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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曹聚仁與章太炎*
在章太炎衆多學生與弟子中,有一個非常非常特别的弟子,他對政治的興趣與熱衷僅次於乃師,他對學術的鑽研與創新也不在一般弟子之下,他就是曹聚仁先生。二、三十年前社會上有一股“曹熱”,人們對他的經歷與治學都抱着極大興趣,直到如今他的影響尤在。二、三十年前適逢政治、文化解凍時期,“文革”後的“改革開放”,首先來自思想的解放,一些人開始扮演着啓蒙者的角色,如王元化、李慎之、李澤厚……一大堆先進者,比他們稍年長一點,如曹聚仁、錢穆……等等,他們無論如何是扮演了思想解放、文化啓蒙者角色。
章太炎作爲“國學大師”,他的學生與弟子幾乎都是書生與學者,但曹聚仁既是學者又是政治活動家,他對政治的投入與興趣超過了他所有“同門”兄弟,與他的老師是非常相近的,可謂一脈相承。
一
曹聚仁當過教師,但更多時間是當記者,他自比“烏鴉”,决不報喜不報憂,敢於直言,口無遮攔,他以“自由主義”爲宗旨,追求“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形成了自己獨特風格。抗戰始,他作爲戰地記者,衝鋒陷陣在前,在第一地點報導第一時間消息,與範長江兩人,成爲國共兩大“名記”。他深入第一綫,第一個報導四行倉庫八百壯士抗戰事迹,他第一個報導了臺兒莊大捷,他第一個報導了“皖南事變”……,他第一個編寫了《中國抗戰畫史》,是一名優秀的記者。他秉持獨立特行,不黨不派,力求客觀,達到了記者的最高境界。
抗戰勝利後,他應蔣經國邀請,赴贛州辦《正氣日報》,協助蔣經國治贛,成了“少壯派”的靈魂人物。1949年後,他既不去臺灣,又不留大陸,定居港澳,仍當他的記者,静觀海峽兩邊風雲,熱情報導内地變化,被毛澤東、周恩來、陳毅、羅青長、童小鵬等國家情報系統核心人物六次邀請訪問大陸,毛澤東與他長談二次,周恩來與他多次密談,並建立直接聯繫關係,陳毅也與他多次深談……,給了他重大使命——促成臺海第三次“國共合作”,成爲兩岸“密使”。爲了坐實這“密使”真實性,毛澤東將“砲打金門”重大訊息提前告訴他,讓他在海外媒體率先披露,演了一出“兩岸互開砲——這是一個中國家務事——逼走美國佬插手中國”戲碼。他利用與蔣經國的舊誼,成了“兩岸傳話人”,應臺灣邀請多次訪臺,蔣介石親自與他深談,蔣經國親自與他建立“熱綫”……,於是奉化蔣家陵墓開始修復,廬山蔣氏别墅也被修復……,準備“第三次合作”後蔣定居廬山……。如果不是瘋狂的“文革”炸了“蔣母陵墓”,也許兩岸統一會有曙光出現,他的努力會取得成功……。
曹聚仁的秘密穿梭,促成了周恩來與蔣經國在某小島的秘密會面……,這一切秘密引起了美國的高度緊張,使曹的處境十分困厄,很長很久時期,他困於澳門動彈不得,他敏感的身份,没有北京同意他不得自由活動,甚至没有臺北同意,他也没有行動自由,他成了最最高度敏感的“神秘人物”,失去了他的自我,孤獨地呆在澳門,以至他至死無法回到大陸與親人相聚,這是一個“密使”必須付出的代價。他去世後北京迅速將他的一切遺物統統搬空,連一張紙片都没有留下,使他成爲一個迷一般的人,而對外只説他是一個“愛國人士”而已。
在兩岸之間,有過兩個“密使”,這兩“密使”偏偏與我們家庭都有一些關係,一個是我祖父的義兄章士釗,一個即是祖父的入室弟子曹聚仁。我不知怎麽也卷入兩岸工作三十餘年,一度介入很深,但我拒絶扮演任何“信使”與“密使”,因爲我太知道這項工作的艱辛。
二
