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招魂店主單騎踹營 瀟湘酒徒孤身退敵
話説鄧公東山再起,重整朝綱,興滅國,繼絶世,舉逸民,禮部重開科舉,九州廣設校場。一時間,浪迹江湖、退隱山林之士趨之若鶩,紛紛重撿課本,懸樑刺股,以求金榜題名,一伸報國之志。神州大地,一時書聲琅琅,晝夜不息,一派全民皆儒的景象。
那數百萬應徵大軍中,早有多路諸侯看中武昌城東湖之畔珞珈山下一塊風水寶地,一心捷足先登,占山爲王。無奈江湖險惡,經幾番沙場搏殺,脱穎而出者,僅剩得五十四條好漢、六名巾幗。金秋九月,這六十名男女匯成一彪人馬直撲珞珈山,在山頭扯起“武漢大學中文系七八級”的大旗,安營紮寨,一心要“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好做個“他日名流”。
兩三年下來,這六十名男女雖也學得些咬文嚼字之術,但畢竟氣血正旺,何况人非聖賢,六根又如何斷得乾净,免不了生出些觸犯山門戒律的事來。上山當年,便有一幫少俠科場作弊,令主考官傷心落泪。一波未平,一波復起。自豫州府五乳峰下少林寺投奔珞珈山寨的中原名俠段書偉、女俠崔琰等又貪戀山林之樂,率一干人馬私奔黄山學道,引來一道黄牌,通報全校。更有英山道人張磊、江漢方士霍鵬遠、夏武全等,放着四書五經不讀,偏醉心於“耳朵識字”的妖法,竟也修煉到八九不離十的地步,屢令觀者驚嘆“神乎哉,其技也”。至於不顧清規戒律,私訂終身,如郭燕、許向明、郭倡民之輩所爲,早已是見怪不怪之事。目睹此情此景,前後兩任教頭朱山河、徐正榜縱是痛心疾首,怎奈法不責衆,只好向隅而泣,連嘆:“竪子不足與謀也!”
花開滿園,單表一枝。且説那偏好左道旁門的方術一族,有自京城入鄂的李昕、武昌居士駱苗和童子功十分了得的劉道清,皆精於招魂定身之術。每到夜深人静時,便潜入一密不透風鬥室,扯起被單將窗户遮得嚴嚴實實,焚香沐手過後,拿出些大小不一的白紙片,又從瓶瓶罐罐中倒出些藥水,時而點起紅燈,時而燃亮熾光,時而黑燈瞎火,於幽幽冥冥、鬼火熒熒之中,盡干些見不得陽光的勾當。也不過片刻功夫,山寨五十多名男女的魂魄便被悉數招到白紙片上,再用定身巫液一抹,男女衆俠的真身便在那些白紙片上一一出現。但見那男俠個個英武絶倫,女俠英姿颯爽,却又透出幾分柔美嬌媚。尤令人稱奇的是,白紙片上衆大俠,無論男女,個個惟妙惟肖,與真人不差毫分,仿佛吹口氣兒,便會從那紙片上走下來似的。可憐山寨衆男女,此時正酣然入睡,全不知靈魂已然出竅,雙層床上徒剩一具皮囊也!
