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目分類 出版社分類



更詳細的組合查詢
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兩篇不實的史料*

  近收到張鈺翰博士注釋的《章太炎家書》,收録太炎先生與家人的一百三十一封家書,“還原了一個真性情鮮活立體的章太炎”,也還原了這一段歷史,由於有了詳盡注釋,讓人們可望讀懂太炎先生的時代與家史,做了一件很有意義的事。

  由於要注釋太炎先生與湯國棃夫人的關係,不免要涉及太炎先生爲什麽娶湯夫人,他的擇偶標準,他們的關係……等等問題。又有“舊話重提”,涉及太炎先生是否登報發表《征婚啓事》,以及湯夫人眼裏的太炎先生是否是“專横的人”。市民對太炎先生生平與學術可能没興趣,但他的“擇偶標準”與“怎麽做丈夫”,井民是最有興趣的。張博士在論及這些關係時是很謹慎的,也是很公允的,他引用的資料却有來自陳存仁與胡覺民兩人的回憶録,而這兩個人的回憶録却是最最不可靠的,誤導了許多人。所以我感到有責任撰文加以澄清。

  陳存仁(1908-1990),醫生,也是小説家,著述甚豐,有《銀元時代生活史》、《抗戰時代生活史》、《津津有味譚》多册,也編有《中國藥學大辭典》,1935年出版,有太炎先生序言,自稱弟子。另撰有《師事國學大師章太炎》(台灣《傳記文學》1961.6)、章太炎師門的晨課》(香港《藝海雜誌》1979.6)、《章太炎面折劉半農》(香港《大成》1975.7)等。作爲太炎先生弟子,他的文字有一定“權威性”,被引述很廣泛。另一位是胡覺民,蘇州社會知名人士,係老報人,與周瘦鵑、謝孝思等齊名,曾任蘇州政協文史資料委員會主任,與太炎先生夫人湯國棃稔熟。“文革”前他有意識訪問湯夫人,與湯夫人談天説地,回家後將湯夫人談論記録成文,成七萬字筆記,但“文革”中被毁。“文革”後憑記憶成二萬字的《湯國棃談章太炎》,交我整理發表,我幫助糾正和删除了不少誤記,代他發表在《上海文史資料》,(1981.10)但引起他不滿,認爲删節過多,他又將原稿以《太炎先生軼事簡述》發表在《蘇州文史資料選輯》,讓許多錯誤史實流傳了出去。由於是湯夫人的“回憶録”,影響很大,但湯夫人並没有審閲,故謬誤很廣。這大概與舊報人性格有關,喜歡獵奇,好製造聳人之聞。

  陳存仁説,他二十歲前追隨上海報人姚公鶴,人稱“江浙無賴文人”,善寫花邊新聞,擅撰上海灘各種“故事”,成《上海閒話》一著,開海派文化之先河,陳存仁很得其真傳。從1926年至1937年,他任《福爾摩斯》報特約作者,寫了大量“故事”,有編造故事天才。1949年後定居香港,一邊行醫,一邊爲《星島晚報》撰稿,開闢“津津有味譚”,一口氣編造了七年多趣聞,集結成《津津有味譚》多部。他1935年編《中國藥學大辭典》,由太炎先生作序,他自稱是太炎先生弟子,也許是可能的,因爲太炎先生酷愛醫學。但陳存仁説他是1928年拜門的,是姚公鶴介紹,經常爲姚公鶴遞信給太炎先生,並幫太炎先生做點家務。《章太炎書信集》却没有一封他們的書信。“有一日太炎問他,何不拜太炎爲師,他馬上叩了三個頭認了師,日後在太炎家幫做雜事並一面受教”。他説太炎先生當時住在“南洋橋康悌路底一小巷内”,“太炎的卧室就在樓梯中間的閣樓裏”,他“每次去總是直達閣樓”,爲太炎倒尿壺等等,每次太炎必留飯,飯總是“腐乳、花生醬、鹽魚、豆腐等物”、“是帶有臭氣的鹵製品”,於是他製造了錢化佛用臭莧菜梗和臭冬瓜“讓太炎高高興興爲他寫了一百張‘五族共和’……”。陳存仁繪聲繪色編了一大堆今人發噱的故事,將太炎先生的“迂腐冬烘形象躍然於紙”。

