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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評論學術出版社 >> 文章内容

十五

  易天樂這幾天在疏理他的窮人經濟學。這轉地運動確實鍛練人。他没想到,這短短的日子李喬長大了,懂事了。要知道,應付這樣一個老領導,談何容易。她呢!很得體,很周密,也很自然。難呀,難爲這姑娘了。

  近日,他想得很多,也想得深沉。這土地的灾難何時了。早在十九世紀,世界已走出一條路,而且都已成功。那就是農村城市化,讓農民融入城市,土地融入市場。然而,我們這裏却來一個轉地運動,把農民趕入城市化,農地國有化。人入了,心在外。融入與趕入,一字之差,却差之萬裏。

  爲什麽?爲什麽?

  這是土地争奪的演繹,追求零成本的擠壓,争得好纍人呵!又何苦呢,共濟共享不更好嗎!這是時代的悲哀!

  趕罷,趕罷,農民是趕不絶,堵不住的!

  十多年前,這裏全國第一次公開拍賣土地。拍賣會上,人山人海,盛况空前。哄動一時。成爲資金積累的經典,他們費盡心思搬過來香港的一套,出讓土地使用權,巧妙地避過了土地不準買賣的禁令。只出讓土地使用權,没出讓土地,不觸犯法律,使用期50年。經公開叫拍,一塊住宅用地857平方米,524萬元中標。前所未見,聞所未聞,轟動之作,成功範例。算術化算,524萬元,857平方米等於13畝,每畝價40萬元。農民被征地的補償,每畝只有三千元。比例是1:130,近乎零成本的交易。

  在香江英國人吃的是中國的土地,在這裏吃的却是農民的血肉。這輝煌裏面又夾雜着幾多歡樂,又幾多哀愁!

  香港的做法可以借鑒,但土地應當允許農民融入市場,公平交易。

  曾幾何時。今日的轉地運動有過之而無不及,轉地補償每畝二萬元,轉過背值四十萬元甚至一百萬元,比例是1:20-1:50。近乎零邊際成本的奪取,誘人極了。這是地方土地經濟興旺之源。農民又怎能避得開呢!又怎能不被趕逐呢!

  農村城市化這樣化得起來嗎?决定的是人的城市化,心靈的城市化。

  他自知命苦,日子過得很累。他衝撞了吕洪鐘,犯了天條,是要受到處罰的。他等着,無所謂的等着。他已是個透明人,無職可免,無官可撤。本來可以過着點清静的日子了。可他偏又坐不住,樂於助人,好打不平,見義勇爲。李屋圍民辦村長的事,明知是個馬蜂窩,他却雙手去接。説是協助村人拼出一條活路。這不就惹出麻煩來了。

  他聽青牯説,摩基財團有意在金融區建一個金融綜合中心,頗具現模。唯一可選的地段,只剩下李屋圍的那塊龍祖地了。因爲四周都建有銀行、證券、保險、新聞、交易所等,已無地可用了。傳説這塊地是龍母娘娘的坐駕地,生財生福,多子多孫,財源廣進,是塊風水聖地。而且拆遷户不多,省去不少麻煩。可説是最佳地段了。

  摩基王達老闆早已相中這塊地王,不用過細斟酌就點頭了。但他也風聞這塊土地,是李屋圍的一塊寶地,建有一間龍祖廟。村人不易同意出讓,得找個關係疏通才好。

  在一次宴會上,他見着沈沈先生。老沈是新加坡財團老闆,他合作辦的羅岡廣場很成功。同易天樂合作得很融洽,他稱易天樂是最佳合作者,易天樂尊他爲最佳合作老闆。言談間,沈沈給他推薦兩個人,説是可以幫手的得力人物。一個是易天樂,一個是林立。他介紹説,易是個智者,思維獨特;林是個靈者,神通廣大。看你怎樣藉助就是了。

  他約見了林立。此君粗眉大眼,很帥,人也直率爽快。他聽完他説明來意之後,説道:

  “我可以給你引見吕洪鐘書記,直接面談,好嗎?”説完便不再開口了。一言驚人,那氣勢派頭風度,給人留下極深的印象。

  他没想到對方來頭這麽大,一時給鎮住了。

  “那當然好了。”他答道。

  “我現在可以約見吕書記。”林立説。

  見他如此自信,他心情一下子放鬆了,相信對方有這能量。想了想説:“今晚見面可以嗎?”

  他摇摇頭説:“不成,書記晚上不見客人。”停了停,他説“明早九時辦公室見,可以嗎?”

