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慢慢地走呵
　　阿凱
　　路上很黑
　　高高低低的，不知道脚下
　　是石頭還是土坎
　　陽光都在後面
　　那曾經照耀在頭頂照耀在心的陽光
　　都在後面
　　没有人願意離開這片光明
　　也没有人願意你
　　獨自走進陰影
　　生命總是身不由己
　　阿凱，你要慢慢地走

　　你走的是我們
　　從未走過的一條路
　　你走的是我們
　　都將走去的一條路
　　没有人知道
　　這條路通向何處
　　雲水茫茫，隔斷此岸和彼岸
　　只知
　　這是我們絶不願意
　　早日扺達的目的地
　　只知
　　這是我們永遠都在
　　挣扎逃離的目的地
　　還是，只知
　　我們從睁眼的第一天
　　就得向那裏出發
　　一千萬雙手也拉不住
　　一萬萬個人也擋不了
　　生命就是無可奈何
　　阿凱，你要慢慢地走

　　走過這段黑闇
　　我們揣測過千萬次的前方
　　或許與我們的想象迥异
　　説不定
　　無際的緑茵正連着天涯
　　説不定
　　四處是春天的鳥語花香
　　渡口上横着野舟
　　輕篙點水的人叫安*
　　深山中泊着古寺
　　持卷誦經的人也叫安*
　　那是一個有故人的地方
　　有故人就會有驚喜
　　阿凱，你要慢慢地走

　　你的脚步有些重了
　　你回望的次數越來越多
　　你目光清澈
　　時有恐懼掠過
　　你從不是一個膽怯者
　　從來不是
　　你被利刀割裂過
　　你被熱血冲洗過**
　　你帶着笑容迎接它們，但眼下
　　你却在恐懼
　　你恐懼的不是没有盡頭的路途
　　你恐懼的不是人人畏懼的死亡
　　你只是恐懼
　　此一行從此與親人失散
　　你只是恐懼
　　這一去從此與我們音訊兩斷
　　我們都知道，這是你的最疼
　　阿凱，你要慢慢地走

　　現在我們是在送你了
　　我們想留却留不住你
　　阿凱
　　其實相聚的時間
　　不會太久
　　人人都會踏上你走過的這條路
　　那時，我們會在這條路上
　　四顧茫然
　　希望你帶着一盞燈
　　站在黑闇的路口
　　爲我們照耀
　　你曾經以你的堅强照耀過我們
　　就請再照耀一次吧，如果
　　你能設一座凉亭
　　讓疲憊的我們小憩
　　就更好，如果
　　你叫上一個或兩個安
　　爲遠道而來的我們洗塵
　　就更好，如果
　　你帶了酒與我們痛飲
　　那就更好啊
　　你的朗聲大笑
　　會讓我們倍感温暖
　　你從來就是古道熱腸俠肝義膽
　　在那個地方，誰都知道
　　親人就是你了
　　所以，現在
　　阿凱，你要慢慢地走

　　2003年3月

　　注：

　　* 這兩個“安”是指我們已經去世的朱純安同學和失聯多年的張國安同學。

　　* * 家凱曾經動過兩次大手術以及一次痛苦難當的熱療。

　　後面的話：

　　2003年的3月，正值“非典”囂張時刻。遠在廣州的同學家凱因病需做一個大手術，我們同學一行人，分别從武漢從南寧從深圳等地坐火車去廣州爲他術前壯行。

　　家凱得的是絶症，業已動過一次手術，這是第二次。誰也不知道家凱上了手術台是否還下得來，同學們心裏都沉甸甸的。但是出現在我們眼裏的家凱却泰然自若，他盡可能高聲地與我們説笑，家凱説話的嗓門一直都很大，他努力保持着自己的習慣。

　　次日清早，是家凱的手術時間。我們一直將他送到手術室門口。從病房到手術室一路，家凱臉上一直帶着笑容，只在最後進門和我們分手的一霎，我看到他眼角的一滴眼泪。

　　手術的時間很長很長。

　　終於，家凱的夫人小尹打來了電話。説手術結束，非常順利，家凱已經平安進入重症看護室。小尹的電話讓我們一陣歡呼。

　　同學們大都是請假來的廣州，須得回去上班。返回前，大家一起去向家凱道别。重症看護室不能進去這麽多人，於是我們選派代表輪流探望。我是代表之一。

　　剛剛手術完畢，躺在床上氣息微弱的家凱，見到我們，臉上立即放出光彩。與他握手時，我竟覺得他的手還很有力量。他甚至記得跟旁邊的醫生説：“她是個作家。”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家凱，“她是個作家”也是我聽到他的最後一句話。想起1978年的秋天我到武大報到時，新生接待站迎接我的同學就有家凱。那時的家凱騎着三輪車、拉着我的行李飛快朝宿舍方向蹬騎的背影，至今仍很清晰。掐指算來，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術後的家凱，頑强地與病魔鬥争。他想活下去的欲望是那樣强烈。只要能活着，他什麽苦都能吃，什麽嘗試都願意去做。他果然就是這麽做的。我常想，我們每一個人從一生下來就開始與病魔鬥争。隨着年齡增長，鬥争的頻率愈加密集，鬥争的鋒芒也愈加白熱化。但最後敗下陣來的總是我們。

　　家凱當然也失敗了。

　　當看着家凱一天天地改變着容貌，一天天地遠走，我們年級五十多人一百多雙手，却無半點力量可以將他拽住，讓他繼續留在這個世界。大家的心真是痛得好無奈。一個同學説，讓我們爲家凱寫點什麽吧。

　　這是個好主意。好多同學都寫了。家凱在大學時的模樣一次次出現在大家面前。他的熱情豪爽、他的朗朗大笑、他明亮的花衣服、他的廣東普通話、他弄來並在年級悄然流傳的《金瓶梅》、他的一擲千金，諸如此類，都在幫助着大家化解痛苦。

　　我也寫了點東西，就是上面的這首詩。

　　半年後家凱去世。我的同學章偉在家凱的墓前焚燒了它。

　　它其實是帶給家凱的一張便條，告訴他，請爲我們將來陸續去他那邊做好接待，像他曾經站在武大滿目秋色的林蔭路上接待過我們一樣。

　　2006年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