  陳存仁一無學歷,二無國學根底,只是在姚公鶴、丁甘仁家做鈔寫雜役小僮,一代國學大師怎麽會這麽隨便的主動收他爲“弟子”,怎合情理?他1928年去“拜門”,地址在“南洋橋康悌路一個閣樓裏”,這真活見了鬼。太炎先生住過南洋橋,是敏體尼蔭路裕福理二號,巷不大,房不小,迄今猶存,成了保護建築,但並没有什麽閣樓,而且太炎先生1927年就搬到同孚路同福裏8號,而不是他説的“25號”。1927年國民黨北伐成功,製造“四.一二”大屠殺,通緝“反黨人士”與“反動學閥”,太炎先生名字赫然名列第一,不得不從冷落的南洋橋搬到市中心同孚路,搬家後太炎先生很少住家,而是隱居在虹口日本人開的“吉住醫院”。不知陳存仁怎麽“隔三差五”會去太炎先生家,並會留膳,簡直是天方夜譚!

  更荒唐的是,他説“某年春間”,他陪太炎先生夫婦去杭州,“宿昭慶寺,盤桓數月而歸”,在杭州他陪太炎祭掃祖墳,却尋不到墓地;廣招學生,拼命斂財,講了《經學源流》、《清代國學》、《小學大義》等;在樓外樓飯店與蔣介石夫婦相遇,蔣問他近况,“太炎説靠一支筆騙飯吃”,蔣介石便將自己手杖贈太炎,意在“杖國杖朝”……。這又完全是子虚烏有之説。

  衆所周知,太炎先生作爲知名公衆人物他的行踪都被編成《年譜》,年譜均往往精確到以天計,却從來没有過“某年春間”去杭州“盤桓數月而歸”的記載,不要説“盤桓數月”,連盤桓數周的史實都没有,這完全是徹徹底底的捏造!至於找不到祖墳,在昭慶寺“廣招學生”,在樓外樓見到蔣介石,竟説自己在靠寫文章“騙飯吃”,蔣介石送杖,更是荒唐至極。一般人均知道太炎先生一貫“恨蔣反蔣”,從蔣介石刺殺光復會副會長陶成章始,到定都南京後兩次“通緝”太炎先生,連孫中山去世社會公推太炎先生爲中山先生作“墓誌銘”,蔣介石寧願孫中山墓没有墓誌銘,也不要太炎先生作銘,可見他們之間怨恨多深,怎麽可能請他“杖國杖朝”,真是彌天大謊。而有些人不究史實,竟把這些“史料”統統編進“著作”與“電影”之中。至於太炎先生曾講《經學源流》、《清代國學》、《小學大義》,實是《文學源流》、《清代學術之系統》、《大學大義》之誤,而且都不是在杭州講得!陳存仁真是“編故事大王”,由於編得如此生動有趣,許多人信以爲真,久而久之,僞史成信史,於是造成一片混亂!

  陳存仁又以道聽途説製造了許多“僞史”,最有名的就是他寫的《章太炎師結婚考》,他説太炎先生1892年“納妾王氏”,1903年“妾王氏殁”,“章師孤寂,登報征婚”,征婚廣告刊於當時《順天時報》,提出征婚條件爲五項:要以湖北女子很限,要文理通順,要大家閨秀,要出身於新式學校,不要纏足,丈夫死後可以再婚等等,有的文章説是征婚條件爲七項雲雲。於是太炎先生“征婚啓示”被紛紛采用。而陳存仁也説,爲此他查閲了當時《順天時報》,並没有見到這則征婚啓示。台灣研究章太炎學者謝櫻寧也説,他翻閲過《順天時報》,也没有找到“征婚啓示”。於是陳存仁又説《順天時報》他也没有查到,而他是根據日本人武田熙與高田淳文章所載,至於他們寫得是什麽文章又發表在什麽地方,一切没有交待,於是以訛傳訛至今。事實上太炎先生1902年至1903年是非常忙碌的一年,他完成了《訄書》的修訂,處理好王氏夫人的後事,年初赴上海投入愛國女校教學,參加“張園系列演講”,爲《革命軍》作序,發表《駁康有爲論革命書》,與保皇派論戰……,不久《蘇報》案起,六月即被捕入獄……。此時怎會不勝“孤寂”而“登報征婚”呢?也許清末民初,人們尚崇“開明”,正好看蔡元培有“登報征婚”一事,於是人們以爲太炎先生也可能“征婚”。這件事雖無關大雅,但也是子虚烏有,只是道聽途説,使僞史成信史。