  王達點點頭,微笑着。

  “好,就這樣定了。”他説。轉身就告辭了。

  事情進行得很順利,出乎意料,王達心情頓覺輕鬆。他想起沈沈説過的話,他是個靈者,神通廣大。果真如此。他這才想起自己怎麽會如此大意,没有記住這個神通廣大的人。他只知道他是魏門的丈夫,原市委書記愛人,是有能量的。至於他同吕洪鐘的瓜葛就不了解了。這不能不説是個失誤。但他相信此路還是可行的。因此,同易天樂的見面,可以推遲點了。

  易天樂當然瞭解林立這個人。他説不上好,也説不上壞,中性人,不好捉摸的人。既然王老闆約見了他,也就不趁這個熱鬧了。反正最後還得找我易天樂。

  當晚,事情還多着呢!

  李喬依照古廣的指示,召開村民大會,重新討論龍祖地的事。這一回確實隆重了,古廣也親自參加,而且還早早到會。

  古廣的到場當然是件大事。一個村人大會,驚動了副市長到會,李屋圍尚屬頭一會。李喬已幾次廣播,催促村人早點到會。

  古廣坐在村辦公室裏,正對着空空的會場,一個人在静待着。看見他苦黑着的面,誰也識相遠遠逥避。

  過了好大一會兒,會場依然冷冷的,空無一人。連平日喜歡熱鬧的小孩也不見一個。這不是故意丢古廣副市長的臉嗎?李喬焦急得似熱鍋上螞蟻,走上走下,累得上氣不接下氣。她没想到人心如此齊整,全村團結得似一個人一樣,步伐一致。

  再等下去已是無濟於事,李喬才又陪他下户家訪,表示表示。

  走訪了幾家,村人話不多,有的默不作聲。大人物上門,難免有點拘謹了。

  古廣很耐心,還是要訪問下去。他想起了文伯,當年的“三同户”,便上門去了。

  見面,老人家心水清,還認得是古廣。

  “當大官了,難得、難得。”老人家拉住他雙手説。

  “我看你身體可好,文伯有福。”古廣説。

  老人家點點頭,答道:“托你貴願。只感覺有點冷,這天時時變。”

  “天色不好,要穿够衣服才好。”古廣關切的説。

  “唉,我這冷是心裏發出來的。”文伯説。

  這話使人想起一件往事。

  當年合作化大畫家關山月下來深入生活,在文伯家三同,古廣引路。住下來,關山月只顧埋頭勞動,他出身農村,粗活細活都上手,深得文伯敬重。人家是個大畫家呵!住了大半年。臨走時,關山月留給文伯一幅畫,是他當面給文伯畫的。一幅梅花圖,花是白的、雪是白的、枝枒帶白、地是白的、天空灰藍,灰闇天幕透下的一綫陽光,明亮耀眼,令整個天地光亮了一圈。

  “這是幅雪梅,雪梅耐寒。”關山月説。

  “是耐寒、耐寒……”他聲音有點顫抖,感覺有點兒冷,眼晴濕潤了,泪珠兒在眼眶裏滚動。

  這一微細的變化,只有畫家才感覺到,心靈相通。

  下來三同,才住没幾天,畫家就看出文伯心裏苦,有苦難言。鋤番茨地,九鋤落地是公家的,最後一鋤才是自己的,難啊!合作化是收地,合作社是收地社,收農民的命根子,人心不齊,出工不出力,日子會過得很累。畫家自小在農村長大,知道這命根子的艱難。這也難怪,爲舍這個老貧農總是樂不起來。心裏不時感到有點陣冷,常常畏寒。

  看了這幅雪梅,他心裏才又暖和了點。雪梅耐寒,是要耐寒啊!他從心裏感謝關山月,一位知道民間冷暖的大畫家。

  臨别時,他緊握住畫家雙手説:“謝謝你,一個真正農民畫家,人民畫家。我明白,我會記住的。”

  “保重,保重!”關山月感情凝重地説。

  自從轉地運動開展之後,文伯就覺得身子時冷時熱。有點似當年合作化時的毛病,他自然想起那幅《雪梅》,關山月説的話:雪梅耐寒。合作化是收地,農地歸社;轉地運動也是收地,農地國有,更徹底了。一時間,天寒地凍。要耐寒啊!似雪梅一樣的挺立着。他想過,大凡收農民土地的都没有好收場,合作社、公社都消失了,這轉地也不會是長命的。

  他對古廣説:“你也是窮家子弟,别折騰了。這轉地的事,一只鷄换一頭牛,分明揾笨,有什麽好討論的。”

  老人家一言語塞,古廣有話也不好再説了。

  世事艱難。小小一個村民大會,古副市長坐鎮也開不成。唉,農民越來越不聽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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