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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朱維錚與章太炎*

  説到上海的章太炎研究,非湯志鈞、薑義華、朱維錚三位先生爲翹楚莫屬。

  湯志鈞先生善於鑽研史料,疏理史實,成《章太炎年譜長編》上下册。薑義華先生善全面論述,既深又廣,成《章炳麟評傳》。朱維錚先生似乎没有這方面專著,但零星之散論,也足見功力。在整理《章太炎全集》工作中,湯志鈞先生承擔《詁經札記》、《七略别録佚文征》校點,這均是太炎先生早年在杭州隨俞曲圓先生治學時的課藝與寫作,屬經學範疇,湯先生是十分擅長的。薑義華先生承擔《春秋左傳讀》,這是太炎先生第一部專著,對這部經典,薑先生收集各種稿本與版本,加以梳理與校勘,表現出對經史的造詣。朱維錚先生承擔《訄書》的點校,他對《訄書》初刻本、重訂本、《檢論》三個版本,加以細勘細校。《訄書》是太炎先生第一部自編的文集,上從戊戌變法,下到袁世凱篡政,涉及這十多年的政治變遷,内容出經入史,諸子百家,又有許多西方人名譯名術名,是一本公認的閲讀難度極高的文集,他自夸點校“無一錯誤”,自信如此。他的確是一個十分自負的人,也確有才華,對這一段歷史特别嫻熟。

  早在“文革”前後,市委“寫作班”裏,宣傳法家,出版《章太炎詩文選》等,他們三位均參與其中,我是遠遠仰望他們,無論學識與地位都無法與他們相比。這些著名的學者,又天生的對政治懷有濃厚的興趣,尤其薑、朱倆位,作爲飽學之士,今天講史,明天論今,古爲今用,無比熟練,都有政治報國之心,與政治走得很近,反復跌倒又冲了上去,即使不在其位了,時時不忘“上個件”。朱先生“文革”中重重再摔了一跤,反讓他有了許多感悟,與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王元化先生走得很近,他的《走出中世紀》也因此不乏許多新見,讓我讀瞭如醍醐灌頂,如同八十年代初讀李澤厚先生的著作,大有“被解放”之感。

  我很早知道朱先生,却從不敢走近他,因爲他們三位大學者之間關係十分微妙,這是學界都知道的,我不想在他們三人之間造成親疏誤解,况且我有點自慚形穢,有一種被别人視爲僅僅“靠先人餘蔭喫飯”人的壓力,即使與朱先生一起開會,我也敬而遠之,不想自討没趣,因爲他的愛駡人的脾氣也是出了名的,他的過於嚴肅與動輒訓人派頭,以及各種緋聞流言,讓我始終不敢走近他。但我出了新書,照例會悄悄寄給他,恭敬在先,避免捱駡。

  朱先生作爲復旦大學歷史係教授,“文革”中因政治挫折離開講台,1978年後,他又重返講台,又作了三十年學術研究。他早年師從周予同先生,在經學史上下了很大功夫,周先生的遺作《周予同經學史論》,就是他幫整理出版的,進而他專攻史學史,通過對章太炎研究,尤其精勘《訄書》,對辛亥前後史的鑽研,更加熟知近代史。他的新著《壺裏春秋》(二)是他最後十年前後學術思考的産物,由他最後弟子張鈺翰博士整理成册,近日剛剛面世,我蒙張博士厚愛,寄賜了一册給我。粗覽這一百四十多篇短文,没有衆多注釋,不似論文,似我祖父《菿漢微言》與《菿漢昌言》之類隨想。但細讀之後,感到這是完全成系統的學術論著,倒有點像曹聚仁先生的《國學十二講》,都是由短小通俗的散論,却都是乾貨,是他一生治學的結晶。

  《壺裏春秋》從什麽是中國、講到中國人、天下觀、華夷之辯、中國史、國學、國粹、經學、經世致用、孔子、儒學……;從九經到四書,陽明學、經學到史學、史學的編纂、《史記》、《史記》效應;從司馬遷到章太炎對商鞅的批判,漢武帝的禍國殃民;徐光啓與近代中國、利瑪竇的貢獻,中國近代認知的開始,從《幾何原本》到《同文算指》,重讀近代史,晚清一百年……。以及對各種歷史人物的述評——曾國藩、韓愈、汪康年、章太炎、馬相伯、蔡元培、陳寅恪、胡適、熊十力、馬一浮、錢穆、顧頡剛、湯用彤、翦伯贊、蘇淵雷、陳旭麓、季羡林、金克木……。以及對大師的界定,到大師的效應,反對學風腐敗與浮躁,以道德救世有用嗎……等等。完全是一部通俗的史學史,雖不乏褒貶,但没有懿氣指人,没有刻薄鋭利,相當平和,雖是一家之言,却具學術價值,有點返璞歸真了。

