,想聯繫調武漢工作。至於他在陽新的情况則没多講,我們也没細問,但感覺上是不大順暢。
不知怎麽,他又説想到青海去,只是從長遠看,究竟是到青海當個團省委書記,還是在陽新混個副縣長,自己拿不定主意。此時,我和孟子都感覺到老朱更多的是生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裏,便不約而同地力勸他最好不去青海。(幾年後,好像有報紙發文説,青海人才積壓,大學畢業生占總人口比例很高。可見去了青海也不一定有用武之地。)
後來便聊到理想與現實的話題。我説我的理想是當個醫生,因爲我家世代行醫,而我却陰差陽錯地走進文藝圈。聽到這裏,老朱一下激動起來。他説他也喜歡中醫,而中醫作爲國粹,目前居然没有一本中醫發展史的書(我不清楚是否如此),我們可以合起來搞它一本。還可以拉上王華敏(時在廣州中醫學院工作)、李智華(時在湖北中醫學院工作)。接着,似乎他還談了書的大致結構。我對中醫僅是喜好,却是毫無研究,所以這事説完也就完了。
吃過飯,我們三個一起到首義路93號孟子的住處坐了一會兒。兩點多時,老朱説要去辦事,並説晚上到張杰那裏,約好大家在那裏見面,然後便離開了。
晚飯後,我和孟子一起趕到水果湖張杰住處,老朱已經在那裏。不一會兒,許向明、郭燕也來了。原來他們二位是去東湖游泳,回來順便拐到張杰那裏玩,正巧碰上我們在此。難得相聚,大家的熱情蓋過了酷暑,直聊到老朱起身告辭。我們都勸他住下,他説是和單位的領導一起來漢出公差(中午我還以爲他是私人來漢的),必須回招待所,並説身上錢不多了。當時,因爲天熱,大家的衣服都是短無可短、薄無可薄,身上都没帶多少錢,於是便把口袋裏的零鈔凑了凑,也没多少,交給了老朱,大家便一起分手了。
我以爲老朱已經回陽新,不想第二天上午,我正在辦墻報,他又打來電話,約我下午到張杰那裏見面,也没説什麽事。下午一點鐘,我趕到張杰那裏,老朱還没到,問張杰,他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一會兒,李智華來了。原來,老朱上午到李智華那裏去看病,突然想到要我和李智華對調工作(大概是因頭天中午的閒聊),李智華説老朱又到文聯找我去了。
兩點多,老朱滿頭大汗地趕來,一見面就説:“我要搞個人才交流,給你們倆對調工作。”説着,就要拉我們倆到省人事局去。我當時既爲老朱的輕率而好氣好笑,又爲他的熱心而感動不已。一個自己在生活道路上還在跌跌撞撞、奮力挣扎着的人,居然還想伸出手去攙扶旁人,那他不僅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更是一個人道主義者。
我和李智華既無法接受老朱的關照,又不忍拂了他一番好意,只得以“考慮考慮”應付過去。似乎記得老朱還向張杰借了些路費,然後,我們三個一起乘一路電車離開,李智華在大東門下車,回學校;我在閲馬場下車,回文聯;老朱坐車去了漢口。
第二年10月21日,我和四位同事到北京出差。當時北京的食宿交通都很緊張。忙到11月9日,送同事回漢,我也實在不能再在北京躭擱了,便在郭偉峰的幫助下,買到第二天夜裏的火車票,準備返漢。由於打算半道在新鄉下車,回滑縣老家看望一下,便買了145次直快車票。
在北京呆了20天,竟然没時間和李昕見上一面,心有不甘。9日晚飯前,和李昕通了電話,約好第二天到人民文學出版社見。第二天上午,我在招待所結了賬,先趕到田間那裏扔下行李,順路看了毛主席紀念堂,快到中午12點,才趕到出版社。
一見面,李昕便告訴我:“朱純安來了,在這裏。”接着又詳細介紹:朱純安昨天夜裏下火車,趕到李昕家敲門。李昕起床開門,吃了一驚,忙去給他下面條,讓他洗漱、喫飯、休息。老朱身無分文,不知怎麽到北京的。今天上午,他又拎着一個大包,去全國婦聯、民政部,説是給灾區捐獻衣服,結果人家不讓他進門。現在他剛回來,正在休息。
李昕一邊介紹,一邊領我到一間屋子。進門一看,老朱坐在一張桌子邊,桌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發票單據。他的白長袖襯衣外面,套着一件短袖海魂衫,敞披着一件藍滌卡中山裝,頭髮胡子依然蓬亂,眼窩更深,目光有些呆滯,身體比一年前顯得更加消瘦。我們互相打了一聲招呼,他便又埋頭去整理那些票據。
我看到桌旁的地上,放着一個很大的蛇皮袋,打開看了看,裏面裝滿了童裝,雖然没經穿過,但却有些臟,有幾件還破了洞。這就是剛才李昕所説的老朱在石家莊用手錶、鋼筆换的衣服,原想捐獻給灾區(忘記當時哪裏遭了灾)的孩子們,没料到那些官員們不領情。老朱該是多麽寒心、失望、痛苦甚至是憤懣啊!