曹聚仁是1922年成爲太炎先生弟子的,當時太炎先生開“國學講座”,先後系統講演十講,轟動上海。《國民日報》邵力子先生派曹聚仁去聽講,便於將記録刊於副刊《覺悟》,以享讀者。太炎先生國學演講,出經入史,涉及諸子百家,濃重浙江鄉音,讓聽衆無不感惑。而曹聚仁自幼讀經,追隨朱藏春先生接受了王船山的史學,從單不庵先生接受了清代檏學,又從吴懷琛處研究了先秦諸子,也研讀了太炎先生主要著作,所以他既聽得懂又記得下,他整理的講稿遠勝張冥飛一些老儒生水平,受到讀者好評,後結集成《國學概論》,迄今出版四五十版不止。1955年即發行了三十三版,另有二個日文版,由太炎先生作了序,成爲學習國學、研究太炎先生學説必讀之書。太炎先生十分欣賞這個年輕人,破例收爲“入室弟子”,曹聚仁也欣然前去拜門,成了師生,他與魯迅等從此稱太炎先生爲師,從不直呼其名,總稱“先生”或“章師”,終生不改其稱。
《國學概論》是曹聚仁第一本著述,他一生著述豐富,一共出版七十二本各種著作,他的最後一部著作是《國學十二講》,可以説他自國學始至國學終。其實他一直有一個願望,他説:“如能從太炎先生的一切著作裏,抉取他的思想,做一本《定本國學概論》就好了”,“我覺得舊本《國學概論》只能保留十分之二三,其他我擬以《國故論衡》、《檢論》、《文始》爲根據,增加十分之七八”,寫一部更代表太炎先生學術思想的《國學概論》。於是他從1970年始在香港《晶報》連續撰文發表他的國學觀,一直到1972年,由“三育”書店結集出版了他的最後一部著作《國學十二講》,從某個意義上可以説他一生從研究國學始到研究國學終。
我没有見過曹聚仁本人,而我與他的二夫人鄧珂雲很熟,與他的女兒曹雷與小兒子曹景行也很熟,這兩孩子得父親遺傳而非常非常優秀。當年我住在南京西路成都北路口,他們家住潤康邨口,與他們家僅十分鐘路程,經常往來,尤其鄧珂雲夫人慈祥、熱情,她和我一樣,以整理先人遺作爲己任,有許多共同語言。一天她來我家,捧了一大包資料,是《國學十二講》原稿,以及發表在《晶報》上的剪報。她鄭重托我加以整理,準備在三聯書店出版。她這麽誠懇與鄭重,讓我感動,因祖父與曹聚仁的因緣,我接受了委托。
《國學十二講》的粗糙是驚人的,删節太多,排字錯誤衆多,竟删了三十多段文字,而《晶報》由於篇幅緣故,常常無端删除了尾部文字,讓人無法卒讀,加上曹聚仁在澳門獨處,手邊缺乏有關書籍,寫文章基本上全憑記憶,不是引用原文,是意引而已。總之香港的文化出版質量是不敢恭維的。他説:“我的私心和章師一樣,更是企慕顧炎武治學,有寫《日知録》的意向。不過,對影自笑,假如我如顧氏那麽治學嚴整,怕的連西北風也喝不成了”。鄧珂雲夫人多次對我説:“曹先生只身在港,以寫稿爲活,天天忙於爬格子,不免有粗糙地方”。盡管印刷質量不高,但曹聚仁寫《國學十二講》非常有條理、有系統、有見解,完全是將一生學問作一反哺,達到了出神入化程度,他采用隨筆方式,幫助後人對中國學術思想史“邊讀邊吃”,一掃枯燥、沉悶、繁瑣氣息,文筆通順,清新灑脱,語言風趣,比喻恰切,妙語叠出。我補充了“三育”删去的三十段文字,增補了十八篇文章,糾正了明顯的誤寫誤排,但没有改動他的文字,哪怕與引文不太一致的地方也没有與原著一一校改,保留了他文字風格,保留了他的原意,仍保留了十二講形式,將前十一講並爲史學,增加了新的第十二講共十八篇,爲文學,只是將題目改成《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於1986年出版。先後化了半年時間。六十年前曹聚仁爲太炎先生整理出版《國學概論》,六十年後我爲曹聚仁整理出版《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成文壇一時之美談。