  陳存仁的著作中有不少抬高自己的地方。如他説服了太炎先生爲杜月笙作《高橋杜氏祠堂記》,完成了杜月笙重托,也讓太炎先生夫人收了一大筆“墨金”。當時杜月笙發迹後,重修了他家鄉高橋杜家祠堂,欲請太炎先生作題記,但誰去請太炎先生寫呢?在杜月笙家做食客的太炎先生義兄章士釗不敢,與太炎先生一起坐牢的獄兄徐福生也請不動,於是他自告奮勇去遊説太炎,以太史公在《史記》曾做“遊俠列傳”爲例,説動太炎作題記。這時太炎先生六十一歲,陳存仁二十一歲,他以何德何能讓太炎先生聽話,真是近乎天方夜譚,完全是貪天之功。

  更可笑的是陳存仁晚年在香港一個古董鋪裏看到一只“明代青花瓷夜壺”,“似曾相識,喜出望外,審視之下,發現夜壺的口上邊,有一些損裂,便肯定這就是從前章老師用的那個夜壺”,索價八千,他照了相片,發表在刊物上。説這尿壺是他説服太炎先生爲軍閥陸榮廷後人寫的《兩廣巡閲使陸公墓表》,陸家人送的禮品,而太炎先生對這尿壺“反復撫摸,似乎愛不釋手”,而陳存仁説他在太炎先生家是專門爲太炎洗尿壺的,所以一眼就認了出來雲雲。太炎先生確寫過《勛一位耀武上將軍兩廣巡閲使陸君墓表》,而不是《兩廣巡閲使陸公墓表》,“是應陸舊部之請”而於1934年作表,並没有陳存仁進言與夜壺爲條件!他真是擅於從是是非非中渾水摸魚,故能一口氣“津津有味譚”談了七年之久,只可當故事笑讀,不可當史家當史料。

  至於胡覺民回憶録,一是記録湯夫人回憶,與正規的采訪完全不同,是湯夫人隨意、隨性之談,他回去後加以記載,一家之言,難免不準。二是原始筆記失去後,十年後的回憶,更加難免失實。許多内容我們家族都聞所未聞,如是事實我們(我父親與子女)多少會聽説過一點,但有些“記録”讓我們匪夷所思,尤其對有些人的攻擊,完全是泄私憤述舊怨,實在不妥。如湯夫人與黄侃夫人(並非媒聘正娶)黄紹蘭情同手足,深深同情黄紹蘭不幸遭遇,故對黄侃很不喜歡,説他“禽獸不如”,如何如何卑劣……,讓黄侃後代很不能接受,這是不應該的。又如説張謇、章士釗等等,如何吞没太炎先生錢財等等,更是一家之言,不宜訴之於“回憶録”,人家都去世了,也無從對证。先祖母是新女性,是孫中山與她的秘書張通典爲先祖父做伐,先祖母完全知道先祖父老而窮,她只是仰慕先祖父道德與文章,才允了這段婚姻,她希望婚後在學問上多得祖父教導。誰知先祖父整天忙於國事與學術,缺少常人家夫婦的“琴瑟之樂”, 但他們和睦尊重,祖父雖然難免有“夫道尊嚴”,但一家“男主外,女主内”,家庭是十分温暖健康的。祖父從不關心錢財,祖母難免管各種筆潤收支,難免顯得“精明”。但是絶没有胡覺民所説:“婚後的章太炎,漸以夫權凌人,始知其已逝去之妾王氏,雖與生有女兒三人,稍不隧意,却遭其凌辱,所以太炎除老醜窮,脾氣也很壞”。這完全是不實之詞。無論太炎先生的女兒、兒子都没有留下過這樣的記憶,而我母親更是一再告訴我們她公公是如何如何慈祥。張鈺翰博士在他的著作中也説:“從本書所收章太炎與湯國棃的近百封書信裏面,看到的却是綿綿情意,是濃濃的關愛,完全看不到夫權的盛氣凌人”。而胡覺民作爲舊報人,與陳存仁一樣,喜好獵奇追趣,他倆文章不好當作正史看待,他們二人提供的史料應屬於不實之辭,如果不加分辨的使用,對章太炎研究會造成混亂,會誤導讀者,也會失去了自己文章的價值。

  寫於2020年10月25日重陽

  *發表於《中華讀書報》2020年11月25日。
最佳瀏覽模式:1024x768或800x600分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