李昕帶我們去食堂吃中飯,還有一位學友作陪。喫飯時,我才弄清楚,朱純安找李昕,主要是想找個地方發表他的關於教育改革的論文。他認爲現時的教育制度糟糕透頂,非改不可,而他提出的改革方案能革除積弊。李昕説對教育類報刊不大熟悉,問我有没有路子。我想了想,也没合適的出路。
關於前途打算,朱純安又徵詢我們的意見:是繼續教書(好像當時他已調電大),等着當個教育局長呢,還是從政,等着當個管文教的副縣長呢?特别聲明,這個副縣長必須是民選的,上級任命的,不當。我們告訴他,他可能不適合從政。
李昕原打算讓朱純安當晚跟汪芳一起回漢,因爲汪芳當時也正出差在京,並定於當晚乘37次車回漢。得知我也回漢,覺得這一下更穩妥了。不想我半道要回家鄉,買的不是一趟車票,於是只好仍按原計劃進行。
吃過午飯,安排朱純安去休息,我陪李昕一起到火車站,買到了當晚的37次火車票,然後分手,李昕回單位,我去郭偉峰處道别。當時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我和老朱的那次碰面,竟會是最後一面。
在郭偉峰那裏看了一場電影《生死樹》,又一起吃過晚飯,我才趕到田間那裏去取行李。正好田間剛從火車站送汪芳回來,他説在車站没和朱純安會到面,我們趕緊給李昕家裏打電話,李昕的夫人在電話裏説,李昕去車站還没回。我們一時也没了主意,只能指望車開後汪芳能找到朱純安了。
11點多,我去趕火車。第二天下午,我回到了家鄉。
在家呆了兩天,14號一早,我便又趕回到了武漢。
一回到武漢,我就打聽朱純安的情况。我想他先回到武漢,總該和同學們聯繫一下吧。但大家都説没見到。後來才聽説,10號晚上上了火車,汪芳呆在卧鋪車厢。晚上朱純安去找她,要請她吃面。汪芳説:我已經吃過了,你去吃吧,等下我來找你。後來汪芳去找他時(也可能是第二天早上),他已經不在了。乘務員告訴汪芳,朱純安曾在火車上賣李昕送給他做乾糧的麵包,是不是精神有什麽問題,他可能在石家莊就下車了。
其後,我再没得到老朱的消息。幾年後,聽説朱純安不在人世的噩耗,我首先懷疑是否自己聽錯了,接着便懷疑是否對方説錯了。等到李卓鈞經過調查把消息證實了以後,我的心裏既像是一片空白,又像是一團亂麻。怎麽一個活生生的生命這就消失了?這是一條風華正茂的生命啊!這是一條於國於家於己都該做出點什麽來的生命啊!怎麽説没就没了?爲什麽?爲什麽?等到看了李昕的小説,我似乎明白了點什麽,但一合上書,我仍然理不清一堆頭緒。難道,世界上就該存在一大堆爲什麽嗎?
1999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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