  如我在本文開頭部分所説,我没有見過朱先生論太炎先生的專著,但在他的《壺裏春秋》一著作中,我喫驚地發現,凡重要一點論述,凡重要一點的觀點,他幾乎都是拿太炎先生的觀點來作爲他自己觀點的佐证,以證明這段歷史與觀點的正確,這樣的大量引用他人觀點,除太炎先生之外,没有更多人了,可見他對太炎先生之瞭解程度,並高度的認同。一個是歷史的經歷者,一個是歷史的研究者,他們的不謀而合,這就是他對太炎先生研究深度。也足見他作爲上海三位章太炎研究權威地位的稱職。

  當然,任何人的著作都不可能無暇可擊,對歷史問題與歷史人物評價,從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但很重要的一點是他們對史料真僞的考證能力,真正的歷史學家是絶不會用道聽途説小道新聞來代替真實的史實。但朱先生在他的《壺裏春秋》中論述太炎先生爲杜月笙作《高橋杜氏祠堂記》時,説:他總認爲此事多少讓人感到太炎先生有“見利忘義”之嫌,直到看了陳存仁回憶録才感到是“合邏輯”的。我想這是一個小小失誤,是檢驗史料真僞欠嚴了。

  先祖父爲杜月笙作《祠堂記》有他内外動因。對有盟兄章士釗(在杜家作門客)關説,内因他素來重視“人的道德”,他認爲“知識愈進,權位愈申,則離道德也愈遠”,而下層民衆,尚具“遊俠之風”,倒可欽也。辛亥革命他創的“光復會”,何嘗不是吸收許多青洪幫、山民、俠士等,後來共産黨地下組織何嘗不與青洪幫結伙。所以太炎先生主客觀上都有爲杜作《祠堂記》動因,絶不是陳存仁“作説客”的結果。朱先生説:陳存仁促成了“章師母得了巨額‘墨金’,太炎先生也許真的不知,也佯作不知,都有可能”。這就有點輕易了,多少有點上了陳存仁當了。陳存仁是個善編“故事”的小説家,他第一個業師就是姚公鶴,人稱“江浙無賴文人”,是個老報人,寫了上海史上第一部上海史專著《上海閒話》,擅寫上海灘各種“故事”,陳存仁得其真傳也。後陳存仁又爲上海《福爾摩斯》小報撰稿,一口氣寫數年,編了許多吸人眼球的離奇故事。晚年又爲《星島晚報》撰稿,開闢了“津津有味譚”專欄,一口氣談了七年,編集《津津有味譚》多册,趣談而已,不可作信史,他的話十句中只能信其一。他1932年前後編《中國醫藥大詞典》,由太炎先生作序,大概此時前後拜門爲弟子。所謂他爲杜月笙作説客時,僅21歲,不知他有何德何能,讓二位“大人物”都聽他話呢?朱先生上了個小當。

  《壺裏春秋》也處處可見朱先生的一貫的耿直。他在談到辛亥時期革命黨内部争論的是是非非時,雖很隱晦,他説:“通常每十年一度的辛亥革命祭典,必以表揚孫中山爲中心。説到辛亥前同盟會内部的争論乃至分裂,總是先立論,再推斷,力证孫中山的先知先覺。……雖説這種辯護論取向,在近年稍有扭轉,但大陸的主流史學,仍沿襲毛澤東關於孫中山表征中國革命必由之路的説法,對辛亥先哲的價值判斷,還是以對待孫文其文其説的態度爲尺度!”表達了一個史學家的不滿。

  他在《以道德救世有用嗎?》一文中,他大量引用了太炎先生的《革命道德説》。太炎先生學説中的一個重要的成分,即鼓吹革命道德説,强調“無道德者不能革命”,把“知耻”放在一個人節操的第一位,太炎先生本人就是他提倡的道德的模範執行者,但這並不能感動幾個人,蔣介石痛失大陸時也痛感是國民黨道德之淪喪之結果,劉少奇也提出過《論共産黨的修養》,却都不能改變人的操守。朱先生指出,這種過於强調個人的作用,是太書生氣了,“到‘文革’慘敗爲止的當代史,早已證明,指望對既得權益者進行道德勸諫,無异與虎謀皮!”他説得好極了。事實證明,“打虎”這麽多年,“老虎”不絶、“老虎”越來越肥,收受收括的錢財以噸計之,他們尚可突破黨委紀委層層關卡與説教,證明道德的説教是多麽蒼白無用!

  朱維錚先生的《壺裏春秋》還是始終牢記史學者的褒貶之責的!

  寫於2020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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