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男女老幼,高矮胖瘦,只要身為人,孰能無夢?可是書上卻明明記載著「聖人無夢」之說。大概聖人的修養已臻神明的境界,內在靈明絲塵不染,靜如止水,漣波不生,思慮不起。這種聖人在人世間太難找了,因為大賢如莊子在世時和軒轅黃帝鼎湖升天前,都還不免要做夢。莊子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翩翩舞著的美麗蝴蝶,心裡高興得忘了自己就是自己。醒來後,不禁悻悻然懷疑,到底是自己真的在夢中變成了自由自在的蝴蝶,還是蝴蝶在夢中變成了他自己。軒轅黃帝即位的三十年內,因竭智盡心,處心積慮想把天下治理好,結果弄得心神憔悴,七情六欲昏惑迷亂,失去平衡。有一天午睡時,竟然作了一個華胥之夢。夢遊華胥氏之國,見其國內什麼階級都沒有,人人皆聽任自然,毫無慾望;沒有生死之樂或哀感,也沒有愛憎之情愫;更妙的是,那裡的人,入水不溺,入火不熱,殺他不死,抓他不癢;尤有甚者,那些人飛在天上就像走在地上,睡在空中就像躺在床上,雲霧雷霆對他們一點都無礙。啊!真是一幅超越了形體的精神大自由境界圖。軒轅黃帝夢醒後,大有頓悟,於是乾脆把國事交給三位大臣,自個兒跑到深山休了三個月的靈修假。結果回來後的二十八年,心廣體胖,身心皆得調適,國家也治理得得心應手,有條不紊。
所以人若沒有夢,這一生真不知要怎麼過。雖然有人常常夢到給追殺到走頭無路,眼前只是不見底的可怕深淵;有人夢見突然莫名奇妙的從萬丈高空無助地急速下掉;有的夢見考試老是零分,緊張羞愧的無地自容,急得汗流夾背,不知往哪裡鑽才好;而且這些夢叫人醒來後筋疲力盡,但不偶而來些,生活豈不像是不加點兒味精和鹽的淡而無味的菜肴?至於這些夢代表著什麼意義,就讓周公、弗洛依德、或寫一萬個夢解析的那些作家哲人大師去煩惱了。既然不往夢的意義方面探討,本文就針對所謂的「託夢」這回事,來做一些茶飯之餘,不具有學術論證的聊說。
託夢不是人人都可經歷到的。顧其名,託夢意謂著經由夢這個管道,彼人對此人(睡者)有所託付,以期待其願望之實現。託付者往往是剛過世或已入生與死之間的灰色地帶的人;受託付者則通常是死或垂死者親近之人(聽說枉死者也會有託夢給辦案者的現象)。日常生活間常會有親戚朋友描繪託夢的經驗,書本報章雜誌也常有描述。託夢通常在人過世後做頭七到七七(四十九天)超度之禮的期間發生。譬如死者的安宅(墳墓)漏水或毀壞,常會經由託夢告知家庭裡的成員。我個人倒沒有給託夢的經驗。父母過世前多年,我都身居海外。父母過世後,我因在他們生前無法盡到人子奉養的責任,內心深感愧疚,因此多年來常夢見父母,但在夢中他們都還活著,從沒有託付待辦之事。倒是我大姊因母親過世前,為了醫療方便,在她家裡由她照顧了一段時間。剛過世不久的一天夜裡,母親託夢她,說為什麼她找不到她穿了十幾年的那件棉襖。人過世之後,南台灣習慣上把死者衣物送給親友,以示留念持情之意,因此大姊把那件棉襖給了住在鄰近的舅媽。大姊把母親託夢之事告知舅媽時,才發現原來舅媽把那件棉襖轉贈給他人去了。
託夢這個現象,其可貴之處,不在於它是真是假,而在於它凸顯了親情與人心之聯繫的重要性。人除了身(肉體)之外,還有心和靈兩個部分。三者沒有整合起來,不能稱為真正的人。相知的人活著而且生活在一起時,身的存在彼此感官皆能輕易察覺到。在這種情況下,人比較忽略心與靈的存在與調養。相知的人活著但不生活在一起時,身有了隔距,心的作用就強了起來。但是如果沒有心心相印或日夜相思的基礎,情感恐難維持。不幸相知的人離開世間了,身即刻失去相觸及的機會,心的作用即使再強烈,若沒有靈性來相感通,即落入生死隔離,生者生矣死者死矣的茫茫然兩相忘的空無境地。只依身而活,和禽獸無異。只依心而活,如漂浮虛空,身無落腳和定位之所。有身、心,但沒有靈性,則身、心無所寄託,人性的情操無法飛升,生命的光華無法顯現。
託夢的現象聯繫嫁接了身、心、與靈。因死亡而形體失去接觸後,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在似有意識又無意識的夢境,死者和活者以靈性架起了一道橋樑,繼續延伸相互溝通與關懷的過程。這在繼起人類的道德生活與開發人類生命的價值上,具有著重大的意義。人若一死亡就一切化為烏有,那麼大可放縱形骸,追名求利,爽爽地過一生算一生。在這層意義上,我發覺託夢這個現象,給人帶來物質不滅、死而不亡的生命連續性的希望與期待。而且有了這種期待,「愛屋及烏」,「推己及人」,「至誠無息」,「天人合一」,「與天地參」,和「為天地立心」等千百年來的古訓,才能鳶飛魚躍地在我們面前顯現出意義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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