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言
《紅樓夢》中的薛寶釵,不僅艷冠群芳、才華出衆,而且處世練達、行止得宜,真可稱得上是才貌雙全的淑女典範。但是她所屬意的賈寶玉,却因爲寶釵有時候會見機勸導其立身揚名之事,而曾評之曰:“好好的一個清净潔白女兒,也學得釣名沽譽,入了國賊禄鬼之流。這總是前人無故生事,立言竪辭,原爲導後世的鬚眉濁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瓊閨綉閣中亦染此風,真真有負天地鐘靈毓秀之德!”,在寶玉眼中,寶釵竟然被視爲一個追求世間庸俗名利、汲汲營營之人。
對於薛寶釵的評價,歷來總是褒貶不一,毁譽相參。書中人物形象的塑造,引起評論者兩極化的看法,如:牟宗三先生認爲薛寶釵是一個“人情通達、温柔敦厚的正人君子”、而且是“道中庸而極高明”的典範人物;而太愚先生却認爲她是一位“富有政治手腕的現實主義者”,王崑崙先生更直指薛寶釵“是一個披着大家閨秀美麗外衣的道學家”。
本文擬由正反面的視角來觀察薛寶釵,並對其所表現之人格形象進行辯證,期能借由對薛寶釵形象的分析,觀知儒家禮教思想對於維持社會秩序穩定、人倫相處和諧之重要貢獻。
二、正面形象的“時寶釵”
在《論語.陽貨篇》中,子張曾經向孔子問仁,孔子認爲一個具有仁德之心的人,應該實行五種品德:
子張問仁於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於天下,爲仁矣。”“請問之?”曰:“恭、寬、信、敏、惠。恭則不侮,寬則得衆,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能處處實行、培養“恭敬、寬厚、誠信、勤敏、慈惠”這五種德行的人,就可稱得上是一位有仁德之心的人。
薛寶釵在《紅樓夢》中,時而展現出仁人所具備的這五種德行:
(一)恭—行止安分内斂
薛寶釵身處於大家庭中,尊上睦下,待人温順平和,且處處爲他人設想,連賈母都曾稱贊:“我説這個孩子細緻,凡事想的妥當。”作者在介紹寶釵進入大觀園的出場時,作如是的描述:
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而且寶釵行爲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乃以“行爲豁達,隨分從時”的寶釵,和“孤高自許,目無下塵”的黛玉作一强烈的對照。作者既寫寶釵表現出大家閨秀的氣質,又展示出其寧静淡泊、温柔平和的性格:
罕言寡語,人謂藏愚;安分隨時,自雲守拙。
少説閒話、安分守己,是薛寶釵透過環境的熏陶,所訓練出來的一種生活習性,因此寶釵的言談舉止,特别顯得沉着而穩重。
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事。况且一個是美人燈,風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摇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
在復雜的大家庭人際網絡中,寶釵應該是最懂得明哲保身之道的人,不會多管閒事,而能安分内斂的與時推移。薛寶釵爲人處事所秉持的中庸之道,乃可謂深得儒家處世哲學的精神實質。
(二)寬—待人寬厚周到
薛寶釵待人寬厚平和、行事面面俱到,就連原本對她懷有敵意的黛玉,都不禁爲之折服:
黛玉嘆道:“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極好的,然我最是個多心的人,只當你心裏藏姦。從前日你説看雜書不好,又勸我那些好話,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錯了,實在誤到如今。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没一個人像你前日的話教導我。怨不得雲丫頭説你好,我往日見他贊你,我還不受用,昨兒我親自經過,才知道了。”
林黛玉身爲情敵、素來嘴上得理不饒人,都能打從心底感激寶釵,可見薛寶釵在人際關係的處理上,心思細膩,能爲他人着想,的確有得宜且過人之處。
寶姑娘爲人處事的圓融周到,甚至連大家最鄙視的趙姨娘,都忍不住特地在王夫人面前稱贊起了寶姑娘:
且説趙姨娘因見寶釵送了賈環些東西,心中甚是喜歡,想道:“怨不得别人都説那寶丫頭好,會做人,很大方,如今看起來果然不錯。他哥哥能帶了多少東西來,他挨門兒送到,並不遺漏一處,也不露出誰薄誰厚,連我們這樣没時運的,他都想到了。若是那林丫頭,他把我們娘兒們正眼也不瞧,那裏還肯送我們東西?”一面想,一面把那些東西翻來覆去的擺弄瞧看一回。忽然想到寶釵係王夫人的親戚,爲何不到王夫人跟前賣個好兒呢。自己便蝎蝎螫螫的拿着東西,走至王夫人房中,站在旁邊,陪笑説道:“這是寶姑娘才剛給環哥兒的。難爲寶姑娘這麽年輕的人,想的這麽周到,真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又展樣,又大方,怎麽叫人不敬服呢。怪不得老太太和太太成日家都夸他疼他。我也不敢自專就收起來,特拿來給太太瞧瞧,太太也喜歡喜歡。”