然而世上如何有不透風的墻,日長天久,嘉德公子寇勤、南寧少俠李建平等看出些蹊蹺來。李、駱、劉等人索性將其納入門下,私授妖術一二。如此下來,倒也相安無事。只是天下大勢,合久必分。眼看着四年修道期將滿,附近山頭衆男女,念着四年同寨情義不薄,日後各奔東西難得一聚,該留些雪泥鴻爪做個紀念,便都找上門來,請施招魂術,衆方士一時竟應接不暇。此時,恰值山寨銀庫空虚,入不敷出。幾位山寨首領一合計,索性將招魂術掛牌上市,便公開亮出“中文系七八級學生攝影社”的招牌,定期在櫻花大道接客,每紙招魂定身紙片,酌收三五文碎銀子,補貼山寨開銷。一時間,山寨之前顧客盈門,生意好生紅火。左右山頭,都道中文系七八級辦了件大好事,山寨衆俠也稱贊科技興寨果然是條金光大道。
有道是世事紛紜如棋局,有人歡喜有人愁。“學生攝影社”生意興隆,皆大歡喜之時,却有人暗自垂泪,此人便是珞珈山照相館店主。幾十年此人仗着一塊“國營”的官府招牌,在珞珈山下臨街開了一家照相館。雖説是小本生意,但因獨家經營,别無分號,日子倒也過得安逸。如今“學生攝影社”招牌一掛,收費低,服務又周全,客人紛紛棄暗投明。店主的財路一斷,焉能不對山寨衆巫師方士恨得牙癢。
那一日,店主用過午飯,獨自坐在店堂,想起昔日門庭若市的熱鬧光景,再看着如今門可羅雀的凄凉景象,不由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拍案道:“一山豈容二虎,洒家今日到底要拼個網破魚死!”便起身關了店門,拍馬朝珞珈山寨奔去。
那店主來到寨前高聲駡陣道:“山上腐儒聽話,官府花許多銀兩供你等來此學道,你等不務正業,盡干些左道旁門的營生,對得起黨和人民嗎?砸了我的飯碗,又該當何罪?”山寨中便有幾位弟兄答話:“大路朝天,各走一邊,我等不務正業,干卿底事?笨驢不識星象,可知計劃經濟氣數已盡,莫説今日砸了你的飯碗,改天便是端了你的大鍋飯,又犯了哪家王法?”店主道:“公開收費經營,可有官府批文?”衆弟兄答:“禮部高教司早有紅頭文件,號召我等勤工儉學,莫非你要對抗中央,反了不成?”那店主雖是巧舌如簧,怎奈胸無點墨,如何擋得住山寨衆多飽學之士的舌劍唇槍。心裏暗忖:文鬥只能觸及靈魂,武鬥才能觸及皮肉,再不下手,更待何時。竟拍馬直撲寨門,將寨前掛的“學生攝影社”大匾摘下扛在肩頭,撥馬便往回走。
山寨衆弟兄只當店主不過前來叫駡,泄泄心頭之恨,不料他真會動手。猝不及防,一時竟束手無策,眼睁睁地看着店主扛着匾鳴金而去。情急之中,忽聞一聲斷喝:“大膽蟊賊,哪裏走!”便見一員漢子從寨門飆出,定睛一看,却是山寨排行坐第五把交椅的瀟湘酒徒楊大哥也!
莫道這瀟湘酒徒其貌不揚,細説起來,却有些來歷。此人爲宋江故里山東鄆城人氏之後,17歲時,便被流放到洞庭湖區,在當年農軍首領楊幺聚義的沅江子母城一帶落草。因路見不平,曾率一幫知青於月黑風高之夜,蒙面提刀將讎人放倒,至今仍被當地官府列爲嚴打必破之懸案。20歲時,又隱瞞出身,應召到水電工地,在壯士捐軀的湖南耒陽歐陽海灌區工地充任一員開路先鋒,逢山開山,逢水截流,終日將一架百十斤重的風鑽掄得呼呼作響。那一架風鑽也好生了得,丈八的鎢金鑽杆鋒利無比,爲“黑虎掏心”的利器,片刻工夫,便將頑石鑽得百孔千瘡,再依次在孔中填些硝藥,把霹靂砲點燃,一陣巨響過後,硝烟彌漫處,早已是山崩地陷,場面好不壯觀。
