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來!”醫生喊下一個病人進去就診。
我走進了室内。這是牙科。
上一個病人背對着我正整理衣服,當他整理完畢,轉過身來,我們彼此一怔,竟是倆位彼此熟識的人!
這是李儲文,原上海市府顧問、社聯主席、外辦主任、國際問題研究所所長……,我的老領導。我脱口喊了聲“李老!”
他於此同時喊了聲“念馳!”接着他大聲對我説:“我九十八歲了!”他很得意地説。
我見他穿戴得一絲不苟,帽子、圍巾、衣服……,一件也不馬虎,與他做人做事風格一樣。
接着護士推來了輪椅,我們彼此告别。這是我最後一次與他偶遇。二年後,他一百歲之際,謝世了。
李老,李儲文,我們私下却叫他“李牧師”。解放前他在“青年會”以牧師身份從事地下黨活動,所以我們昵稱他“李牧師”。但他穿着、談吐總始終有一絲牧師味道。
李老1983年到香港出任新華社副社長,1988年回上海任上海社聯主席,這時正處港、澳、台回歸前夜,他深知兩岸四地交流交往的重要性,支持和鼓勵在“社聯”成立“海峽兩岸學術文化交流促進會”,由王元化任會長,喬林爲常務副會長,我則任秘書長,他雖不具體參與工作,但他始終很關心此事。我與他的接觸大概始於此際。後來上海成立“東亞研究所”,我任所長,這實際是“國際所”的一個延伸機構,專門從事台、港、澳研究。當時“國際所”不宜設對台研究機構,避免台灣問題“國際化”。他作爲“國際所”領導,我與他接觸機會更多了。
一天,我去見他,談完工作,他問我近來看什麽書,他建議我看看李克農回憶録。他説:“我近來讀了李克農回憶録,終其他一生就是造林挖池。樹多了,林大了,什麽鳥都有了;池大了,魚多了,什麽魚都有了!高明呀。”
這番話讓我回味了很久很久。他教育提携年輕人就是這樣,點到爲止!
李老晚年,不僅經常來參加我們的活動,還常讓我陪他接待訪客,他們大多是香港的“頭面人物”——他在香港工作的對象,他們依然會來請益,他會讓我陪同用餐。我總是静静地聽,從不插嘴,而客人走後,他必然會問我的感想,我必須如實匯報。他笑眯眯聽我分析,考察我的悟性。他的做法與汪道涵會長做法如同一轍,汪老也是這樣讓我作陪,然後聽我反應。有一次,接待完畢,汪老對我説:“你發覺我今天没有説一個中國嗎?”我説“是的!但您通篇講話無所不在地宣揚了一個中國!”汪老得意地笑了。高手過招,不需刀光劍影;高手説話,在於輕聲説重話。李老、汪老均是如此也,所以他們退休後始終擔任着市政府顧問,一個是外事顧問,一個是經濟顧問,太恰當了,老馬識途呵!
李老退休後,經常住在華東醫院,我時去看他,香港一些老朋友也會去看他,但他的情况時好時壞,一度嚴重失眠,他本來寡言少語,更顯木訥,但他内心一直没有停止對重大問題思考。我一直想問他與許家屯關係的真相,他從香港調回,據説是與新華社主任許家屯失和,後許家屯叛逃美國,我想是非應該有定論了,但他一直避談這問題,我也没有機會請教。也許這問題的復雜程度超過我們想象。是啊,香港回歸,“一國兩制”真正付之實踐,其復雜性遠遠超出我們的預估,什麽事、什麽分歧……都會層出不窮。這對李牧師來講,决不是一段輕鬆的經歷。
寫於2021年4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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