寶釵、黛玉並列金陵十二釵之首,二人常被相較。林黛玉對於趙姨娘和賈環,可能連正眼都不會瞧一眼,而薛寶釵却還能推己及人的想到送一份聊表心意的禮物給賈環,使趙姨娘有備受重視之感,遂對這份情意銘感於心。
(三)信—處世信守承諾
孔子在《論語.爲政篇》中曾言:“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大車無輗,小車無軏,其何以行之哉?”認爲“信”是爲人立身處世的基點。薛寶釵的誠信,表現在不輕易許諾,可是一旦承諾,就必然會履行諾言。
在第五十五回中,鳳姐因小月需要調養,王夫人派李紈和探春偕同處理家中事務,但李紈“尚德不尚才”,探春又太過年輕,處事不够圓融,因此王夫人又特意請寶釵來協助照應管理家中事務:
如今且説王夫人見她(鳳姐)如此,探春與李紈暫難謝事,園中人多,又恐失於照管,因又特請了寶釵來,托她各處小心:“老婆子們不中用,得空兒吃酒鬥牌,白日裏睡覺,夜裏鬥牌,我都知道的。鳳丫頭在外頭,她們還有個懼怕,如今她們又該取便了。好孩子,你還是個妥當人。你兄弟妹妹們又小,我又没工夫,你替我辛苦兩天,照看照看。凡有想不到的事,你來告訴我,别等老太太問出來,我没話回。那些人不好了,你只管説。他們不聽,你來回我。别弄出大事來才好。”寶釵聽説,只得答應了。
寶釵在王夫人以長輩之姿的懇請下,臨危授命的答應了王夫人的請求。而雖然只是協助照應,但寶釵仍是全心全意的爲家中事務安排設想,並順利的解决了家中的經濟問題。可見薛寶釵待人誠而有信,謹守承諾,是個值得信賴的人。
(四)敏—行事勤快敏捷
寶釵行事向來勤敏,一旦决定需做之事,必會即知即行,像在第三十七回中,探春起意要聚結海棠詩社,薛寶釵勤快敏捷的行事作風,遂展現無遺:
李紈道:“方才我來時,看見他們抬進兩盆白海棠來,倒是好花。你們何不就咏起他來?”迎春道:“都還未賞,先倒作詩。”寶釵道:“不過是白海棠,又何必定要見了才作。古人的詩賦,也不過都是寄興寫情耳。若都是等見了作,如今也没這些詩了。”
凡事都能以不拖延的態度去進行,也才能掌握機會、有所成就。而寶釵的勤敏,還能從生活中的小細節看出端倪:
白綾紅裏的兜肚,上面扎着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緑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麽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麽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裏縱蓋不嚴些兒,也就不怕了。你説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没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奈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低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説着便走了。寶釵只顧看着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原本是襲人替寶玉在做的兜肚,寶釵只因看這針綫活做得鮮亮可愛,趁着襲人出去休息時,竟不由自主的拿起針來,代替襲人刺這白綾紅裏的兜肚,可見寶釵是個閑不下來的勤敏之人。
(五)惠—小惠而全大體
寶釵平日待人仁慈寬厚、仗義扶危,且施惠於人時,也能設身處地爲對方着想,顧及被協助者的顔面自尊。在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蘅蕪苑夜擬菊花題”中,湘雲想做東却未考慮仔細,寶釵則體貼的爲湘雲想出代爲籌辦螃蟹宴的兩全之計:
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説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説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裏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够盤纏呢。這會子又干這没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够。