這楊大哥投奔珞珈山寨後,終日詩雲子曰不説,還要斷些嘰裏哇啦的西域蝌蚪文字,甚是心煩。功課之餘,便常從酒坊沽二三兩燒酒,就着大食堂打回的一勺素菜,自斟自飲,不出多時,床下便是一堆酒瓶,遂得了個“瀟湘酒徒”的諢名。瀟湘酒徒原是使慣風鑽的,如今换成一枝秃筆,總覺得英雄無用武之地,躭誤了一身好氣力。一日便約了今古傳奇儒俠孟德民,從演練場旁的習武館盗回一對三十六斤重的鐵壺鈴。課餘酒後,瀟湘酒徒常提着這對鐵壺鈴,演練些“獅子梳頭”、“猛虎洗臉”、“夜讀兵書”的花拳綉腿,讓小東北虎張武波看得一愣一愣的,好生佩服。收功之後,餘興未盡,楊大哥又向這童身未破的張弟弟説些男女間撲朔迷離的事情, (此處删去129字)把個小東北虎聽得兩只虎眼發直,只恨爹媽將他晚生了十年八載。
閒話休提,且説這一日瀟湘酒徒正坐在營帳與一位家鄉來的客人對飲,追叙當年在工地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好時光。忽聞窗外一陣喧嘩,探頭望去,原來是那招魂店主與山寨衆兄弟對駡。因恐怠慢了客人,便繼續坐下飲酒,只是一只耳朵總惦記着窗外的動静。酒至半酣,忽覺有些异樣,如何外邊竟是一陣不祥的死寂,再一看,那店主正扛着學生攝影社的大匾作凱旋狀。瀟湘酒徒一見,直覺滿腔熱血上涌,起身朝客人打個拱手道:“仁兄稍候,待兄弟出去一下便回。”説罷,一聲斷喝,奪門而出。許多年後,中央電視台編出戲文道“路見不平一聲吼,該出手時就出手”,説的正是這等事體。此是後話,暫且不表。
再説那店主扛着匾牌,不見有人來追,心中兀自得意:人道是秀才造反不成氣候,這幫讀書人是刀子嘴豆腐心,摘了招牌,看他們日後怎生接客。正想着,忽聞一聲大吼,只見一條瘦黑漢子口中念念有詞冲將過來。店主待側耳細辨瘦黑漢子念的是哪家咒語,殊料不聽猶可,一聽頓覺如雷貫耳:來人念的分明是武漢三鎮人耳熟能詳的地道“漢駡”。聽那漢子將“漢駡”念得有板有眼,辭鋒犀利,店主頓覺一股濁氣黑煙撲面而來,腥臭難擋。店主心中暗道:“苦也!只當此地都是些五講四美的斯文人,如何竟冒出個江湖黑道客來。都道珞珈山寨藏龍卧虎,今日方知此言不虚,正是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罷,罷,罷,且待我拉個架式,看唬得住他唬不住他。”當下便打點精神,一心想站成個“奪命騎馬樁”,怎奈兩條腿早已不聽使唤,篩糠也似地直抖,説起來也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竟似弱柳臨風一般東摇西晃。
列位看官,兵家都道“兩强相遇勇者勝”。勇者,氣也。今日讎人相見,分外眼紅,都料有一番惡戰。怎知那店主本是個貪生怕死之徒,一見瀟湘酒徒的汹汹氣勢,早已成了銀樣镴槍頭。雙方尚未交手過招,這勝負已然是洞若觀火了。只見瀟湘酒徒走上前來,伸出右掌一記“黑猫戲鼠”往店主肩頭一撥,店主便一個趔趄,差點墮下馬來,手中的大匾也早已飛出。眼看便要落地裂成八瓣。説時遲,那時快,只見瀟湘酒徒又使個“翻身探海”,伸出左臂將大匾穩穩接住,撥馬將匾牌掛回寨前,然後一言不發,怒目朝店主一瞪,不緊不慢地策馬回營。再看那店主,早已是魂飛魄散,怔怔地看着,大氣都不敢出一聲,半晌才回過神來,偃旗息鼓落荒而逃。
瘦黑漢子回到營中,衆兄弟早已將飯盆茶缸當作得勝鼓擂得山響,齊道:“痛快,痛快。”瀟湘酒徒也不多言,端起酒杯繼續陪客人飲酒,一副“温酒斬華雄”的模樣。那客人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吃一口酒,悠悠地吐出一句話來,不料瀟湘酒徒一聽,竟大驚失色,手中酒杯“哐”地落地摔個粉碎。
究竟那客人説出一句什麽話來,瀟湘酒徒又爲何聞之色變,且聽下回分解。
199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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