三聯書店出版該書後,頓成熱銷書。我們從1949年後,傳統文化基本被中斷了傳播,國學等於封建舊文化被禁了,當人們一旦讀到了這麽通俗、系統的國學知識,瞭解了國學的豐富内涵,竟相閲讀,頓成大學必講教材,滋潤了人們心靈上的文化飢渴,成了當年全國十大暢銷書之一,一而再版。三聯書店給我發來誠懇、熱情、高度稱贊的感謝信,並派人來面謝。他們二位編輯二次進了我辦公室,又二次退出,他們不相信一個四十來歲的人是太炎先生的嫡孫,能够編定這樣一部著作,在他們的心目中一定是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儒。爲此我認識了“三聯”老總範用先生,他立刻委托我編一本《章太炎的生平與學術》,這部書直到前幾年還在再版。前幾年,我收到三聯寄來的《隨筆》“修訂本”,説是有人反映該書“不够嚴謹”,故而作了修訂,但還是很感謝我編訂之功雲雲。我没有去讀修訂本,此類事我碰到過。前些年有人反映《章太炎全集》一至八卷不够嚴謹,大膽出了“修訂本”。其實校點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當年《全集》前八卷都是國内最頂尖的一流專家校點的,自有他們點校道理,太炎先生與曹聚仁的文字自有他們下筆道理,不宜以己見去作所謂的修訂。我搞了幾十年《章太炎全集》點校,這個道理我豈能不懂。還有一次,我發表了一篇點校太炎先生文章,有人提出有“八大錯誤”,轟動一時,在報上搶足瞭風頭,證明自己多麽有學問。事後證明我這篇文章無一錯處,這一切又何從辯起,這種風氣,多麽令人啼笑皆非!
曹聚仁先後發表過論太炎先生文章達二十多篇,而《隨筆》更是闡發了太炎先生學術精華,他説章師對我最大教誨是讀古書不能從信古出發,而要從疑古入門。《隨筆》從剖析經學着手,但又不是注經釋經,就經學論經學,而是將經學放在歷史、政治、文化諸方面去加以綜合考察,要唾棄科舉時代的八股爛調,提出要跳出理學、漢學的小圈子,從先秦諸子的争鳴中尋古人的本義,他認爲“老、莊、韓非,無論哪一點都比孔孟高明”,以後的“吴學、皖學的考證學、訓詁學、浙東史學,揚州學派的典章制度”,才更不得了,才稱得上“中國學術思想的核心”,復古派是阻礙文學進步的原因雲雲。他説“他是從桐城古文入手,後來才知道陽湖派的境界廣闊得多,到後來,才知道小品文學、明末公安、竟陵派着實高明得多”。他説“儒學是最最教人爲功名的邪説”,他致力反對“八股文”,大聲疾呼要救救孩子,要把所謂“國學常識”這些“國糟”,丢入垃圾堆中去……。他的學術觀在他的時代無疑是最進步的。如今學術是繁榮了,國學熱超過了科舉時代,沉渣紛紛泛起,打着“國粹”旗號,以次充好,騙子紛紛登場,這大概是曹聚仁萬萬没有想到的吧!
平心而論,曹聚仁在太炎先生衆多弟子學生中,是將國學通俗化的第一人,他不是窮究國學,繁瑣注經釋經,而是開始深入簡出的講經釋經,在經學走入歷史後,滿足了人們渴求瞭解國學的願望,所以大受歡迎。在他之後,南懷瑾也是從事了國學通俗化的傳播任務,門弟子也遍天下。之後又有易中天、於丹等等,從某種意義上説,這是歷史的必然。
曹聚仁先生一生充滿驚世之舉。他的魯迅先生的研究獨樹一幟,成《魯迅年譜》、《魯迅評傳》;他搶救出版了周作人的《知堂回想録》,保存了一段重要歷史;他對地方史研究《上海春秋》,開上海研究先河;他對史地人文的研究《萬裏行記》;對戲曲研究的《聽濤室劇話》;他的《我與我的世界》,我閲讀了數遍,更是影響了好幾代人,都是傳世之作。尤其我有幸整理出版他的《國學十二講》,成《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使我系統學習了他對經史的理解,對我一生起了至深至大的影響。他是我祖父的弟子,我則很願意成爲他的私塾弟子,這應該是一段美好的傳承。
寫於2020年10月10日
*發表於2021年《世紀》雜誌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