難道爲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裏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蹰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裏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裏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裏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説要請老太太在園裏賞桂花吃螃蟹,因爲有事還没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别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説,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裏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他想的周到。
寶釵最難能可貴處,在於能適時伸出援手、救人之急外,同時又能考慮到被幫助者的心情與尊嚴,使人接受了寶釵的幫助外,還能感受到她善體人意的温暖之情。
而在《紅樓夢》第五十六回的標目“敏探春興利除宿弊,時寶釵小惠全大體”,作者乃是以能施以小惠而顧全大局的“時寶釵”勾勒出薛寶釵的形象,賦予了寶釵一個“懂分寸而識大體”的正面評價。
針對探春的改革方案,薛寶釵敏鋭的覺察到:在實施的過程中,可能會遇到一些問題和阻力,因此提出建議之策,保证了大觀園一切運作的順利進行:
一年竟除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他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凑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却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户,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撑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裏辛苦到頭,這園内既有出息,也是分内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説破了: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裏却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没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面對經濟上的兩難,寶釵認爲“雖是興利節用爲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裏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因此提出施行小惠的方式,以顧全大局,一方面安撫了人心,另一方面也保住了大家族的體面。
“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爲大家齊心把這園裏周全的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裏豈不敬伏。也不枉替你們籌劃進益,既能奪他們之權,生你們之利,豈不能行無爲之治,分他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家人都歡聲鼎沸説:“姑娘説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由此可見,寶釵對於大觀園裏的復雜矛盾龢利益衝突,具有相當深刻而理性的認知,並對於上下人心的安定撫慰,起了很大的作用。就現代的經營管理而言,寶釵可以説是一個絶佳的危機處理者,而且深具領導者的魅力。
三、負面形象的“冷美人”
(一)任是無情也動人
薛寶釵在作者筆下,是一個“品格端方,容貌豐美”才貌雙全的女子,但是書中在盛贊她“艷冠群芳”的美貌之餘,却也借着“任是無情也動人”這句詩,深切地説出了寶釵性格形象中冷酷無情的一面。
最能顯示寶釵無情之處,莫過於金釧兒投井一事。寶玉與金釧兒調笑,被王夫人聽到,氣忿不過,打駡後唤了金釧兒的母親將其領回,金釧兒遂含羞賭氣投井自盡。王夫人爲此,心中十分難過,因而在裏間房内獨自坐着垂泪。寶釵知情之後,趕忙到王夫人處加以安慰:
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説,道:“怎麽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説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麽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麽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脚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胡涂人,也不爲可惜。”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説,到底我心不安。”寶釵嘆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兹,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
