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易天樂變得更沉着了。老支書的下場，對他震動很大，人情世故，世態冷暖，都盡在其中了。世界多精彩，世界也多黑闇，就看你自己怎樣走是了。

　　他没想到李九之死，影響如此深沉，連王一凡、付泰昌也忍受不住了。要知道他倆是征地身受其害的苦主，也自然是轉地運動擋道的石頭，現在都心甘情願出頭露面，爲老支書抱不平。這無疑給易天樂一個支持，况且眼下兩個村子正在頂牛，還未有簽訂轉地合同。

　　他看在心裏，事態仍在發展着。

　　這一回，他很贊賞青牯的辦事能力。有關李九的法律事務都由他主理，處理得有紋有路，穩穩當當。他是法律碩士，律師，有個方青律師事務所，辦起事來也方便多了。有關法律問題，易天樂都聽他的。使易天樂驚喜的，是他留過洋對國外的有關情况，都有所瞭解，對世界的農村城市化也有所關注，尤其是對土地的轉讓政策、具體措施，都做過調查，有所參照。訊息靈通。這樣，使易天樂一下子擴大了視野，活躍開思路，有點兒自信了。可貴的還在於他經常同池紅通電話，互通信息。他倆談些什麽，易天樂從不過問。不過，這倒是吕洪鐘最關心的。

　　青牯媽月茹最高興，兒子得到了易天樂的贊賞，這比什麽都重要。自從由河對岸回來，她經歷多了，見識廣了，看人看事也穩重點兒了。從易天樂不聲不響的耕樓，建起了一個巍峨華麗的商業廣場，是農民自己的廣場啊！這個人的心地智慧，可照日月。兒子能盡點力，跟着他爲村人辦點好事，這多好呀！况且幸得易天樂的寬容大度，接納了西嶺村的拼村，才使肖超和避過一難。這是月茹没齒難忘的。

　　不幸的是她丈夫方田，過河之後學壞了，好賭爛食，屢教不改，自甘墮落成了個賭徒。欠下了周身債，被人追殺。到頭來兩人只好分手了。他自知心殘形愧，也不敢回鄉來。月茹有姿色，爲人爽直，勤勞克儉，很有人緣。她暗戀着肖超和，心裏説非他不嫁，一心静待。她明白他心裏只有一個人，何静江。但她甘心情願的等，一直的等下去，直至他倆結婚爲止。這份心靈的秘密，她默然地深藏在心底裏。日子過得面上風光，内心很苦。

　　她覺得自己欠他的太多了。青牯六歲就一個人留在村裏跟着他，喊他爸爸，情同父子。長大了，也是他送青牯去英國留學，依然親切地喊他爸爸。每回聽到兒子喊他聲爸爸，她心裏就感到舒服，出奇的愉悦。慶幸兒子真的找到個好爸爸了。她從心裏感謝他，尊敬他，愛着他。

　　愛，只是個等待，只能是個等待，這愛是多麽痛苦啊！難以忍受的痛苦！

　　他呢，他心裏明白，理解她的心事，感受到她火熱的感情。但他只能冷静地逥避，真心實意地逥避。他想念着何静江，一定要見着她，聽她親口説句話。那他就心息了。眼前，村人生活好了，都富裕了，他可以放心地離開了。易天樂也勸他找她去，見了面，情况清楚了，也就有個了結了。

　　他决定要走了，便把自己的那份宅基地送給月茹，讓她住得闊落一些，舒適一些。她領情，但只答應替他保管。這樣，她原先母子的那份宅基地，240平方米就增多120平方米了。可以加建到六層高了。

　　月茹辦事利落，説干就干。很快就開綫動工了。到轉地運動開展時，樓已建至五層高了。這一回清查違建，問題來了。起先是説宅基地不能轉送，後又説非親故不得合建，之後又説加高六層末有經報建批準，屬違法建茿，應予罰款拆除。

　　欲加之罪，何患無詞。有理也説不清的。

　　這樣，肖超和被調查，還要上鎮學習班。惹得周身蟻。

　　此時此刻，他真的感到做人難了。

　　痛定思痛。他變了，没有抗議，没有申訴，也没有求情。他覺得這一切已是無濟於事了。老支書的下場己令人心寒了。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無望了，空間也變得暗淡下來。他想起了當年爲了建設西嶺，十年如一日地守望着空村，是自己一個人在守望着啊！孤獨、艱難、痛苦，但却充滿希望，半步也不後退。這不就堅持下來了。

　　如今呢，他心裏空空的，感到出奇的失望。他只好等着有人來問話，問一句答一句，無聊極了。幸得那位問話的小同志，和藹細心，日子過得也平和。小同志説，他早早就聽説過他的名字，邊防模範、邊防英雄，一個好人。但他只好奉上級之命，對他調查，希望他諒解。他説什麽違建違法，都是上面一個人説了算，被調查的只好認倒霉是了。他還好心安慰他説，你放心，他們只想嚇唬你一下，殺鷄警猴。最後罰點款就没事了。他心細，還給他點了合口味的菜。

　　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了。

　　他納悶，一百個想不通。本市是有名的特區，先行點，排頭兵，怎麽會淪落成這個樣子呢！這不是在騙人、坑人、屈人嗎？明目張膽，一手遮天。

　　他心裏又感到空空的，一點兒力氣都没有。他從没感到這樣的空虚過。空虚得令人感到無望、恐懼。

　　這時候，他又想起了何静江，想起了初戀的日子。突然，他感悟了，覺得她走的路是對的。她應該走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啊！他自己呢，還不是一直地消耗在瞎折騰裏，消磨得筋疲力盡。

　　天啊！這一折騰眨眼又是十年。人的一生又有幾個十年呢！

　　跟着别人走，走别人安排的路，越走越不明白，越走越累了。終會有一天走不動了。

　　想着想着，他竟昏昏然地睡着了……

　　他太疲倦了，太累了，太虚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