王夫人隱去真相不説,但對於金釧兒投井自殺之事仍深感罪過,而寶釵爲了使王夫人安心,遂以金釧兒並非賭氣投井,而是不小心失足跌落致死來爲其寬解,甚至説出:若是爲了生氣而投井則是個胡涂人,不值得爲其感到可惜之語。如此的説詞,遂不免讓人深感寶釵乃冷酷無情之人。
(二)曲意迎上的女性氣質
西蒙.波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Le deuxieme sexe)第十三章中提到:
所謂具有女性氣質,就是顯得軟弱、無用和温順。她不僅應當修飾打扮,做好準備,而且應當抑制她的自然本性,以長輩所教授的做作的典雅和嬌柔取而代之。任何自我表現都會削弱她的女性氣質和魅力。
薛寶釵壓抑自我本性,以達到事事周全的“女性氣質”,在書中時而展現,譬如:
忽然人報,娘娘差人送出一個燈謎兒,命你們大家去猜,猜着了每人也作一個進去。四人聽説忙出去,至賈母上房。只見一個小太監,拿了一盞四角平頭白紗燈,專爲燈謎而制,上面已有一個,衆人都争看亂猜。小太監又下諭道:“衆小姐猜着了,不要説出來,每人只暗暗的寫在紙上,一齊封進宫去,娘娘自驗是否。”寶釵等聽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絶句,並無甚新奇,口中少不得稱贊,只説難猜,故意尋思,其實一見就猜着了。
對於元妃無甚新奇的燈謎詩,寶釵明明看一眼就猜着了,但是口中還得曲意奉承地稱贊謎題出得好,且故作難猜、假裝尋思之情狀,只爲討元妃的歡心。
而當賈母要爲寶釵做生日,問她愛聽何戲?愛吃何物?寶釵也充分發揮其女性氣質:
賈母因問寶釵愛聽何戲,愛吃何物等語。寶釵深知賈母年老人,喜熱鬧戲文,愛吃甜爛之食,便總依賈母往日素喜者説了出來。賈母更加歡悦。
寶姑娘總是隱藏了自己原本的心意,而以長上的喜好爲自己的喜好,如此曲意迎上,的確對長輩們十分受用,讓元妃和賈母對她體貼而周全的個性讚嘆有加,而益發喜歡她。但寶釵這般的行爲,正如西蒙.波娃《第二性》第九章中所言:
女人仿佛是一個根本不想成爲主要者的次要者,是一個絶對的他者。
寶釵全然地隱藏了自己的個性,完全以他人的喜好爲主要的依歸,如此失去自我、壓抑本性的表現,讓她贏得了長輩們的喜愛,但却也讓自己成爲了一個絶對的他者,而毫無自我價值的存在。
(三)擁護禮教的女夫子
劉大杰在〈薛寶釵的思想本質〉一文中曾言:“薛寶釵是《列女傳》裏的人物,是封建社會的閨秀典範”、“(薛寶釵)通過那條封建思想、封建教養的黑闇道路,做了封建社會、封建道德的積極擁護者和宣揚者。”,此番評價,從探春與寶釵的對話中便可以略窺一二: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雖是千金小姐,原不知這事,但你們都念過書識字的,竟没看見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文》不成?”探春笑道:“雖看過,那不過是勉人自勵,虚比浮詞,那裏都真有的?”寶釵道:“朱子都有虚比浮詞?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時事,就利欲熏心,把朱子都看虚浮了。你再子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把孔子也看虚了!”
對於朱熹被看虚浮了,寶釵是萬不能接受,且在第一時間立即跳出來爲朱子、孔子護衛。而黛玉在行酒令時用了《西厢記》的句子,寶釵也對自己爲何知曉出處作了一番解釋,且又適時的説教訓誡女孩子家該作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自己的本等:
“從小七八歲上也够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裏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着我們看,我們却也偷背着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駡的駡,燒的燒,才丢開了。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男人們讀書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讀書的好,何况你我。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只是如今並不聽見有這樣的人,讀了書倒更壞了。這是書誤了他,可惜他也把書糟踏了,所以竟不如耕種買賣,倒没有什麽大害處。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如此擁護禮教的女夫子,可説是體現了幾千年來封建社會所要求婦女的封建倫理教養的精髓。正如西蒙.波娃在《第二性》第十二章所言:
作爲‘女性化’女人本質特徵的被動性,是一種從她小時候發展而來的特性。但是,如果説它與生物學事實有關,那就錯了。它實際上是教師和社會强加於她的命運。
社會的教化已深植於寶釵之心,且内化成其認爲理所當然的一部份:
自古道‘女子無才便是德’,總以貞静爲主,女工還是第二件。其餘詩詞,不過是閨中遊戲,原可以會可以不會。咱們這樣人家的姑娘,倒不要這些才華的名譽。
就連“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箝制女性求知、思考、成長的思想,寶釵竟也將其視之爲本該如是。由此可見,寶釵在社會環境的熏陶下,已然將封建教育對於女子的約束與壓抑,内化成是自己認爲應該如此,而且不以爲苦,完全將自己退居於第二性的他者地位,却渾然不自覺。
四、“時寶釵”與“冷美人”的形象辯證
德國哲學家黑格爾曾言:“辯證法是一種普遍存在於其他各級意識和普通經驗裏的法則。”從薛寶釵在小説中正面的“時寶釵”和負面的“冷美人”形象兼具的吊詭現象,可看出小説人物的塑型,也充滿着辯證的意味。“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爲有處有還無”這副對聯在《紅樓夢》中曾經兩度出現:頭一次是在第一回甄士隱於夢幻中所見,第二次是於第五回賈寶玉在游太虚幻境中所見,《紅樓夢》對於人物的描寫,正充滿了這種辯證的色彩。
《老子》第二章曾言:“天下皆知美之爲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爲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較,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善惡、美醜、有無、難易、長短、高下、虚實,其實都是相對、相生、相成、相倚、相和、相隨的,而絶對的好壞其實並不會單獨的存有。在實際的社會中,人性最基本的吊詭,正是善惡相生、理想與現實面相因而成。若以“理想”與“現實”來界定寶釵的人格形象,則寶釵可説是“現實世界”中淬煉出來的“理想典型”,她人格形象中理想完美的一面,正是由冷酷無情的現實世界所磨練出來的。正如同黑格爾在《小邏輯》中所言:
有限事物,本來以他物爲其自身,由於内在的矛盾而被迫超出當下的存在,因而轉化到它的反面。
就“理想”面的“時寶釵”而言,她是個懂分寸識大體、處世圓融得宜、個性内斂穩重、深具氣質的大家閨秀;而就“現實”面的“冷美人”來説,寶釵則是個世故無情、曲意逢迎、正統衛道的女夫子。看似相反的人格形象,事實上正符合老子“虚實相生、正反相成”的概念,而其人格特質的形成,與其生活環境及周遭的人事物正具有密切不可分的關係。
從寶釵在小説中的背景鋪陳可知:寶釵的父親早逝,母親個性幽弱,哥哥又性情荒誕,讓這位原本個性純良的小女子,不得不提早操心家計營生、接觸人情世故。這使得寶釵爲人處世表現出臻於早熟的一面,入世的客觀能力顯得格外圓熟練達。正如《紅樓夢》第五回中的對聯所言:“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對於事理人情的覺察與體悟,寶釵的善解人意與審時度勢,正可符合“現實世界”中對於“理想典型”的要求。
而針對“冷美人”的三個面向,其實也有其合理正面之處:
(一)“無情”中務實的“有情”
面對金釧兒投井自盡一事,寶釵以不值得爲賭氣投井的胡涂人感到可惜的説詞來安慰王夫人,若從爲了使王夫人能心安理得的角度來看,寶釵的確是爲瞭解决王夫人的困境,才會口出顯得如此冷漠之語。但是從她不忌諱地致贈衣服給金釧兒做壽衣來看,却也顯出其人情的厚道與温暖。
寶釵一方面讓王夫人不至於爲了自責而做出令人擔心的事,穩住了生者,以免讓事件更加擴大,造成更大的傷害;另一方面也盡己所能,不計較忌諱,將自己剛量身訂做好的兩套衣服給死者當壽衣,可看出寶釵並非無情之人,而是將其有情,以最務實的方式,表現在對生者以及死者的照顧上。
(二)“迎上”以盡孝道
對於“孝”的闡釋,孔子曾言:“無違。”是説明應不違背禮而行孝於父母。而曾子在《禮記·祭義》中的論點,則更能將孝道的理論闡發明白:
曾子曰:“孝有三:大孝尊親,其次弗辱,其下能養。”公明儀問於曾子曰:“夫子可以爲孝乎?”曾子曰:“是何言與!是何言與!君子之所爲孝者:先意承志,諭父母於道。參,直養者也,安能爲孝乎?”
除了孔子所説的生前死後皆依禮而行、盡事父母之外,曾子更提出“尊親”之義,並認爲君子所謂的孝,是能够先意識到父母的心願而主動去做,並能够曉諭父母歸於正道。而在《禮記·内則》也提到:
曾子曰:“孝子之養老也,樂其心不違其志,樂其耳目,安其寢處,以其飲食忠養之孝子之身終,終身也者,非終父母之身,終其身也;是故父母之所愛亦愛之,父母之所敬亦敬之,至於犬馬盡然,而况於人乎!”
曾子認爲,孝子奉養年老的父母,就是要使父母心情舒暢、不違背他們的意志,使他們所聞悦耳、所見悦目,起居安適,竭心盡力的提供父母親喜愛的事物。
綜上所述,只要在合乎“禮”的情况下,要能以“尊親”爲前提,做到“先意承志”、“樂其心不違其志”,才能算是克盡孝道。因此,“孝順”其中一項重點,就在能順親之意以悦之。
對於元妃的燈謎詩,寶釵特意稱贊謎題出得好、故作難猜狀,以討元妃的歡心;而專挑賈母喜愛的戲文和甜爛食物,使賈母更加歡悦,對其疼愛有加。此些迎合上意的舉止,乃是做到了順親、悦親的境地,就敬重長輩、孝順尊長的角度而言,實無不宜之處。
(三)“禮教”不吃人
儒家所提倡的禮教思想,大致上可分爲以“仁”爲根本的德性修養,和以“禮”爲基礎的倫理規範這兩個面向。孔子“寓仁於禮”、“仁體禮用”的儒學體系,隨着漢武帝獨尊儒術後,三綱五常的倫理制度逐漸强化,到宋明理學朱熹提出所謂“存天理,滅人欲”的原則,彰顯了理學反人道的本質。至此,原本孔子“仁者愛人”的人道原則,遂變成了反人道的“吃人的禮教”。
其實細觀朱熹的學説思想,重點在勸勉讀書人有進取心與上進心,朝着“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步驟及目標前進。要想達到治國、平天下,没有進取心與上進心勢必難以達成。因此朱熹提出了“存天理,滅人欲”的説法,這人欲是指人的私慾、雜念、甚至是人類本性中帶有天生不好的惡念,如:貪婪、自私、虚僞、淫蕩……等,這些都是要隨時提醒自己應該消滅的。朱熹期許讀書人都能有自律自製的能力,時常格物省身,克制自己過分的私慾,成爲一個不是只顧自己,而是爲更多人着想的杰出人才。人欲的天性是富貴容易淫,貧賤容易移,威武容易屈,因此“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就是滅人欲的結果;人欲都是“先天下之樂而樂,後天下之憂而憂”,因此“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這也是滅人欲的結果。因此,朱熹的“存天理,滅人欲”,與孔子在《論語·顔淵》所説的:“克己復禮爲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爲仁由己,而由人乎哉?”其實道理是相通的。每個人都能克制自己的言行欲望,自覺的遵守“禮”的規範,做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這種自我約束能力的培養,正是所謂的“克己復禮”,也是朱熹所謂的“存天理,滅人欲”,因此並非後代學者所言之“反人道的吃人禮教”。
而觀朱熹的〈不自棄文〉,所述亦非封建教條,乃是以“天下無棄物矣。今人而見棄焉,特其自棄爾。”來激勵人心,不要自暴自棄、怨天尤人,“視天下之物有一節之可取且不爲世之所棄,豈以人而不如物乎!”凡物有一節可取皆不爲世所棄,則身爲萬物之靈的人類更不能自棄於世。寶釵以朱熹之文來勸勉探春,可以彰顯出其博學多聞,能適時舉例以激勵人心,而並非以禮教來抑制人的心志。
五、薛寶釵所呈顯的儒家禮教價值
儒家禮教的社會價值,從薛寶釵的形象中,可具體顯現出如下幾個面向:
1.群己關係的和諧相處
寶釵具有“恭敬、寬厚、誠信、勤敏、慈惠”等五種仁人君子的品德,因此在大觀園中與上上下下的人相處,都能得到衆人的擁護、信任與贊賞。仁者對於人與人的相處,充滿了慈愛、博愛之心,因此能够以“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的態度自我要求,此種“愛人”的精神,正是現代社會群己關係和諧的重要元素。
注重群己關係的和諧相處,是替自己的人格優勢增添財富。擁有好人緣,對自己而言,可形成一股正面的人格力量,在推展相關工作事務時,便可較順利的進行,見出所謂的“權威效應”;對社會群體而言,越多人的内在人格能與外在環境相連接,人與人、群與群之間彼此互動良好,則社會網絡的整體呈現,就可以運作的更爲活絡。
儒家所强調的“己立立人,己達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其核心思考都在於“推己及人”,亦即現今所謂的“同理心”,其最基本的精神在於從自己本身做起,並進而尊重甚至幫助他人。由此可觀知,儒家所倡導的“仁者愛人”,不僅僅只以自己本身爲考慮,而是能從關心“小我”擴展到對整體“大我”的和諧關照,且不以一己之私影響整體。從薛寶釵在《紅樓夢》中所展現的仁者形象,可看出儒家的禮教思想,對於社會群己關係上的重要貢獻。
2.長幼人倫的合宜對待
薛寶釵能以“恭敬”、“順親”的態度對待長上;以“寬厚”、“誠信”的態度對待同輩;以“慈惠”的態度對待下屬,在長幼名分的維護、及人倫角色的扮演上,皆能合於時宜,也正合乎儒家對於“禮”的規範。
孔子曾提出“正名”之説:“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所謂“正名”,就是端正名分,也就是依其名而各務其本分之事。正如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爲君者盡君道,爲臣者盡臣道,爲父者盡父道,爲子者盡子道。如若每個人都能各正其名、各盡其本分,則政治、社會之倫理,便能合理的維係。
而在孔子之後,孟子也提出五倫的觀念:“使契爲司徒,教以人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别,長幼有序,朋友有信。”這和孔子所表達“修己安人”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每個人都各安其位,遵循各自的社會規範,這樣才能建立起人與人相親相愛的社會關係,實踐社會關係的穩定。
薛寶釵在大觀園中,敬老尊賢,恭敬孝順,善體人意,不論是對待長上、平輩、或晚輩,皆能以合於人倫關係的態度相對待,因此出處進退皆能行止得宜。由此可看出儒家的人倫思想,是穩定社會關係的重要力量。
3.社會秩序的安定維護
薛寶釵能謹遵孝悌之教,且能“罕言寡語”、“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摇頭三不知”,在大觀園中是一股穩定的力量,此種講究孝悌精神與謹言慎行的處世態度,正是維護社會秩序安定的重要憑藉。有子曾言:
其爲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爲人之本與!
孝悌是一切爲人處事的根本,能守此根本而行事,自然能恭敬長上、循禮而行,不會有非分之想。而剛毅木訥、不隨意造謡生事,也是維係社會秩序的重要項目。仁人説話是十分慎重的:
司馬牛問仁。子曰:“仁者,其言也讱。”
剛毅木訥,近仁。
巧言令色,鮮矣仁!
仁人君子説話十分謹慎,因此話不輕易説出口,看似木訥寡言笑,實則以謹言慎行的態度面對一切,不説空話、多做少説,且不以阿諛奉承的言語臉色來待人處世。正如〈增廣昔時賢文〉中所雲:“是非只爲開口多,煩惱皆因强出頭”,若人人皆能謹守本分,不造謡生事,則社會秩序自然可安定,孔子所謂“一以貫之”的“忠恕之道”,也才能真正推展實踐。
而孔子身處於春秋亂世,除了關切個人的生命意義之外,更冀望在混亂的世局中,能够有撥亂反正的積極作爲。孔子認爲“禮”是面對政治、社會及倫理綱常失序的針砭良藥。
子曰:“恭而無禮則勞,慎而無禮則葸,勇而無禮則亂,直而無禮則絞。君子篤於親,則民興於仁;故舊不遺,則民不偷。”
這是孔子對於“禮”實務面的闡釋,若恭敬、謹慎、勇猛、直率的個性,没有“禮”作爲憑藉的依據,則易導致徒勞無功、膽怯懦弱、犯上作亂、尖刻急切的負面結果。因此,除了修養仁心之外,凡事仍應以“禮”來節制,才不至於産生流弊。
“禮”是仁德顯現於外的行爲,乃是聖人依仁德而訂定“禮樂制度”的儀節,以作爲行爲規範,進而達到教育化民的功效。“禮”就其形式而言,乃是指導規範行爲的禮儀制度;就其目的而言,則在建構社會的秩序,並維持社會的和諧安定。薛寶釵具有孝悌、慎言的仁者特質,又能謹遵禮教,依禮而行,是大觀園中和諧安定的力量,也從而可看出儒家的禮教思想,是維護社會秩序安定不可或缺的要件。
六、結語
《紅樓夢》中人物的性格塑造是復雜而多面向的。作者打破了“好人一切都好,壞人一切都壞”的扁平人物之寫作模式,而呈現出薛寶釵性格的多元性,讓寶釵具備較豐實飽滿的形象,而非只有單一面向的描繪。寶釵的個性與其生長的環境有關,作者在描繪這個人物時,乃是同情與批判兼而有之。而同時具備人格多面向形象的薛寶釵,可謂是小説中呈顯出較具有真實性的圓型人物。
經由薛寶釵形象的辯證中,我們可以從而觀知儒家禮教所具備的社會價值。儒家所提倡的禮教秩序,乃是維係一社會和諧穩定、正常運作的重要綱紀,對於群己關係的和諧相處、長幼人倫的合宜對待、社會秩序的穩定維護,儒家的禮教實具有相當的貢獻,值得重視。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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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網絡文獻
李隆獻,“如何閲讀現代小説”,台大教學發展中心“學習策略工作坊”電子報,文章發表日期: 2008 年 04 月 28 日,http://ctld.ntu.edu.tw/epaper/?p=6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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